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驰驰响当当
不过一旬时间,张大人备了十倍的厚礼前来恭贺顾禹柏升迁,然而他不敢有样学样让小厮抱着礼物满街走,金银珠宝摸黑送至顾府小门前。
张大人模样殷勤又狼狈,来求顾禹柏庇护。
顾禹柏并不表态,张大人见了在厅外玩耍的顾衍铭,将他举过自己头顶,笑容热情和善:“小公子,想不想骑马玩儿?下官给您当大马。”
顾衍铭记忆里都是这样的事,不断变大的宅子,越来越多对他好的叔叔伯伯。
那一年刚入秋的时候,顾家一家三口晚饭后坐在房顶吹风,顾衍铭瞥见路过的镇国将军的车马,他说那可真威风。
顾禹柏逗他:“铭儿喜欢么?”
顾衍铭是小孩儿个性,说高高的,爬到车顶一定很好玩。
顾禹柏摸摸他的狗头:“好。我们会有。”
那一年没到除夕,陵阳官场动荡,顾禹柏官至太尉。顾衍铭爬到自家高高的车顶上玩耍。
顾怀璧立在一旁,她不笑也不说话的时候看起来冷冰冰,眼中藏着隐忧。
顾禹柏语中带着不易察觉的讨好:“怀璧你看,铭儿很喜欢。”
顾怀璧扭头来看他,眼里有笑:“我也很喜欢。你走到此处,因为你做的好过了所有人。”
顾禹柏露出如蒙恩赦的表情,顾怀璧觉得好笑:“把铭儿抱下来,回去吃饭了。”她转身走。
顾禹柏匆匆扭头对车顶喊了一声:“自己蹦下来。”接着快走两步,勾上顾怀璧的手指头。
在顾家这样的声名之下,有顾衍铭这样一个性情耿直、待人宽厚的孩子堪称稀奇。
他去了军中,所有人见了他都不得不笑脸相迎,及至发现顾衍铭本人是这样一个好人,旁人赞扬他的同时几乎感恩戴德。
顾衍誉颇能理解哥哥为何是如此个性。父母恩爱,父亲仕途顺畅。他童稚时都是好时光。
那时的顾禹柏正常与否不好说,只是顾衍誉能想象,想做到顾禹柏做到的那些事是很难的。陵阳没有天然留给外来者的位置,他想要的权柄原本是由世家分配,从来也不落入寻常人手中。他敢这样去动旧门阀的利益,能带着一家人全须全尾活下来都属稀奇,更别说还能一路升迁。
她的问话也引起顾衍铭感叹,他的功夫幼时是顾怀璧教的,稍长大一点被顾禹柏送去军中,在家的日子就少了。
顾衍誉黯然:“我与娘亲相处时间最少,连她长什么样都记不清了。”
顾衍铭揉了一把她脑袋:“娘亲是世上最圣洁美丽的人,也是最好的人。她偏爱你,连她的佩剑也留给了你。”
顾衍誉诧异:“我怎么不知道?都不曾见过。”
顾衍铭却笑了,无奈却又有怀念:“娘给我们每个人都留了东西,但被爹锁在自己的卧房里。娘亲的一切,他都自己藏起来了。”
顾衍誉神情复杂,半晌才说:“他可真是顾家第一有出息的人。”
顾衍铭拍拍妹妹:“娘走之后,爹很伤心。想跟娘同去,是被管家发现救下来的,后来病了一个多月。” 顾衍誉脑海中的画面一闪,璧园的那些塑像……
在卧房里还有两尊塑像,是顾禹柏和顾怀璧,屋内贴着大红“喜”字,他想留住的画面是他们新婚那一夜。顾衍誉那次被吓得厉害,对所见都不敢细想,此刻回忆起来,那里的顾禹柏塑像也是有眼睛的。
他确实想过与顾怀璧同去。
顾衍誉不怀疑是发妻的死加剧了顾禹柏种种不正常的行为,可是……若他视顾怀璧为生命,想跟顾怀璧好好生活,为何最初又如此汲汲营营来陵阳挣一条出路呢?以他的本事,如果不来陵阳兴风作浪,想必能在乐临过得富贵又安逸。
难道说,年轻时的顾禹柏也曾爱过名利,到手之后才发现毫无意趣?
第77章 能不能,把他,还给我?
顾衍誉让人带上礼物,随她同去宣王府。今日宣王有事在外,她才会踏上宣王府的门。
顾衍铭早早被父亲丢去军营,他对旧事所知相当有限,也没怀疑过什么。顾衍誉心想哪怕有朝一日顾家被查,顾衍铭的无辜程度恐怕也会令主审官员震惊。
她要去宫里见顾衍慈一趟,奈何身份是外男,又无官职在身,聂弘盛给整个皇城换防之后,混进去风险太大。这才迂回地找上宣王妃来帮忙。
宣王妃好哄,被顾衍誉带来的新奇礼物逗得开怀,毫不推脱应下她的要求。顾衍誉见她在王府实在寂寞,每次拉着她都有说不完的话,于是多留片刻。
“说什么这样开心?也说与本王听一听。”
宣王。
他竟这个时候回来了。
顾衍誉确信,如同自己对他那点心思的觉察,他也早就察觉了她的不喜。
两人从前心照不宣哪里是边界,宣王每每试探,偶有越界总是自己先收回,他清楚这权力关系,不会真的做过了头。
然而此番顾衍誉看出一点不同。
他的目光落在顾衍誉身上,肆无忌惮。眼神犹如实质,抚过她的轮廓。
顾衍誉眸光变冷,宣王笑了,缓缓收回目光坐下。
他递出冒犯,顾衍誉觉察冒犯,完成这个来回,他对此感到满意。
他以眼神示意宣王妃带人先退下去,好整以暇地转动手上翠玉扳指:“建安侯不捞严家,把自己摘得干净,这不是本王乐见的。”
顾衍誉平静地听着,这个人,确实有了些变化。 他在吩咐她做事?
除了自小对顾禹柏有一份恐惧筑成的敬畏在,顾衍誉不受任何人指教。
她在乐临无法无天,最初是为不受气,后来纯属横行惯了,越发行事肆意。
到了陵阳,宣王虽勉强算得上是她一位主子。但双方心知肚明,顾家不是供他驱使的狗。该做什么,不做什么,都有商有量的来。凡事要不要做,跟他乐不乐见关系不大。
她笑得不怎么走心,也不怕他看出这是表面客气:“此事我自会与爹商议,义父的意思我会带到。”
宣王一笑,亲厚道:“多日不见你这猢狲,义父想念得紧。今晚留在此处,陪本王喝几杯。”
顾衍誉略略一顿,脑中冒出的诸多合理借口没说。宣王这突然的变化她摸不准原因,同他在此处打太极未必是上策,于是直接起身行礼:“容誉儿告罪,本就不大舒服,陪干娘说了一下午话,眼下再喝只怕要脑袋栽进酒坛子里,画面不雅。”
不等宣王再给什么反应,她已转身走了出去。
而坐着的那位,倒是也没拦。
只是目光一刻没从她的背影上挪开,嘴角带笑,眼里越发阴沉森冷。
长了这样一张脸,性情又如此桀骜乖张,方才他语气里只有三分支使的意思,连重话都算不上,这就不乐意了。这样的人若不是在顾家,没有顾家的权势庇佑,还不知会被磋磨成什么样。顾衍誉啊顾衍誉,我迫不及待想看你低眉顺眼来伺候我的那一天。
顾衍誉回到府上,立刻招了人来,吩咐去查宣王最近接触过什么人,有没有发生什么不寻常事。
“我来告诉你罢。”
顾禹柏走进来,顾衍誉瞬间眼一抬。
她正坐在中堂主座上,通常来说,顾家只有顾禹柏能坐这里。
顾衍誉顺毛的时候乐于维持父慈子孝的假象,不高兴了就喜欢在僭越边缘蹦跶。 但顾禹柏对这些事从未表现出在意,他无所谓哪张椅子代表了更高的权威,无所谓顾家餐桌上有没有人在他之前先动筷子。他不说话,府上仆从更不会阻止。
他的无动于衷使顾衍誉偶尔感到挫败,她也知背后缘由,除她之外没有别人敢于在太尉面前逾越,而她的“逾越”最多也就在这些小事上,掀不起风浪。
近日父女间看似什么也没发生,但她知道了太多,揣度着,父亲也势必有察觉。
给顾衍誉回话之人目光在父女二人间来回,见站在厅中的顾禹柏没有坐下的意思,而坐在主座上的顾衍誉也没有起身的意思,这位连惊疑都不敢表现得太明显,努力降低自己存在感,控制着把呼吸声都降到最弱。
顾禹柏轻轻抬手,这位立马机灵地退了出去。
这个高度差使得顾禹柏能将她眼中那种虚张声势的沉静尽收眼底。他说:“因为你的人做错了事,打草惊蛇了。”
顾衍誉心跳骤快,语气还是被她压得很稳:“我的人?”
顾禹柏语气平平,却如同递出一刀:“从他拿着令牌去查我的那一刻,就是你的人了。”
顾衍誉心一悬,她终于知道害怕,站起身来:“他现在在哪里?”
与她这迅疾的,连吐字都要听不清的语气相反,父亲说话时和善又耐心,若不听内容,真像个慈父的谆谆教导:“你应该问,他是死是活。”
顾衍誉的手攥紧了。
她往侧边退一步,这个角度刚好使得她让出方才占据的主座。
顾禹柏余光看到她如此小动作,对其中意味了然:“这么些天没有他的消息,如今知道他暴露,很惊讶?”
顾衍誉内心惊骇,同时飞速思考,顾禹柏不是在诈她,他知道令牌的事了。而令狐玉如果不是出了意外,绝不会这么久没有音讯,两人自幼时闹过那么一回别扭之后,他再不会忘记报平安。
顾衍誉上前两步,走到接近顾禹柏站的位置。
他八风不动,神情悠然,两人眼神交锋一个来回后,顾衍誉深吸一口气,微微垂首,轻声问:“能不能……把他,还给我?”
顾禹柏像是听到什么孩子话,轻轻一哂,他在那把主座上坐下,两边手臂自然地搭上扶手,人与椅子浑然一体。头仰出一个优雅的角度,和气地问:“完整的,还是分开的?”
顾衍誉身形一晃,在那个瞬间下意识闭上眼,好像有什么残酷的画面就在她眼前,本能使她瑟缩。
她不可抑制地想起乐临郊外那个酒庐老板的坟茔。
顾禹柏觉得她做错时,从不惩罚在她自己身上,他懂得如何诛心。
顾衍誉开口艰涩:“如果……还有……完整的,给我完整的。”
顾禹柏哼笑一声,在寻常家庭里,孩子说了有趣的话,父亲就会是这个反应。他道:“我记得教过你,跟人这样说话没有用。”
他神情慈祥:“不是孩子的年纪了,还像个小孩儿一样,要大人给你东西。你问旁人能不能的时候,就默认了旁人有说‘不能’的权力。在顾家当家这么久,你依然没有一点筹码,能从我这里带回一个人么?”
顾衍誉觉得好像有什么要从喉咙里涌出来。她因顾禹柏的话无法克制自己去想令狐玉的现状。他的背叛被发现,落在父亲手里,会得到什么样的对待?
至于筹码……
她是知道很多事,可是……上无明主,下无能与他抗衡的直臣。她知道的一切要如何变成筹码?
不。这也是他的试探,她不该叫他知道自己掌握了多少秘密。
顾禹柏见她不语,起了个话头:“宣王生辰在即,他找我讨一件礼物。”
顾衍誉没有问是什么,因为顾禹柏正看着她,眼中意味分明。
想到宣王看她的眼神,厌恶和恐惧到达顶点,她也不装傻兜圈子,直言:“你不能把我送过去,因为聂泓景现在还不能死。”
顾禹柏偏头,做了个倾听的姿态。
她说:“我想清楚了一件事。大庆立国不过百年,早在聂氏先祖挥师南下之前,陵阳、苏埠这些地方已有人安居乐业,版图虽小,却也富庶。聂氏战力锐不可当,这些地方的统治者不愿以兵戈相抗,而是接受聂氏册封,向其称臣,以求保境安民。就这样,他们的家族被保留,传承从未中断,这样的门阀世家,延续时间比庆国国祚还长。而在大庆统治的这些年里,聂氏没能瓦解这些世族,反而让他们借由联姻和传承,一步步巩固了自己的权力,以更加隐蔽的方式将势力延伸到庆国各处。”
顾衍誉的语气更笃定:“庆国最要紧的不是台前谁穿龙袍,是幕后谁掌握这些世家。聂弘盛多吃一只红皮鸭子都要被后妃劝谏,世家却在无人处拿足好处,过着平民百姓想不到也看不到的奢靡生活。你不会让聂锦去当这样的皇帝。”
顾衍誉望向他:“世家没有那么在意谁坐龙椅,只要这个人在他们的利益集体中,承继大统后不威胁到他们的存在。所以皇位之争,他们轻易不卷进去。严家和宣王都是你的幌子。你抓住严家不放,不止因为建安侯,是想借他们牵扯出更多旧门阀的丑闻,再借皇帝的手除掉。严槿自负又漏洞百出,聂荣是个容易被激怒的脾气。他们是你最好找到的突破口。”
“说下去。”
顾衍誉:“我想过你为什么不直接扶持聂锦,要先拉上宣王。不只是他年纪太小,还因为聂锦的背后只有顾家。宣王不一样,他妻子的家族,他的母族,他的所有亲眷……旧门阀会把他看作自己人。眼下他支持者少,不代表什么,当今圣上从前不也是么?只要一朝登基后,不影响世系稳固,能保门阀利益代代相传,那些家族就会自然站在他身后。若直接推聂锦登基,你会被群起而攻,你也没有把握跟所有人为敌。把宣王放在前面,再找出一个合适的假想敌,其他人就会安静地坐山观虎斗。他们以为他们才是不动声色的最终得利者,事实上早就在你的谋划中。”
顾禹柏微微眯眼在听,伴随很小幅度的点头。
顾衍誉压抑着恐惧,她告诉自己不能露怯,她必须有说服力,才不会被送出去:“你想达成目的,就需要宣王活着,至少眼下如此。若你把我作为贺礼,他敢对我伸手,我就杀了他。”
顾禹柏:“你就如此厌他?若你能收了他的心,让他听你摆布,事情会变得很简单。这对你不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