作者:驰驰响当当
看上去春风得意的顾衍誉实际对她的朝堂生活适应没那么快,虽说所有争执大体上逃不过利益之争,但在朝为官到底不是当了土匪流寇,她真想做出些改变,只有手段、有狠劲儿还不够,还得真有理,有真办法,才能真的说动旁人。
知道自己的焦躁会给关心她的人带来更多忧虑,因而顾衍誉无师自通地修炼出了“沉着”和“耐心”这样的东西。叫等着抓她小辫子的人,一时竟找不到下手的地方。
每天都有很多消息源源不断传入戴府,大多指向让人不轻松的事。
今日这一条,更惹人心焦——
戴珺派出去的人到底跟丢了顾太尉。他们眼睁睁看着他消失,却无法再追上去,因为已过庆国海域,他们又遇到了前来巡视的羌虞海上军队。庆人的身份被点破,再越过那条线会有严重的后果。
沈万千那边借由通商倒有耳目可在羌虞出入,不计代价在打听线索,但都难寻顾禹柏的踪迹。
这件事对戴珺的打击巨大,他听完便陷入长久的沉默。还能怎么办呢?放下一切亲自去羌虞寻顾禹柏么?
顾衍誉看出他心事,伸手贴上他的手背,轻轻捏了捏:“顾禹柏本是羌虞流民,这些年与庆国融入得很好,叫人看不出他的异族身份。一旦入了羌虞,便会如滴水入海,只要他想,就可以毫无痕迹地把自己藏进羌虞百姓之中。”
她说着笑了起来:“就算找到了,他也未必乐意救我。杜衡不是快回来了么?不如盼着杜大夫吧。我觉得自己命很大呢。”
第183章 毁灭与成全,在极致的交缠之中释放
顾、戴二人没有明言,但众人似乎都已猜到,却又都默契地没有摊开,只是对顾衍誉关切照拂更甚从前。
自她成亲后洛莲一直不愿出现在戴府,如今也打着来看如玉的旗号,三天两头上门,药材补品不要钱一样往府上送。
顾衍誉倚在门边笑看她:“你若想给如玉送东西就直接给他,不必每次还捎带给我一份‘过路钱’,我长得像村匪路霸么?”
洛莲哼了一声,扭头时眼却红了。
待她走后,顾衍誉面上的神情渐渐收敛,看上去很空。
戴珺自她身后走来:“他们都知道了。”
顾衍誉“嗯”了一声:“都很敏锐,不难想到。”
“她日日变着花样做些好吃的来看你,你做什么还‘欺负’人家?”
顾衍誉看着远处,眼神没挪,过了会儿才轻声开口:“幼时我曾给她吹牛,要把她记在顾氏的族谱里,与我当亲姐妹。这样,她就不是漂泊无依、没有家的人了。现在我能做到了耶。等冬天回去祭祖,就可以办了。”
戴珺揽住她的肩,有很多话哽在他的喉咙里,他受不了顾衍誉如此平静地给每一个人安排好往后的事。
顾衍誉却一扭头对他笑,摸到他的手扣住,悠悠晃了晃:“走,我们回去呀。”
另有一个顾衍誉应当想见的人,却是以谁都想不到的方式再次出现——
皇帝关切云渡的局势,对于为何多年仁政换来民怨,也百思不得其解。顾衍铭近日递上来的折子为他解了惑。
没人想到背后真相如此离谱——多年来朝廷对云渡百般示恩,但好处全未落在百姓头上!
胡青两头扮好人,一面向朝廷诉苦,上表捏造镇压刁民的种种艰难,一面在当地只手遮天,对百姓苛捐杂税无一减免。更反过来妖言惑众,指摘朝廷的不仁,把自己对聂弘盛的恨变成云渡所有人对大庆的恨。
人们终于明白过来,为什么在朝廷削减了云渡的军费之后,胡青还能养得起那么多兵马。他在云渡这几十年所敛之财,大约十个沈万千也追不上。
消息一出,朝臣哗然,聂弘盛当场气得面色青白。
曾对胡青的愧疚,也都变成了怨恨。被蒙蔽的朝廷还以为当真是云渡百姓皆为刁民,哪知仇恨也不会空穴来风,自有人着意煽动。
话说回来——
胡青辜负圣恩自然该死,但此人是圣上钦点,也得其信赖。朝臣每骂胡青一回,皇帝的脸恐怕都疼。
皇帝在一瞬间的茫然后下意识看一眼戴珺,戴珺出列,及时调转了话题。
他赞叹顾将军能在如此短的时间内,在胡青完全控制云渡的情况下,将真相查明。
皇帝及时反应过来,此次朝堂讨论的重点应放在哪里——
叛臣与忠臣,都是他的臣子,可他不必与任何一个共沉沦,他的位置理应更高。
他只需居高临下地去评价他们。
叛臣可诛,忠臣可赞。
此刻他最该做的是褒扬顾衍铭的贡献,让人看到“示范”。叛臣自作孽,与他有何干?
顾衍铭在奏报中没有抢功,直说所有这些是在一位江湖少侠帮助下查清的。这位少侠走南闯北多年,对云渡早有观察,此番正因有他相助,才能那么快搜集到证据,探明真相。
而江湖侠士的名字叫,姬雪照。
顾衍誉第一次得知这个消息,整个人都僵住。
哥哥是傻的,姬雪照也是傻的么?
然而当这个名字被呈到圣上跟前,这位九五之尊压根也没想起姬雪照是谁的时候,顾衍誉甚至觉出荒谬的好笑来。聂弘盛与严槿当初何其相似,他下令对姬如霜抄家灭族,包括姬如霜的幼子。但他其实不记得那都有谁,那都是谁。
天下姓姬的人不在少数,叫姬雪照又怎么了呢?聂弘盛该知道他是谁的儿子么?
姬雪照就这么光明正大地用回了自己的名字,也许朝堂之上还有零星几位能猜出些什么,但越是事关重大越叫人不敢轻易开言。
云渡的迷雾拨开令所有人都短暂地松一口气,走夜路最可怕的地方在于看不清,那会使人为自己想象出无限可怕的敌人。这场仗势必要打,把敌人的情况摸清,他们就不再被动。
顾衍誉为他的选择感到欣慰,她一直都对令狐玉被困在顾家的这些年心怀有愧,他走出去能有一番作为,使顾衍誉心中一角亦觉开阔。
晚饭时在戴府的几人欣慰地讨论,云渡终于在千头万绪中理出了一线希望,很多麻烦似乎都有解。
而唯一暂时无解的——
小院里近来总是不要人伺候。主人出去上朝后,自有仆从进来洒扫干净。待两位回家,其他人便消失无踪。
两人对于谈论中毒的事已不再避忌,顾衍誉每天抱着戴珺,借由他来检查自己的五感是不是都还灵敏,会赖在他身上说些胡话:“你身上有香香的味道,总是很好闻。”
戴珺从前或许会觉羞耻,此刻唯余庆幸。
他问顾衍誉那是什么味道,要她说细些,顾衍誉红着脸贴在他胸口,轻悠悠地开言:“有一年在宗祠祭祀,烟雾缭绕,人声鼎沸,我坐在高高的椅子上,只觉鼻子里被塞满了气味,顶得我的脑仁都疼。于是我跑了出去,骑马奔出很远很远,在被新雪覆盖的旷野里,嗅到了雪和梅花的味道。”
她用脑袋轻轻去撞戴珺胸膛:“见到你的第一面我就觉得是这样的味道。”
心被言语牵引,爱说出口之后更无法隐藏,她小狗似的哼哼,更索求他的怀抱,又不住唤他名字:“玉珩,玉珩……”
他总是因她而心软。
好像他的心遇到顾衍誉就会自动变成这样。会变成一蓬松软的新雪,一颗汁水饱满的果实,一种因爱意而充盈,事实上又柔软不可思议的存在。无论在她挂着假面逞强的时候,还是在他怀里融化的时候。
他还会因她觉出痛。每一次顾衍誉受伤,每一次她因人言而郁郁寡欢。甚至顾衍誉自己不在意之时,他却会痛。
戴珺圈得顾衍誉很紧,连他自己的骨头也觉得疼了起来。
在他们同榻而眠的当日,他恍惚间做过一个梦。不过那段时日与顾衍誉的相处都令他如在梦中,戴珺没敢细究,及至过去很久,他每每还能忆及梦中情形,画面竟还越发清晰。
戴珺梦到自己前世是司命座下仙童。司命求爷爷告奶奶,从老君那里求来一尊快要通灵的薄胎玉雕瓶。玉是先天灵玉,雕功奇诡,瓶体薄得透光,光华流转。哪怕是神仙,也少有见到这般灵宝的机会。
小童奉命守护玉瓶,日日精心养护,细致擦拭除尘。时常盯着那尊玉瓶出神。
然而某一日,司命府上设宴观宝,有来客多饮了两杯。那薄胎玉雕瓶被酒醉的客人失手打碎。
小童拦阻不及,抱着摔碎的宝瓶悔恨痛哭。
司命捡起光彩流溢的碎片,叹息道:“不全是你的错。看来即便是先天灵玉,集够了天地灵气,也要历些劫难才能开启灵智。这应了我的猜测,命数不是在修炼成人的那一刻才被写好,万物早有天命。”
小童哀求他想法为宝瓶复原,自言看守不力是他的错,愿为成全宝瓶下界历劫,助其圆满。
司命的手在他头顶抚过:“那好罢。你要记得,宝瓶本不易碎,不过是命中有此劫,你这忧思不收,成了人之后更放不下了。”
戴珺第一次见到顾衍誉,就仿佛看到一块透光的玉。
无论她在旁人眼里什么样,他始终觉得她干净透亮,又时时担心她的易碎。
戴珺重重将她揉在怀里,又轻轻安抚。
他带着她的手放在自己心口,让她感受,顾衍誉眼睛微弯,声音也发软:“你的心跳。”
他握住她的手指放在自己唇边,她叹息一般:“好软。”
手指感受到温热,心跳忽然快了些许,她贴上去,用嘴唇再次试探他柔软的唇,“甜的。”她说。
顾衍誉因回味这个吻而显得走神,暧昧的甜度叫她下意识伸出软舌去舔下唇,戴珺一下子贴近了,温柔而不容反抗地以唇舌覆了上来。
耳热之际,顾衍誉吃吃地笑了。
“我听得见。”她说。
戴珺的目光更沉:“听见什么?”
她用鼻尖去蹭他的鼻尖,手指抚上他的喉结:“每一次……听你这样低喘的时候,我心里都很热。”
他们像野兽一样相互需要,从对方的言语、身体之中汲取安全感,那是唯一的慰藉的来源。
有时会有疯癫的念头出现,他不知该如何对待顾衍誉才算周全,情炙时他有种自己会将她整个吞吃掉的错觉。害怕她碎掉,又想她如果能融化在自己身体里就好了。
小院里没有他人,二人坦诚地在彼此面前哭和笑,撕开那些从前不示于人前的部分。
他们分享快乐、痛苦、觉察、甚至是偏见。
他们无所不谈,哪怕是最细碎的生命体验。那过程中,很神奇地,他们仿佛逐渐融合成一个人。有一部分属于她的体验进入了他的身体,往后他看到月亮,会想起顾衍誉说的幼时故事。
她三岁时哭闹说天上挂的那盏灯最亮,要放在她的房间里,顾禹柏让人寻了斗大的夜明珠来,也不能叫她满意,最后顾怀璧说:“最亮的那盏灯是挂在娘亲的屋子里了,每月十五六才拿出来,誉儿会把灯让给娘亲吗?”
于是顾衍誉就不哭了。
娘亲好,娘亲喜欢可以拿走它。
他往后读书看到大思想家王文扬,就会想到顾衍誉说的,饿上两顿,这老头就会明白馒头是他想出来的,还是真实存在。
在使人神魂颠倒的亲密之后,她窝在戴珺怀中,摸着他的耳朵:“我是自私的人。我从前想,你这样正直又漂亮的公子,该有每个人都想要的圆满一生。等你老了,会受人尊敬,会儿孙绕膝。可是我——”
“是和你一起变老的那种圆满么?”他截断了顾衍誉的话,将她手指送到口中,止不住轻咬。
顾衍誉近乎祈求地看着他,他每说一句,她都因此心痛,却又矛盾地被取悦。
“我想要你记得我,此生此世,永生永世,没有别人能替代。若是我……哪怕百年之后,一想起,你还是会为我心痛。”她伸手拨弄他的唇舌,然后凑上去,嘴唇贴上他的喉结,细细的一道热流随着她小声说话喷在他此处脆弱的皮肤上,她说,“可是我又舍不得。”
因爱而生的成全和因爱而生的占有欲相互纠缠,它们在顾衍誉的心中分不出胜负。
她变得焦躁,甚至有些恼怒,咬上他的喉咙,在薄薄的皮肤上印下齿痕,又带着小意温柔,讨好地舔舐他皮肤之下隐约可见的血管。
被疼痛激起的凶性,对于失去的不安,当你面前是一尊薄而透的珍宝时,本能里的一面要倾尽所有去保护她,而本能的另一面是将其彻底打碎。
毁灭与成全,在极致的交缠之中释放。
顾衍誉的眼角溢出生理性的泪水,但是她不想喊停。
两人在此刻奇异地心灵相通——占有我,或者被我占有。我不怕疼,只怕感觉不到你的存在。
需要,交缠。
被压抑的炽烈,无法隐藏的温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