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驰驰响当当
她不会因为宗族被人把持,无论做得有多好也难以出头;
如果她获得了军功,她不必因为将军的儿子更需要这个功劳而将自己出生入死换来的一切拱手让人;
如果她弹得一手好琴,她有权得到公允的赞赏,而不是评价琴艺的标准在少数人手里,获得不了他们的肯定就被钉死在“下九流”;
如果她是个普通人,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她不必因为有人在人间当了“龙王”,而被榨干辛辛苦苦劳作得来的果实……
顾衍誉有时愤愤地想,这到底有什么好难的呢?
这不应该是,最基本、最正常的世界的样子吗!
她奇异地想起了创世神古尔加留下的谶语——
其下无下,其上无上。
哎,试问这个世界上有谁真的需要踩在所有人的脑袋顶上才能活得下去么?
居高位者只拿自己那一份,不多抢别人的,也是不会饿死的吧?
她不知道这个世界的最初是否因为神的恩赐而存在,但凭顾衍誉对山川风物的了解,她知道“其下无下”是真的,这片土地足够很多人好好地生活下去。
前提是,没有人始终想着占有更多。
她在颠簸的马车里,颓废并冷静地接受了眼下正在发生的一切。
她可以愤怒,也可以想逃走,不过都对局势毫无帮助。而她理想中的那个世界,永远无法凭空得来。她已经是“顾大人”了,如果她也要逃走的话,指望谁去改变呢?靠平民一次又一次地,以自己的性命去控诉不公么?
顾大人囫囵睡了一觉醒,就这么让自己想通了。
人终其一生能做完的事其实很少,人命也很脆弱。在有一口气的时候,去做点什么,让世界往“正常”的方向多走一步。或许她也走不了多远。可是如果很多人都这样想,应该终有一天,作为集体而存在的人类,会看到那个世界。
旅途漫漫,她从随身的行李中抽出一本小册子。
只看她认真专注的模样,旁人或许以为在看什么正经书。
实际那是,唔,顾戴二人的一点小秘密——
两人尽管日日常相见,还是架不住年轻的那种腻乎劲儿,对爱人极有倾诉欲。同居一室也乐于给对方留个只言片语,或者将重要的事记下两笔。
什么今日跟燕安一起赏花,得诗一首啦。什么今日上朝又被某某大人气了个够呛,两人背后说人坏话时忽然觉得有一句阴阳得极妙,得记下来。
再来就是些生活小事,比如有一日顾衍誉心情极好,戴珺走在回廊上,忽见她双脚勾在梁上,整个人倒挂下来,险些把戴珺吓了个够呛,却见顾衍誉笑眯眯从背后变出一捧花递给他。
再好比顾衍誉哪天惹了戴珺,自己先写些怂话认错,再模仿戴珺的字迹给她自己回话,“得夫人如此,小生怎会介怀?”,戴珺见了便会忍俊不禁,在后面添上两笔黏糊糊的情话。
顾衍誉翻了一会儿又合上,仔仔细细收好。
她重新闭上眼,开始认真想下一个问题:如果她真的就快要死了,是应该抱着这本小册子一起魂归九泉,还是把它留在人间?至少它可以作为他们存在过、相爱过的证明。
第192章 秦绝忽然想到四个字——我见犹怜
云渡传回消息,庆国军队不敌云渡叛军,后撤三十里,闭门锁城。
起因是顾衍铭指挥精锐迅速突入东南七镇,他们想要抢在羌虞之前,也抢在胡青反应过来之前夺得这几处的控制权。
不料,胡青的军队竟掌握了天铁打造的兵刃。
一场本该是出其不意的突袭,变成了令顾衍铭出其不意。
情报漏了最关键的一环,将军帐中的人也因胡青表现得太符合预期,被整个绕了进去,以为他会把自己陷入腹背受敌的窘境而死不悔改。
胡青在这场必败的豪赌中确实输急了眼,但他还不想认输。
他加码了。
他有很多的钱。朝廷多年来给云渡的抚恤、胡青克扣下的税银……这一笔财富惊人。
他以此给自己换来了天铁。
幸而严柯当日带出去的俱是精锐,凭借高超的武艺,还有半数逃回。
如果普通战士遇到,他们的武器在如此神兵面前脆弱得不堪一击,他们的性命也是。
羌虞非常乐意向胡青售卖武器,哈泰穷兵黩武之后,他们急需充实国库。而拿到天铁,胡青在仇恨的浸泡之下,会首先将它们对准同胞。羌虞只需退回海上,就能免于卷入战争。
曾被顾衍铭否定的鹬蚌相争之计,现在换了人来做“渔翁”。
顾衍铭在得到武器支援之前,不愿再做无谓的牺牲,只好先再退一步,转攻为守。
另一边顾衍誉带着高手出发,秦小侯爷请旨同她一起上路。
然后他就开始了操心得头发快变白的旅程。
顾衍誉不对劲,实在是太不对劲了,迟钝如他,都能看出顾衍誉根本已经失了魂。
而她的这些个手下——秦绝发现这些人对顾衍誉有种盲目的信任和忠诚,好像她无论变成什么样儿,哪怕看起来已经完全不清醒了,只要一声令下,这些人依然会毫不犹豫地去执行命令。
比如那个叫沈迁的姑娘,瞧着也不笨,看顾衍誉的目光亮灼灼的,但仿佛完全看不出她的异常。
秦绝深受他义父影响,自从他把顾衍誉当个“人”看,而不是当个怪物之后,他不再觉得她一举一动都有目的,有时能从中读出一些属于人类的情感。
戴珺路遇意外,她想必是急坏了,可除了他之外,没人看出她这一点。
秦绝惊觉,自己竟可能是这一行人当中最机灵、最通人性的,还有比这更糟糕的情况吗?
“前面有能歇脚的地方,我们也休息一下,吃点东西吧。”
对他的提议,顾衍誉没意见,其他人当然也不会有意见。如果有需要,这些人可以星夜兼程地赶路,但不要一开始就拼命显然更好。
顾衍誉走下马车,拂面的风很清爽,她微微闭目,定了一会儿神。
接着目不斜视走到被拉开的竹椅上坐下。
秦绝自然地在她身边落座。
她是顺着秦绝的目光才注意到旁边这一桌。那里有个相当惹眼的小公子,穿一身青色衣裳。
顾衍誉一路都对观察环境缺乏兴致,她带了顶尖的高手,有这些人在身边,她不必分出太多注意力。所以进来时她只在意眼前这张椅子,完全忽略了因那位小公子而起的骚动。
这么一看,她还发现了一件更奇妙的事——他很像戴珺。
那人坐在一张木制轮椅上,看上去身体不大好,肤色比一般人更白。身后跟着两个纤长清秀的仆人,乍一看像书童,但顾衍誉细看来,哪怕沈迁出手,恐怕也只能跟一个人堪堪打平。
从顾衍誉的角度其实没能看到他全脸,说“像”并非在容貌上,而是那种模糊给人的感受,以及行止间的小动作。
茶桌的高度不大方便,一个仆人在他身后为他正了正轮椅,发现依然不合适,便将他抱到竹椅上。
他似乎为在人前展露的缺陷感到羞耻,微垂着脑袋,耳朵尖微微泛着粉,十分惹人怜爱。
秦绝只是习惯性地观察完环境,收回目光时却看到顾衍誉依然专注地在打量对方。
这已经超出了正常的观察,还是对着一个不良于行的人。
他试图用眼神提示,但顾衍誉没接收到。
她专注而平静,没有带着猎奇或者冒犯,也没有明显的同情,仿佛是刚修炼出人形不久,意识不到过长的注视有多不合适。
秦绝没跟她出去行走过几次江湖,上次对上的都是杀手还看不出来什么。顾衍誉这厮,身上二五八万气质太突出,她在哪儿好像都是主人,以至于秦绝也被迷惑,会不由自主把她当个心中有数的老江湖。这回他觉察出不对来,心说顾衍誉还得是命好,就冲她这么肆无忌惮看人的劲儿,若不是身后带一队高手,去哪儿能不被打?
偏偏她这些个手下,搞什么,老几位你们是都习惯了吗?
他轻咳一声示意沈迁,沈迁一扭头,也跟着看向那位青衫小公子。
然后很笃定地跟顾衍誉压低了声音汇报:“会武功,很厉害。”
秦绝险些摔到桌子下面去。
你们真的从来不行走江湖是吧?只在陵阳横行霸道的吗?好怀念他在青帮的兄弟们啊。
被她看的那几位没道理察觉不出这番打量,没有扭头来,就是不打算惹事的意思。仆人多看了两眼,没有多余的情感,那位小公子低头喝茶,只是耳朵尖越发地红。秦绝看着忽然想到四个字——我见犹怜。
顾衍誉转头回来,慢吞吞喝起她的茶。
陡然间来了许多人,老板忙得脚不点地。今日应是跟后厨里做饭的闹上了脾气,她动作本就风风火火,不巧又被人催了一茬,火气更是压也压不下去。
面碗落在顾衍誉他们这桌,未及放好手就着急收走,最后碗落稳了,架不住汤汁外溅几滴,好在没有溅到人。
沈迁目光一凛,顾衍誉瞄了沈迁一眼,并了筷子,平静地低头吃面。于是谁也没动。
老板在那个瞬间也紧张了起来,但也不过是小事,她硬邦邦地点了一点头,不知在向谁表达别扭的歉意,然后又麻利退远。
秦绝没动面前的筷子,他在看顾衍誉。
顾衍誉挑了一筷子面,将细嚼慢咽践行得优雅,一口咽下去才挪眼来看他:“怎么,在等我发作?”
秦绝竟点了点头。
顾衍誉乐了:“你可真没把我当好人。”
她以一种不高也不低的声音开口:“我说啊,一个人能为他人做小伏低到什么程度,有时得看他能得到多少。”
秦绝有点困惑,旁边那桌大概也能听到个只言片语,那小公子微微侧耳。他生得太精致了,这样动作时,颈侧到锁骨处修长的肌肉舒展开,线条流畅而优雅。
顾衍誉浑然不觉多了个听众,添几分兴味对秦绝说:“在陵阳做生意的商人逢人就笑,越贵的店里掌柜越有一张菩萨相,一来贵人不能得罪,二来么,赚呀。聚贤阁的一顿饭,够普通人家数月口粮。你也可以说呢,那里有一部分就是给掌柜的买笑钱。这里小茶馆的一个老板,起早贪黑连轴转,一碗面能赚你个过路的多少?人家高兴了笑脸迎客,忙得头发丝儿里冒火星子的时候,动作毛躁一点,可不是太正常了么。”
好吧,尽管秦绝自诩已经对顾衍誉没有偏见,但每次从她那里听到很像一个“人”的结论,都会诧异一会儿。
顾衍誉眼中闪过一抹不怎么像个好人的笑意:“嗳,说到这个,你知道先前被斩杀的那位巨贪么?他活着的时候,家中有美婢数百,每天吃饭的盘子花纹都有讲究,还是专门养了个前朝画师的亲传弟子来为他绘制的。你猜,他肯为这种富贵做到什么程度?”
秦绝懵懂地摇头。
顾衍誉一哂,声音低得暧昧起来:“案发之后,他多次求见廷尉无果。有一天夜半呢,求到了人家府上,廷尉还是想推脱,说正在洗脚,还没擦呢,再等等吧。那个人急了呀,也不等通传,直接扑跪过去,抱起廷尉大人的脚就吮了上去,给舔干净啦~”
秦绝:“……”
他好痛苦,他每次产生“顾衍誉是个人”这种错觉的时候,顾衍誉都会让他清醒一下。
他对着自己面前这碗猪脚面,怀疑她是故意的,前面那段听着明理的话是她编的,她其实只想在他吃猪脚面的时候提起巨贪吮脚的“典故”。
但秦绝到底是个好人,很快又不觉得她可恶,甚至觉得顾衍誉变态一点也情有可原。
如果一个姑娘打小听着这些事长大,她得有多么坚定的道德修养,才不至于成为一个新的变态啊!
顾衍誉搁下筷子,幽幽地说:“有些人看着已经有一条活路了,却还会不知足地铤而走险。不过是人为财死鸟为食亡,不赴死的时候是觉得不值。每个人都会遇到一个属于自己的开价,很少人能逃过。”
她没有刻意收着声,旁边那桌的小公子耳力不错,显然是听到了的。
他也没打算掩饰这件事,微微偏头来看顾衍誉,眼睛很亮,带一点兴味和羞怯。
顾衍誉此刻看清了这张脸,漂亮,实在是漂亮。
她见过的美人不在少数,但都不及这张脸给人的精致感。他像是用严格筛选出的玉料,用最好的玉雕师傅一笔笔刻出来的样子。
还很年轻,看上去最多不过十七岁。阳光照在他脸上,还能看得清浅金色的细小绒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