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驰驰响当当
顾禹柏没有直接应下她的要求,问那男孩儿愿不愿意留在乐临。
那男孩儿静静凝望她,没多会儿,他在顾衍誉脚边跪下,解了自己脖子上家传的玉佩,将之缠在顾衍誉的脚腕上。
“奴才愿终身侍奉小主人。”
顾禹柏看了,似乎对此不意外,更没有什么不舍得,只对她道:“他原来的名字不能用了,是你的人,你就给他起一个新的名字吧。”
顾衍誉打量他:“你送我玉,我还你一个。”
于是令狐玉领了新的名字,朝她磕了个头。就那么陪她在乐临的祖宅里待了好几年。
姬如霜原给儿子取的名字叫姬雪照,字是子霁,听来亮堂无比。姬如霜至死都希望朝堂如人间,还能迎来一场春暖花开,抖落经年霜雪,显露出站得直的脊梁。
可惜了。如今姬雪照是个见不得人的名字,而那本该叫姬雪照的人,顶着一张不便示人的脸。
若知道亲儿子给一个佞臣做了家臣,每天小意伺候佞臣的幺女,不知那位高洁的姬大人泉下还能否安息。
顾衍誉听出他话里一丝微不可察的惆怅,试图从那张脸上看出一点破绽来,如果……令狐玉能站在她这边,就好了。
但他很快又恢复得滴水不漏,好似对现状满意得不能再满意,效忠顾禹柏,就是他想要的。
顾衍誉收敛了心思,感叹:“今日花灯会上,那二位又得了好多佳人的彤管。严柯是谁也看不上我知道,他一心只想立功,来日当将军,拢共二两心思分配不过来。但你说戴珺又是怎么想的呢?他这个人,好生奇怪。”
“何处奇怪?”
顾衍誉:“看起来志不在官场,心不在陵阳,但你看,陵阳城里的热闹他其实没少参与,任谁第一反应都不会把陵阳那些世家子与他联系在一起,而实际上,逢人倒也有三分交情。”
她这么说着,心中朦胧的困惑逐渐变得有迹可循。
令狐玉道:“或许那位只志在文章?”
顾衍誉不赞同:“文章只是个形式,画也是个形式。画山水的人,并非空爱山水,要么爱自然之趣,喜欢隐逸;要么钟情祖国山河,志在高远;借由画来表达的是志趣。形式之外的志趣,才是他真正在乎的东西。我看戴珺流传最广的那些文章虽然漂亮,但志趣藏得很深,写的不过是些放之天下而皆准的套话,难为他把那样的东西还能别致地写出花。相比之下老戴大人就耿直多了,他才是真的文如其人。”没见到真人之前,就知道肯定是根棒槌。
“主子想说什么?”
“我好奇啊……他在陵阳之外,交游甚广。诗会雅集常常出现,又没少资助寒门学子。在文人学子之间影响力颇深。 尤其近几年不少小地方来的官是受过他恩惠的,但他并不挟恩图报,反而捧出一把赏识,想来这些人会对他死心塌地吧。‘势’是很在的,你相信这些势,他只是留着不用么?”
令狐玉:“倒是……没往这处想过。玉珩公子与人无争,又文名在外,但凡文人,对他见面有礼实属正常。是否论得上‘死心塌地’,看是看不出来的。主子说的这个‘势’,如果他要用,又用在哪里呢?”
顾衍誉觉出他话里别有用心的导向来,睨他一眼:“到底是我问你还是你问我?”
令狐玉卡壳片刻,娇声道:“奴才愚钝,未能体察主子心意,还要主子明示。”
顾衍誉也习惯了,他自称“奴才”时未必多恭敬,多少有点恶趣味在,叫她头疼地闭了闭眼。
她也没看令狐玉,口中念叨:“算我多心也好,其实我瞧着,戴大人这几年在朝中好过了不少。原先皇帝嫌他,就跟老戴嫌我似的,好像多看一眼都会影响自己健康长寿。上次皇帝又借祭天的名义想出宫游乐,戴文嵩反对之后,不是有几个朝中新贵也跟着进言了么?眼下那位老戴大人,倒不算个孤臣了呢。”
令狐玉轻声:“主子是说,这是玉珩公子有意经营的结果?”
“可我不太明白。若他真有心在陵阳培植一点自己的势力,当初皇帝还曾想把公主许给他,镇国公一脉也动过心思许他家中贵女,他何必舍近求远?”
令狐玉:“或许那位真是个光风霁月的雅士,所谓施恩于人也不过是出自纯善之心。”
他这话像脱口而出,说完之后两人呼吸都顿了一顿,室内显得格外静寂。如令狐玉这样黑了心肺的人,能说这一番话,诡异程度堪比狐狸口吐人言。
顾衍誉忽然想到,若姬如霜还活着……他在朝堂之上,或许也是一个会站出来支持戴文嵩的人。
她心里有了些计较。
顾衍誉哼笑道:“雅士?没怎么见过不隐逸于山水之间,偏要往红尘深处钻的雅士。我看他在那些文官老头儿之间也如鱼得水。不过是与人无争才得了个清名。一个人有这样的能量,什么也不做,难道不稀奇?你不如再去查查看,他到底有什么古怪,我们也好事先有所准备。”
令狐玉说是。
第二天,顾衍誉没换衣裳就出了门,看起来是个宿醉未醒的落拓模样。她直接策马去了使臣下榻的馆驿。
戴珺昨夜话里话外是已经看穿她打算的意思,被人看穿后继续去演这场戏显得傻气,顾衍誉就不怎么高兴,周身腾腾的火气都不用装。守门之人不让进,她用马鞭抽倒了两个守卫,人不下马,直接闯门。
没料到严槿竟然在,一路小跑赶了过来。
“我说怎么动静这样大,原来是我们顾小公子!”
顾衍誉见了他是真烦,让他赶紧滚,严槿眼里笑意明显,人模狗样开始劝:“我虚长你几岁,也算有些交情,这时候你来这里可不明智。”
顾衍誉一副沉不住气的败家子模样:“明智?我没听过人被气死了还要讲明智的。妖人害我兄长,辱我顾家名声,我找他寻仇都来不及!”
严槿自是满意,虚情假意又劝几句。
顾衍誉觉出此番行事必定另有人在背后出谋划策,跟严槿那种咋咋呼呼的行事风格完全不同,显得稳妥有余。但她颇为不耐,掀翻了严槿直接冲着居斯彦的住处去。
动静闹大,众人见证了严家公子劝阻她行凶。顾衍誉跟居斯彦还没争执上几句,连他衣领都没拎起来,已有一拨拨的侍卫破门而入,一齐将顾衍誉按住。
除了驿馆本身的差役,还有不少是严家护卫,顾衍誉觉出这些人多少有点报私仇的意味在,严槿铁定吩咐了借机揍她一回。自打那该死的江毅咬她一口,顾衍誉感觉自己的运气就相当够呛,这些天她上蹿下跳没恢复多少,这回又被众多侍卫围攻架出去,不可避免重新撕裂了伤口。幸好隔着几层衣裳,才不至于让血渗到表面。
大鸿胪寺下的驿馆,戴珺正在此处。闹出这番动静他再不知情就是傻子了。
可惜来迟一步,顾衍誉那一出已收场,被几个侍卫七手八脚架了出来。
戴珺眼皮一跳,呼吸都失了分寸。
知道她是一点没听劝。
戴珺出现在她面前,把顾衍誉发白的唇色和蹙起的眉头尽收眼中,他知道那不是顾三公子没能达成目的而生气,她要做的事分明已经做到,眼下这一脸苍白,是因为疼。
一路赶来时胸中翻涌的还有三分怒气,眼下消散了个干净,对上她毫无脾气,开口时语气沉沉:“回去莫骑马,坐我的马车吧。”
顾衍誉见到他更是别扭,在明眼人跟前演这么一出,她觉得自己脑门顶上贴着“傻子”二字,昨夜跟他生的气还没消,很不是个东西地“哼”了一声:“我从不与人同乘马车。戴大公子是第一天认识我么?”
距离近了,戴珺几乎嗅到渗出的血腥味,他着急更甚,若不是怕引人注意,此刻真想扛起眼前这倔强不听劝的人绑进马车才好。
他沉着脸:“马车你自己坐,我骑你的马送你回府。”
顾衍誉没吭声。
周围人还未散去,他声音不自觉提高,语速也快:“宿醉未醒又来驿馆现眼,被人拉扯成这样还要招摇过市,你好得意么?”
这对向来温和的玉珩公子而言,可算疾言厉色,顾衍誉乌沉沉的眸子盯着他,跟在戴珺身后的人都拿不准这位到底还会怎么找事,然而她只是一扭身上了马车。家丁没见过认怂都如此二五八万的人,一时还有点没反应过来。
戴珺挥手让人驱车去顾府,心中轻叹一声,翻身上了她的马,缀在后头。
车帘放下,顾衍誉垂着脑袋,她并非不知好歹。
戴珺三言两语把顾衍誉这番无视法纪、值得被参一本的行径,说得像是小孩儿瞎胡闹。“拉扯”二字更是搅浑一池水,倒像严家在其中也有不对。
她没有拒绝,还有一个重要原因,伤口……是很疼了。
车内无人,她小心翼翼把最外面的袖子撩起,旧伤之上添新伤,乱中有人下狠手,掐出的淤青不必说,原本伤过的地方被再度撕裂,渗出的血将皮肤跟贴身的衣裳黏在一起,结了块。
马车角落放了一个小小的竹编箱笼,没猜错的话,里面常规会放应急的药和笔墨之类的东西。顾衍誉并没去动。
她细细吸气和吐气,小心扯开黏住皮肉的衣裳,终于觉得好受些许。
路不算远,她打算回府再叫杜衡后续处理。
但好歹不用再装无事人,她有些夸张地对着虚空龇牙咧嘴一阵,在无人窥探的马车里,获得片刻难言的松快。
外层的袖子又被她放下来,顾衍誉倚靠在马车壁上,缓缓地、长长地舒出一口气。
第55章 玉公子惩戒一般,轻轻捏了捏她的指尖
顾衍誉下马车时没多看戴珺一眼,若只看她拂袖下车的模样,旁人保不准以为得罪她的是公子玉珩。
还是顾府管家出来,对戴大公子千恩万谢,感念他把不争气的顾衍誉送回。
这败家子人前没拽上片刻,回家又挨了打、禁了足,顾禹柏不准她再到处生事。顾衍誉讨价还价,说聚贤阁还是得去,不然她绝食。顾太尉也拿这个小儿子没办法,只好捏着鼻子答应。
严家如此布局就是非让居斯彦死在顾衍誉手上不可,眼下给顾衍誉那里点的火候到位,自家嫌疑也撇清,接下来是重头戏。
这回没叫顾衍誉等待太久,当晚就有一个人递了帖子来求见。
来人自称叫韩博,是严槿手下一个门客。虽身在严府,但对顾将军崇敬已久,对将军近来遭遇耳闻目睹,生出一股侠义之心。听闻顾三公子被禁足,行动不便,他愿帮忙去驿馆把长老带到顾衍誉跟前,叫顾衍誉能问个明白。
顾衍誉一听便知道这陷阱挖好。
那韩博长得倒真是人模狗样,谈吐也不凡,若非事先知情这不过是严家计划里的一环,顾衍誉会觉得他还真有几分像个人物。
两人各有目的,演了一番试探推拉,很快达成一致,顾衍誉吩咐:“眼下我被盯得紧,去哪儿都不方便。这样,明日,你帮我把人带到城郊的关公庙。过了二更天我自会想办法去庙里与你碰头。”
韩博满口应下。
顾衍誉:“你有几分把握?哪怕你本事再大,想从驿馆偷个使臣出来只怕也不容易。”
韩博说他自有办法,三公子只要等着接人就好。
顾衍誉神思一转:“那我就信你。不过长老我要活的,还得上手段拿他的口供。你可千万小心别把人给我弄死了,死的我不认。”
韩博说明白。
他领命而去,消失得干脆,顾衍誉倒有几分为居斯彦担忧,她想反将严家一军,就在于居斯彦到了她手里不能真的被弄死。
此刻寄希望于居斯彦能聪明着一点,珍惜好他自己的小命。不过看严家此番行事谨慎的程度,她又有点放心。
韩博回去复命,得知顾衍誉上钩,严槿喜形于色:“好,你的主意甚好。一旦成事,好处少不了你的。”
又转向他爹,眼中雀跃藏不住:“爹,依你看,如今胜算几何?”
严赟铎也颇为赞赏地看了韩博一眼:“韩先生周密。长老若在驿馆出事,有干系的人太多,就算成了,严家此番只怕也要连带得罪不少人。让顾三儿把人带出去弄死,就能一推干净,都是他的错了。”
他叮嘱韩博,别忘记给那长老喂点东西在先,不要用能检查出来的毒,使他身弱体虚、不堪折磨为好。
事情安排下去,严槿几乎已有大事落定的喜悦来,还同父亲抱怨了两句在驿馆时戴珺竟帮了顾三儿一回。
严赟铎这回没跟他同仇敌忾,只说要他沉住气,解决顾家要紧,别咋咋呼呼忙着到处树敌。
严槿:“儿子这也是谨慎起见,那戴珺不是还在大鸿胪寺有官职么,若他起了疑心让差役加紧防备,韩先生无法顺利转移长老可怎么办?”
严赟铎“嗯”了一声:“戴家那小子挂的是个虚衔,平素不爱管这些闲事。但你倒提醒了我,宣王那头得注意着,明日索性找个由头把他约出去,到时驿馆再无阻碍,好叫韩先生成事。”
严槿称是。
第二天顾衍誉在傍晚时分出了门,能去的当然也只有聚贤阁一个地方。
今夜须得叫人看见她在此处。
铺张的席面上齐,唱小曲儿的也换了三茬,好像没一件事能叫她满意。顾衍誉连手边筷子也懒得动,只在心里数着时辰。
脚步声忽然近了,她抬眼,见一意想不到的人走来——玉公子。
从她的角度看过去,那人面具没遮住的下半张脸皮肤光洁,灯影中他的下颌线异常清晰。玉公子也不等她开口招呼,风度翩翩在她对面落座。
顾衍誉终于不能假装没看见,懒洋洋开口:“阁下向来神龙见首不见尾,都入夜上灯了,在此做什么?”
他从怀中掏出一个圆圆胖胖的小瓷瓶,轻轻放在桌上:“杜大夫治病救人,在下来投桃报李。”
顾衍誉嗤笑:“那你怎么不去找杜衡本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