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驰驰响当当
顾衍誉把伤口怼到了他眼皮子底下:“那你咬死我啊。”
鲜明的齿印和翻开的皮肉在他眼前过一遭,杜衡不说话了。
顾衍誉也不真为此事计较,手上的伤还没处理好,她一边晾着自己的胳膊等新的水来,一边看向病人,以一种少说有五十年经验的老大夫的姿态发言:“我也略看过一些医书,不敢说精通医理,寻常病症是难不倒我的。观这人顶天不过三十岁,怎么会竭耗成这个样子?”
杜衡大夫有点忍不了了:“这骨骼和皮相,早已过五十有五,看他肌肉收缩的程度,这样躺了少说有二十五到三十年。”
顾衍誉眼中明朗。招不在新,管用就行。
杜衡这次也紧紧闭上了嘴巴。
无数次的事实说明了,当你觉得顾衍誉人很不错的时候,很可能正站在她的陷阱边上。
顾衍誉目光在那人身上落定。有那么多刀伤,没有纹身……如果他刚刚那些不是完全胡话的话,提到皇上的决定,大概率是行伍之人。或许从前的位置还相当高。
按时间来算,他因故失心疯的时候真的很早,早到……或许聂弘盛差不多刚登基。今上的天子之位,一直有传言来路不正,说并非先皇心甘情愿传位于他。而早年他身边的几个重臣,又都离奇地死亡了,更让这传说多了几分不可说的意味。
顾衍誉早有耳闻这些旧事,但实在时隔久远,她一时也琢磨不透其中联系。
姓江,有一个弟弟,是兄弟二人的话也许好找很多。回去之后,顾衍誉先去找了顾衍铭一趟,要哥哥帮忙在军中先打听打听。
及至晚间,她才回了“在水一方”。
看到令狐玉正在切肉干。
那是雅克苏送的,人未到,礼物先来,顾家有份,宣王也得了赏赐,还特意多匀了一份到她这里。顾衍誉觉得挺香,就是咬着费牙,有两回想动又没伸手,大约令狐看出来了。
于是他把它们切成了指甲两倍大小的方块,整齐摆放在垫了油纸的干燥木盒里。
见到顾衍誉来,递了一根银签给她。
顾衍誉倒客气,顺手叉起一块递过去,令狐玉没接,拈起正切着的边角料吃了,揶揄一句:“没你那么费劲。”
顾衍誉自如地把签掉了个个儿,自己嚼了。
令狐用手里那把小刀把切好的拨整齐一点,使它们排列清晰:“就一排,多了该上火了。”
“知道了,令狐爷爷。”
她也没多吃,那玩意儿切成小块依然费牙,不符合顾衍誉少为难自己的人生哲学。
她用清茶漱了口,然后把今日见闻同他一说:“你说,这会是个什么人?”
令狐玉早已忙完肉干的事并净了手,正握住她手腕,按照杜大夫的吩咐给她进行睡前的换药,袖子挽上去,那伤处看得他倒吸一口冷气,开口便有点凉:“怎么肯把这些跟我全盘托出?”
有些事,二位从前是心照不宣的,比如令狐玉虽听命于她,帮她管着庄子事事周到,但又相当于顾禹柏放在她身边看管的。打小就是这样的关系,所以他俩当不了心无芥蒂的同伴。
随着顾衍誉长大,跟父亲的想法时有背道而驰之处,想要挣脱的心越强,跟这位看管者之间就越是别扭。实在避不开他的事就算了,剩下能不叫他知道的,顾衍誉渐渐也就不乐意同他说。
在乐临时倒不是这样,顾衍誉虽不缺人照应、也不缺钱花,在吴三思走后,在那幽深祖宅里,过得实在有些寂寞。有一个算得上同病相怜的伙伴,还是很好的。
令狐玉鲜少这么直白点出两人之间那点猜忌,顾衍誉瞥了他一眼,慢悠悠地:“有什么我知道的你不知道吗?这世上恐怕只有你知道而我不知道的事。我出一趟府门去了哪里你心里都门儿清,而你时常出陵阳去,有时数月不归,去了何处,为什么人做了什么事,我却一点儿也不明白。”
戳破这一点他倒也不尴尬,很自然地说:“我只知道应该知道的,你需要知道的我就会让你知道。”
顾衍誉跟他沉默地对视片刻,而后两人都默契地转开目光。
令狐玉一边换药,一边毫无预兆地接上了她先前的发问:“那位病人,要么人很重要,要么他知道什么事很重要,得留着他开口。”
顾衍誉:“但今天杜大夫说的话,我琢磨了一下。杜衡不把其他大夫往坏处想,我倒觉得……杜大夫再怎么有天下独一的本事,也不至于跟其他好大夫比起来有天壤之别吧?从前找的那位必不是个草包。可杜衡才下了一次针,这位江大伯就能说出话了。那从前的大夫到底是有心医治还是无意治好啊?”
令狐玉:“主人是说,最开始保住他一条命的人可能根本不希望从这位江大伯口中说出什么,只是让他活着。而那位老大夫一走,原先的策略行不通了,这位江大伯不可能既不死又不活地保持原样。想要他活着只能治好他,所以才找了杜衡?”
顾衍誉以眼神肯定。
令狐玉似乎没太想明白:“既不希望江大伯把知道的事说出来,又想要他活着,为什么呢?另有阴谋?”
顾衍誉不知想到了什么,忽然说:“保不准,就只是心慈手软。不过这也都是瞎猜,毕竟那位大夫死了,也不知道他是不是真不会治,也许只有最初给江大伯找大夫的人才知道答案。”
令狐想了想:“算年岁……肯定不是玉公子了。”
“说到这位,”顾衍誉眨了眨眼,透出几分愉悦的光,“他不是号称无事不知么?若哥哥能查到那个江大伯的姓名,我要吓一吓这位玉公子。”
第39章 顾衍誉是什么人?
顾衍铭按照顾衍誉给的线索去查,最初一无所获,而后顾衍铭忽然意识到,如果真是行伍中人,又查无姓名,或许跟多年前一桩旧事相关。聂弘盛登基后不久,曾有过一次废太子之乱,废太子带领自己的私兵谋反,不过消息走漏,被及时镇压,废太子的私兵也尽数折损。陵阳近郊的寅河谷里,一把大火烧透了半边天。
而这位刚登基不久的帝王哀于兄弟相残,又实在心善,于是做出决定要史书抹去这一笔,厚葬废太子,还不准牵连这些叛军家人。为表不追究的决心,他下令将废太子府上搜来的所有涉事士兵名册销毁,命任何人不准再提起。所以顾衍铭推测这两兄弟或许卷进过这件事里,才会名姓无迹可寻。
顾衍誉诧异:“我只隐约听过有这么一桩事,倒不知还有销毁名册这一茬。”
“我也是在漠北时,听到上了年纪的伙夫说起才知道。说是一笔勾销,怕真有不长眼的,为了讨好今上而去给这些叛军的家人找麻烦,索性就都不准提了。”
顾衍誉神色莫测:“所以……如果真有找不到名姓的行伍中人,他们极有可能曾是废太子的部下?”
顾衍铭点头:“大概率,但名册已毁,算是死无对证。不过,我还真打听到了有过这么两个人。”
顾衍铭根据这年纪还有江姓两个兄弟的线索,向军中的老人去问。也是巧了,从漠北跟着他回来的老伙夫还真记得,说曾有过这么一对兄弟文武双全,哥哥叫江毅,弟弟叫江信,都是厉害的人物,但出身不高,原本就在北边一个小镇当守军将领。因为立过功,还被来此劳军的贵人召见过。后来离开军中,有人说他们是追随陵阳城里的贵人去了。
“贵人?就是那废太子咯?”
“应该是,但已查无实据。”
“那……当初去劳军的是废太子么?”
顾衍铭微微皱眉,似乎没想过这个问题:“不,去劳军的,是今上。”他说到这里声音压下去一点:“是圣上还在当皇子时候的事。去那种偏远地方劳军的差事,也只有……”顾衍誉明白,皇子里面,大概只有聂弘盛这种实干派但又不受宠的皇子才会被分到这种差事。她再一想到江毅所说的“皇上骗了我们”,心中浮上一个荒诞的猜测。
顾衍铭忽然问:“阿誉,你在追查什么事么?”
“倒不是要紧的,只是遇上了,觉得好奇。”
不知为何,顾衍铭没有似往常一般得到个答案就满足,他多停留了一会儿,开口时看向顾衍誉,眼里有几分担忧:“如果太危险的事,你告诉我。哥哥来做。”
……
“喏,该你做的了。”
顾衍誉把写好的纸递过去给令狐玉:“打听一下,怎么找那位玉公子报价,然后把这封信送过去。”
他接过信笺。
展开之后看到熟悉的笔迹,龙飞凤舞,又自有风骨。
纸上只有一个问题:江毅是什么人?
展开信的人不见慌乱,反而早知如此一般,眼里甚至有几分笑意。
能通过只言片语追到这一步,很符合他对顾衍誉的想象。
玉公子回的报价来得也快,全部内容也是一个问句——顾衍誉是什么人?
顾衍誉瞳孔一缩。
但奇异的,她没有感觉到危险,那更接近于……一点小小的冒犯。
她用两指夹住那张纸条,递到燃烧的烛火之上,火舌吞噬了纸张,她的眼睛没眨,精确地等待纸张只剩尾端一点,轻巧松手。她想到了击中江毅的石子和那个一闪而过的青色衣摆,眼神晦暗不明。
令狐玉问:“还要回么?”
顾衍誉:“不管他了。”
戴府。
戴珺回去正遇上安澜大人出来。两人互相行了个礼,安澜主动说起是冬猎的事,今上近来有噩梦缠身,尽管已再三确认过冬猎的布防,这个庆国最最尊贵的男人仍提着一颗心。他需要知道还有一道屏障会挡在他身前。于是安澜领了圣命,将围场周遭布防再次看过,也与戴大人再商量一回。
大约这位安大人也受了圣上的心态影响,看起来有几分心神不宁,犹豫着向戴珺开口:“玉珩,这冬猎……”
戴珺颔首截断他的话,语气平和,而态度明确:“我未掌镜令,议论此事于理不合。父亲知道会怨我。”
安澜叹了口气。
戴珺看了一眼他眉眼耷拉的模样,只觉得这位黑炭大人看起来更愁苦了,便说道:“若今上实在放不下心,穿上软甲,随身多带几支响箭,以防万一就是。布防已然做到密不透风,再要收紧,除非是加大检查诸位公卿大臣带来的家眷、护卫了。”
“你说得是,就是不想如此惊动大家,只能在布防上花时间。说到底……”是皇上自己的不确定。真要把这大费周章放在众人眼前,在例行的检查之上再加检查,旁人还不知道得猜是出了什么事呢?其实无非是天子暮年,那一点心头的恐惧。
安澜:“你啊。若是真不想管,连这些老家伙一起撒手别理了便是。如今倒是没少操心,就怄这一口气,你……你是对那位有恨么?”
戴珺垂眸:“书上教的是,‘子不言父过,臣不彰君恶’《封神演义》。可是安大人,父亲的过失若儿子不说,谁来说呢?君上有过,忠臣不说,把话留给佞臣去说,还是别国的兵马去说?”
安澜一时语塞,顿了一会儿又提起:“上面那位……是很属意你的。眼下是你父亲以你尚需历练为由拦在前面,若改日圣旨一下,你该接还是不接呢?”
“那就只能等改日来了再说了。”
他言尽于此,安澜也只好告辞。
戴文嵩见到儿子回来,话开了个头:“江大人那里……”
戴珺从容地开口:“杜衡大夫来看过,他的方法与从前不同,江大人刚行第一次针的时候就能说话了。”
戴文嵩神情一凛。
戴珺知道自己果然猜对了。他上前一步,是为逼问旧事,语气却平缓:“父亲,真的是在等江大人的痊愈,你们才知道真相么?还是你根本早就心中有数,不过是不愿承认?”
戴文嵩闭口不言。
戴珺继续说下去:“如果真相对你们来说那么重要,又迫切需要知道,这些年为何不另求神医去治?我猜并非因为江大人身份敏感,普天之下只有卢老大夫一人可靠。而是父亲,您早就猜到真相,但您无法说出口,也不希望江大人说出口。”
他听到戴文嵩鼻子里沉沉呼出的一口气。
戴珺的语气也更沉了下去:“若您决意要瞒下这个真相,就不该让江大人活到如今。或者卢老大夫死后,顺理成章为江大人送终也好,可您还是要救。这一次如果他真的完全清醒过来,说出真相,要怎么办呢?”
戴文嵩用枯瘦的胳膊撑着脑袋,已经不堪一问,他的声音很沉:“今上,不能承认……皇位,是逼宫所得。”
“为了掩盖这个真相,也为了去除废太子这根心头刺,所以他就设计灭口了知情者,对么?当初所有冒着掉脑袋的风险为他冲锋的士兵,都成了牺牲品,对么?”
戴文嵩:“不是士兵……是私兵。一切都……于理不合。皇子私囤兵马,是大罪,逼宫更是……”
戴珺语气中已然有几分讥诮:“于理不合,用上的时候倒没有这般顾虑。”
“珺儿,你不明白……那时候我也不明白。”
正当性,对一个帝王来说有多么重要。
在聂弘盛未得到至尊之位时,“得到”是最重要的事。走上至尊之位后,“天命所归”变成了最重要的事。但显然他不是真的受命于天,他是逼宫得来的皇位,这个事实使得聂弘盛如坐针毡,是他稳固宝座上的一道裂痕。
先皇已逝,原先不站在他这边的知情人都已灭口,而唯有……那么多的,曾经站在他身后迫使先皇传位于他的人,成了他的心腹大患。好在他们本就是他的私兵,跟随他的那几年也没见光,于是聂弘盛自导自演了一出“废太子之乱”。
第40章 别看内容花哨又艳情,道理没错嘛
戴珺说了下去:“他曾经承诺给追随他的这些人享不尽的荣华富贵。可其中只有最少数边缘的那些人被留了下来,逼宫这种绝密事,他们当年还不够格知情。今上也依然相信他们,相信全天下对他最忠诚的就是这些人。而真正跟着他出生入死的人,被他用一纸密令带到寅河谷。这些人得到的命令是在寅河谷下,假扮废太子的残部,引诱废太子的人同他们一起穿越寅河谷,后等追兵到了,好前后夹击他们,将叛军困死在山谷中。如果我没猜错,事发仓促,他们对皇帝的密令也不疑有他。而新登基的这位皇帝,早传令给在苏埠的守军将领,命他们夜间埋伏山崖,而后推下落石,倒下火油。他给苏埠守军的说法是……剿灭废太子的残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