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驰驰响当当
登船前自有人负责检查,上船的客人都要卸下兵器。问题就出在这里,二世祖“胡守盟”不答应,他甚至在争执中打伤了一个小兵,说祖父在大庆都有面圣不解甲的特权,他是羌虞王的贵客,是未来的重臣,带两把你们谁都有的刀进去怎么了?
于是只有请管事儿的来了——平海侯和那图王爷两尊大佛。
姬雪照心想,哈泰不光是武力强悍,他还很懂得“制衡”,平海侯与那图不算对付,这两人凑一起,谁都不方便搞鬼。
“胡守盟”有恃无恐的样儿摆出来,看得小兵们都止不住有点愣,毕竟来的两位气场太强,是个人都能接收到那份压迫感。而“胡守盟”完全没有,叫人一时摸不清他是个二愣子,还是真的底气太足。
来客咬死不让步,平海侯与那图互相看对方,平海侯眼中平静无波,但他的意思也明确,不解剑不能上船。
他的身上有一种难言的儒雅气,当杀伐与这种儒雅混合在一起,有时令人生寒。或许很好想象一个武人举着他的兵器,喊打喊杀一路冲过来要夺人性命。而平海侯不是这样的,他更像个文士,谁也不知道他在谈笑间何时出刃,收回时依然姿态优雅。好像杀伐不需要任何心理准备,也无损他的从容。
那图纵对他多有不满,也不得不承认有时候哪怕是跟天铁刀比起来,这个人都更像一把神兵。
平海侯已经当了不肯让步的那一个,那图只好先松口:“我去向王兄请示。”
最后当姬雪照带着刀从平海侯身边经过时,心说我可真是出息了,在他面前承受了一波眼神攻击竟都没有当场跪下。
这艘巨轮的宴饮放在第三层,从甲板上蜿蜒的木梯可以直接上去。
不过他们暂时未获准进入,需事先在属于客人的舱室等候,到了时辰,哈泰会亲自来给宾客打开这个人间极乐之门。
姬雪照只看这辽阔恢弘的船体,和璀璨如金丝的木料,都已经震撼到无法形容。他下意识想掩饰自己的情绪,然后意识到“惊讶”是每个人登上这艘船的第一反应,不起波澜才可疑。
但来客没有自己想象中多,根据早先的调查他知道,哈泰对羌虞大部分朝臣就像陌生人,甚至还要多几分不可说的厌恶。他们知道这位羌虞王被卖出去当药人的过去,对王的忠诚也不足,哈泰甚至不乐于维系君臣和乐的假象。
受邀的客人里反而有一些并不掌权的老臣,王室宗亲,大概是从前对他不错的。首批登上这艘“惊世之船”无疑是一种荣耀,“长乐未央”足以容纳更多人使这个生辰普天同庆,但哈泰挑剔地选择自己的客人,像幼童不肯给自己讨厌的人分去糖果。
顾衍誉与王潜共同赴宴。
她选了一条重绿与浓金相配的裙子,纹饰细腻繁复,上身之后气势非凡。
老实说穿成这样有喧宾夺主之嫌,不过顾衍誉选它最大的理由是——好脱身。里面一层她换上了颜色相近的方便行动的衣裳,雍容的金与翠都绣在外袍上,脱下这奢华的“累赘”,她进可打架、退可逃命。
王潜为这些裙子准备的首饰多到惊人,每一条都配了整套风格合宜的珠翠。顾衍誉一边对王氏积累财富的路数表示夷然不屑,一边禁不住感叹真他爹的识货。她非常确定随便卷走一件,都能过上一辈子吃喝不愁的生活,而此刻这些珍品挤挤挨挨在她面前铺开,宝光使她目眩。
顾衍誉轻轻叹气,挑出几件戴上,让重量尚在自己接受范围内。
她走出屋子时,王潜长久地凝视她,神情极为专注。
半晌,他忽然笑了:“我有时觉得这些精雕细琢的珠宝已经太完美,完美到没有哪个凡人能配得上它们,将来只能在匣中盛放。如今发现,它们会有一个好的主人。”
顾衍誉扬了扬眉。
王潜还在等她的反应,似乎这不够。
顾衍誉眨眨眼:“夸得不错,回头请你一碗甜羹。”
“好啊。”王潜笑起来。
有那么一个瞬间,顾衍誉心想,如果你没有站在这个位置,不是一个彻头彻尾的王家人,或许,没那么讨厌。
王潜细细又将她打量一遍,说:“还少一根簪子。”
顾衍誉蹙眉:“会太重。”
他低头想了一会儿,兀自笑出声来:“这次不机灵。你若不缺,我怎么有借口送你?”
他接过揽月递来的长匣,那像是早就准备好的。顾衍誉没有伸手的意思,他便自己揭开,一根纯金的发簪静静躺在里面,顾衍誉认出了那个图案——龙锦葵。
顾衍誉初识珍宝时有人告诉她,不要以自己的审美去评价一个物件好不好看、值不值钱,若是里面门道太多记不住,就记一条——看起来越像是在为难工匠的手艺,越值钱。以这条标准,这支金簪价值不菲。
那簪子头部盛开一朵龙锦葵,外面以掐得极细的金丝镂空缠绕,看起来就像隔着鸟的巢穴去观察其中的一颗蛋;金丝又像是自这朵龙锦葵生长出的根系,再反过来保护着它。
顾衍誉眸光微闪,带家徽的东西,通常有特殊意义。
“祖母告诉我,做生意就看双方的意愿,更希望能成的那一方需要拿出更大的诚意。姐姐,说想娶你,我是真心的,所以我拿出最大的诚意。”他目光灼灼看向顾衍誉。
顾衍誉在瞬间心思百转,最后她说:“不是说哈泰最怕的就是它?戴这样的簪子,不会刺激到他发狂么?”
“唔,其实他未必认识,只是识得那种气味。不想戴你就先收着。”见顾衍誉不动,他有些许失望,又提起笑意来,“怎么了?它很值钱的,无论你想象得有多值钱,它的价值都一定大于你的想象。”
顾衍誉没再犹豫,长匣合起来,交给沈迁去收好。
秦绝发现最近这段时间他的内心活动比这辈子说过的话都要多。一会儿想,顾衍誉收下得多膈应,这不相当于定情信物了么?一会儿想,收下才对,收下好啊,姓王的随随便便出手就价值连城,这其中有几成是正经生意,几成是民脂民膏?收了还怕不够的。
不过秦绝的纠结也终于能到头,因为……上船的时候,到了。
这天王潜穿的是一件白色滚金边的衣裳,亦是重金织就的花纹,与顾衍誉身上那件相呼应。还压着银白色的暗纹,顾衍誉凝神细看了一下,他绣的不是蟒,而是龙。
羌虞没有真龙天子的讲究,哈泰更愿意别人说他是海神的儿子。
顾衍誉自诩没有受太多君君臣臣的观念影响,她自己对聂弘盛的恭敬也未必有多少,不过在亲眼见到这一幕的时候,心中还是颤抖了一下。
姓王的是真的敢。
她的第二次震撼来自于“长乐未央”这艘大船。
若非亲临,只听旁人描述,大概谁都不能相信世上还有这样的奇迹。
顾衍誉用力仰起头,以目光去找遥远的船头。那一刻她觉得人是如此渺小。
船体由特殊品种的柚木构成,闪耀着黄金般的光泽。它的木料已足够光彩烨然,又因其簇新和庞大,使人在见到它的第一眼,便会被这种璀璨宝光摄取心魂。它不该说是一艘船了,远远看去,简直如同一座黄金打造的海上宫殿。
这种金光与阳光洒在海面的碎金融合在一起,恍若自黄金海中升起一座浮华幻城。
王潜仰头看它,毫不掩饰眼中的激赏。
顾衍誉在欣赏之余,眼中更多几分无法与他人分享的震惊与复杂。
如果她的记忆没有背叛她,那么这船身上的符文,其中一部分代表着——“永镇于此”。
不属于人间的宝物,最终还会回到海里去。
“走吧。”顾衍誉先回过神来。
紧接着,他们就因要带上船的随从数量太多,而被小兵们温和地劝阻。顾、王二人自然不会让步,于是只能请说得上话,能拍板的人过来。
顾衍誉静静站在王潜旁边,海风拂过她的脸。
远处“大人物”过来,人群自动为他分开一条路。
风有点大,顾衍誉的眼都被吹得生疼泛红。
那个紫色的身影终于变得清晰,清晰到她没有办法否认了——
平海侯。她的……父亲。顾禹柏。
第211章 顾衍誉想,他说对顾禹柏一见钟情都要更真实一点
顾衍誉已经听过这个故事了,平海侯,羌虞名字叫达乌,意为辽阔的海。据说曾与哈泰被同个主人买回去,但资质不够做成药人,只是当奴隶打杂。后来不堪折磨逃了出去,他曾给哈泰喂过馒头。
顾衍誉一听便觉得不真,因为她知道,顾禹柏是被亲爹卖掉的,卖上船就到了乐临。
根据王潜的说法,药人的脑子多少有些损伤,对从前的记忆都未必清楚。所以顾衍誉相信,哈泰一定是被骗了,以他的情况还能记得幼年一个同受难的朋友才是怪事。
但架不住顾禹柏骗术高明,他甚至搞到了一颗很有年头的鲨鱼牙,与哈泰颈间一直戴着的类似。于是哈泰认定顾禹柏就是他失散多年的好友。
顾衍誉对哈泰甚至同情起来,他什么脑子敢跟顾禹柏称兄道弟,他不过是又一个,被欺骗了感情的男人。顾禹柏认过的哥哥,认过的干爹,若是摆在一起,真是济济一堂。
从哈泰的角度看来,顾禹柏简直像另一个版本的自己。从“地狱”逃回人间,步步为营,爬到旁人不敢想的高处。但这样的胜利没有让人们全盘接受他。顾禹柏在大庆世家的缝隙里,依然受尽排挤。
当哈泰为寻找天铁而不断接触大庆高层时,顾禹柏的出现使他欣喜万分。
他迫不及待要跟这个“兄弟”建立更密切的联系,但最初顾禹柏还没下定决心。后来大庆给了他一次又一次失望,直到顾禹柏的夫人去世,顾禹柏似乎才慢慢反应过来,大庆不是他的好归宿,羌虞才是。
于是他们建立了隐秘的联系。
直到顾禹柏在大庆的斗争中几乎被迫害至死,他彻底杀死了“顾太尉”的身份,安心到羌虞做了他的平海侯。
船横渡至羌虞时,哈泰紧紧拥抱他,童年失去的一切,好像都以新的形式回来了。
哈泰在这个故事里成了正义的君主,能为他的旧友提供有力的庇护。而他的老朋友,也以一夜连下数城的实力向他说明了他的勇敢和忠诚。
至于儿孙,顾衍誉发现她和哥哥姐姐在这个故事里都没拿到什么好身份,是因为与旧朝权贵有姻亲关系而举棋不定的庸人。顾禹柏劝不动也就没想多管,他把“儿孙自有儿孙福,没有儿孙我享福”践行到了极致。
哈泰从头到尾都知道他是大庆的顾太尉,甚至没有什么需要顾禹柏额外伪装。
王潜兴味盎然打量重逢的父女二人。
顾衍誉态度冷淡,没有任何交流的打算,顾禹柏只看她一眼便收回了目光,他甚至连刻意的冷淡也没有,更像是对顾衍誉的态度早有预料,同时也不大在乎。
王潜示意仆人推自己上前先行与平海侯寒暄,他对上顾禹柏时,多了几分不可言说的恭谨。
顾禹柏对他点点头:“王家最出色的后代。”
王潜抿唇浅笑:“全仰赖我的祖母,家族到我手里还没有多久。”
顾禹柏唇角一弯,也没再多聊。
他与王潜说话时,微微躬身,礼节到位,直起身来打量顾衍誉一眼:“需要为父先让你看一眼你的夫君么?”
“不必,我不打算再见他,”顾衍誉冷冰冰,她浑身上下都写着抗拒,“你知道发生了什么,别让我难堪。”
王潜在一旁垂着眼睛听,手指微微动了动。
顾禹柏笑了,一副公事公办的模样:“船上有侍者,一位贵客只可带两位随从。你身后这些,不能进。”
顾衍誉不与他多话,直接扭头递给王潜一个眼神。
然后秦绝发现多么有趣啊,这位不可一世的年轻家主,径直凑上前去交涉了。
秦绝暗暗摇头,心说顾衍誉这一套,他是学不来的,他依然不明白原理。
王潜:“侯爷,王氏是羌虞王的贵客,誉姐姐是与我同行的客人。无论有什么,都有王氏担保。这些随从也不过是来送礼的人,礼物太多了,进进出出地抬,也不好看。你我将来同朝为臣,羌虞王更愿意看到臣子之间相处和乐,侯爷的意思呢?”
平海侯没有多余的情绪,做了个请的手势,这就算是放行。
王潜出了力,自觉有功,挥手让原本推他的揽月靠边,示意顾衍誉来。
顾衍誉低头扶上他的轮椅后背,与顾禹柏擦肩而过时,目不斜视。
王潜一直扭头想要打量她,他的打量之频繁终于到了让人无法忽略的程度。
顾衍誉推他往前走了一段,人没有那么多了,她俯下身来,声音克制却又止不住咬牙切齿:“怎么?他曾想把我送给聂泓景,后来又害我险些落在谢长忠手里,这样一个爹,你指望父女相见有什么感人的画面么?”
王潜轻哂,然后悠然道:“真真假假我看了太多,但有些标准是不会出错的——看谁给了你实打实的好处。”
顾衍誉眸中一凝,她一时没说话,只推着他又走了一段,两人都不着急,索性在这甲板一角停下,各自朝更开阔的海面望去。
“有人把他们的女儿送到王家时,也声称在家族中受尽宠爱,然而好处并不落在她们自己身上,她们给父兄、叔舅换回去更好的前程,接下来几十年含辛茹苦,为王家培养出更优秀的子女。”王潜轻笑,“这样一笔账很好算清楚的,即便锦衣玉食供养一个人在家里,一辈子又能花去多少呢?至少,对王家而言不算什么。但人如果处在一个好的位置上,拥有权力,能换回的可不是一星半点。”
顾衍誉:“你看得很清楚。”
王潜轻快地说:“谁看得不清楚呢?即便给再多华服、首饰,又算什么?我爹曾经很宠爱一个女人,赏她的金器堆了满屋,不过下葬时按制不允许她拥有那么多,于是这些东西又被王家收回来了,她只是短暂地拥有了十几年,连传给她的女儿也不能。而为这份赏赐,她讨好了我爹一辈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