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驰驰响当当
可随着皇帝慢慢变老,他倒是风华正茂,无论外表还是才学,都颇为人赞赏,论血统,也纯正得不能再纯正。皇帝自己没有一个皇子中用,他的这份“出挑”就变得很可疑。
于是在一个人最该意气风发的年纪,他过得越发谨小慎微。宣王府用的东西,只有低于礼制的,从来不敢僭越。有一回在家宴上,宣王妃夸了一句皇后的耳坠好看,皇帝当时喝多了,手里拈着酒杯,看着宣王妃,他还没说出话来,宣王立马给他哥跪下磕了三个头。
顾衍誉心说皇帝保不准就是喝酒喝茫了,是宣王那根弦绷得太紧。人但凡活成这个样子,不变态是不可能的。
奈何顾家跟宣王如今是荣辱一体,顾太尉也常授意让她多走动,但顾衍誉在这件事上能避则避,这个义父对她的态度常有些亲和过头,叫顾衍誉想起就心里发毛。
她把所有这些事在心里细细过了一遍,有结论的吩咐下去,没有结论的压回心底,容待后想。
离开别苑之前,她还让嘉艾吩咐人带上了秦绝送的那昆山玉。并非她对这诡谲的“忠义”二字有什么偏好,而是实在不忍此种物件出现在她精心布置的别苑里。
顾衍誉虽然生性惫懒,对不在份内的事情都怠惰得很,但自诩对审美很有底线,身边物什必要整饬得养眼。
当初她这别苑建起来的时候,老管家蒲叔还托人给在泰山石上刻了“石敢当”三字,千里迢迢运送到陵阳来。顾衍誉望着那石头,几乎要掉下眼泪,说什么也没让人把这石头种在她的别苑前面。顾禹柏数落她,怕让管家蒲叔知道了伤心,于是隔天“石敢当”就被种到了他自己屋前,老头子迈出门看到那块石头的表情很是精彩。
这块“忠义”的昆山玉对她来说与那“石敢当”无异,都是丑得别出心裁。顾衍誉让嘉艾着人把它塞进一顶小轿抬回去,生怕给别人看到,污了顾三公子的鉴赏水平。
结果一路都有人好奇,怎么三公子自己走路,小轿到底让给了谁去坐。顾衍誉几乎是落荒而逃,躲回家的。
刚到府中便看到她哥哥顾衍铭迎了出来,这遮遮掩掩的样儿很惹眼,顾衍铭笑问她又是弄了什么好东西。
此刻哪还能藏得下去,顾衍誉只好硬着头皮掀了轿帘,露出品相上好的昆山玉跟玉石上张扬的“忠义”二字来,岂料顾衍铭眼中一亮,连赞了几声好字。
顾衍誉的手抖了一抖。只听她兄长一本正经地说:“我早就觉得昆山玉这种东西,不该被雕成那些俗气花样。唯有‘忠义’二字能配得上这玉石。”顾衍誉僵在原地,遭受了莫大打击,不知该做何表情。
“既然哥哥喜欢,这尊昆山玉便赠与哥哥!”顾衍誉此刻巴望着他收了这玉石,最好下次出行带到漠北去,让她永生都不要再见到。
顾衍铭还有些不好意思,与她推托一番,顾衍誉恨不能把这石头一把塞到兄长怀里,恶狠狠威胁他麻利收下,说:“东西要在能欣赏它的人手里方有价值,哥哥喜欢,便是这玉石的机缘。还请哥哥莫要推辞。”于是顾衍铭终于收下。她与嘉艾对视一眼,长舒了一口气。
摆脱了这块玉,她也没闲着,赎刀的时候添了不少给那位元金宝,多拿了一对碧玉镶金的耳坠,眼下要去赴跟严沐的约。
严沐先一步到了城东水亭,她穿了一身明艳鹅黄,娇俏可爱得紧,像新雪过后刚吐蕊的腊梅花。见到一身锦袍的顾衍誉过来,甜甜唤了一声“誉哥哥”,叫得顾衍誉心肝发颤。
庆国民风倒还开放。顾衍誉虽然人人皆知是纨绔,但对女孩子谦和有礼,很会讨人喜欢。知道他只是不成器,有脾气耍的时候也分对象,并不是个好赖不分的泼皮,看他笑话的不少,但仍有玩的好的,愿意跟他往来。
嘉艾让人给石凳上放了软垫,又递上暖炉,格外周全。顾衍誉掏出锦盒送到严沐眼下,满是兴味:“前些日子去集雅斋,一眼看中了这新出的金玉耳坠,觉得唯有阿沐你戴上才能让这坠子物尽其用,就急赶着送来。”打开锦盒,严沐的眼睛也亮了,坠子甚是精巧,水滴形的玉石下面是镂空的缠枝纹样,里面嵌了一颗金珠,晃起来叮当作响,煞是好听。
看得出她欢喜,顾衍誉便要她戴上看看,严沐有点为难地说:“可是,此处没有妆镜,不便……”“怕什么,”顾衍誉笑道,“若不介意,就让誉哥哥来代劳吧。”
严沐知她是玩笑话,脸上却显出绯色来:“那像什么样子,还是麻烦嘉艾姐姐。”说着笑嘻嘻把坠子递到嘉艾跟前,让她帮这个忙。她年纪虽小,倒是不糊涂。
嘉艾替她换好了耳坠,碧玉的颜色更衬得肤色白皙剔透,她比顾衍誉还要小上几岁,正是玉雪可爱、不谙世事的年纪。掌握了耳坠一晃起来便叮当作响的特性,忍不住摇头晃脑,让那坠子持续发出清脆声响,她玩得开心,顾衍誉也看得愉快。
严沐玩够了,却对顾衍誉说:“无功不受禄,这坠子我喜欢得紧,但誉哥哥平白送我这么贵重的礼物,一定有说法。”顾衍誉笑:“要不还说是咱们阿沐聪明呢。”
顾衍誉招她俯耳过来:“你跟你娘亲去宫里请安的时候,有劳给我二姐捎上一句话,让她带锦儿回家来看看。我哥难得回来,爹也惦念得紧。苦在府上没个女眷,话都递不进宫里去。”
顾衍誉对陵阳贵胄府上情况都门儿清,知道严柯他爹和长兄忙于钻营,跟家人在一起的时间不多,反而让严家小妹被养成了一只天真活泼的小百灵鸟,这真是幸事一桩。不过如果严家败落了,严沐将来……
那一点恻隐叫她心里又打了个转,刚刚严丝合缝递出去的话,自己又拆掉几根线:“诶,有机会就说,没机会便罢。不是做买卖,要收了钱办事。我跟你哥什么关系,送你一点小玩意儿别跟怎么地了似的。”
严沐笑道:“你放心,我都明白。”
“你明白什么?”
“娘亲头疼发作时,到处难寻的‘镇风丸’还是誉哥哥找来的,要我帮这点小忙还特意带了东西,你才是见外。”
顾衍誉心中感叹,人跟人真是不一样。这世上有喂不熟的,也有人能把旁人一点好记上许多年。那不过是捎带手的事,严沐很把它放在心上,叫顾衍誉心中感喟。
顾衍誉一个男人身份,约了世家小姐出来也不便久留,东西送出去,捎带说了几句撩闲的话,便让人把她送上马车,妥帖地带回去。
没想到严沐如此有行动力,三日之后,就有好消息传来。
严沐和严夫人,跟着瑞王的王妃进宫,原本只是女眷间的叙话,碰巧皇帝来了,大家又说起顾三儿那个无赖逼停欢迎队伍的事,不知道最初传话进宫的是谁,好一顿添油加醋,着重渲染了大将军惊闻不争气的弟弟又现眼时的黑脸和那顾三儿当街被扔了靴子的落魄样儿,叫皇帝很是开怀了一回。严沐顺势提了一句,说顾三哥也是没人管,哥哥姐姐都不在跟前,太尉大人也顾不上他。老皇帝心情一好,恩准顾衍慈带聂锦出宫烧香时,可回家看看。
第11章 阿誉,别闹
那天顾衍誉早早从别苑回去府上,父兄也已接到消息,家里下人做着迎接贵妃的准备。顾衍誉搜寻一圈,却没看到她兄长顾衍铭,一问才知道他一回来就把自己关在房里,不知在捣鼓些什么。
顾衍誉带着疑惑转到他房门口,叫了一声哥,顾衍铭磨蹭半晌打开门,她乍一看差点没晃瞎自己的眼。
顾衍誉那从不讲究衣着的兄长不知从哪里找出一件颜色亮得惊人的衣裳,腰间绑着一根更为风骚的腰带,衣裳和腰带各有各的伤眼,穿在一起杀伤力加倍,令人倒抽一口凉气。陵阳城里最轻浮招摇的浪荡子也没见穿得这么明媚。而这一身衬着顾衍铭这几年在漠北经历风霜的脸,顾衍誉脑子里鬼使神差飘过“老来俏”三个字,差点把她自己也惊了一个跟头。
“咳咳,哥哥这是?”
顾衍铭颇为忐忑:“阿誉,你说锦儿会喜欢我这样打扮么,会不会显得太老气了一些?”
顾衍誉沉默了。
原想打趣,玩笑话还没说出口,在喉咙里就酿成了心酸。
原来他不是不知道自己这几年自苦在那张脸上留下了怎样的印记。很多人看将军是从远处看的,只要有一身寒光闪闪的铠甲,有一匹高头骏马,有他那像是什么时候都不会弯下去的脊梁撑起来,那就是将军的样子。只有走近了看,才会发现铠甲之下的人有什么变化。
顾衍铭当初离开陵阳,一头钻进漠北的千里黄沙里,不敢叫自己过得快活。大约他情愿风沙更凛冽一些,好刮一刮心里放不下的负疚。
如今回了陵阳,就要与聂锦照面,他却忽然怕了,怕自己这满脸风霜经不住稚子的目光打量。
顾衍誉实在不敢想象若她说老气,顾衍铭会把自己倒腾成怎么一个花枝招展的样子,于是她转瞬之间挂上一个轻松写意的笑,给他挑了一身稍微稳重点的颜色换上,还算像个人那样宽慰道:“放心吧,锦儿是个明理的孩子,你对他来说,怎么都好。”
顾衍铭听了,有点傻气,咧嘴一乐。这份带点笨拙的不知所措戳了她的心,叫顾衍誉不敢再看。
未时刚过,报信的说人已经到了,顾家老少三人站在顾府门口,身后跟着一院子仆从,迎来了娴贵妃顾衍慈和小皇子聂锦。顾衍慈本就生得好看,贵妃的身份给她这份好看镶了金嵌了玉,端的是雍容华贵,艳光照人。顾太尉带着两个“儿子”给贵妃和皇子见礼。
顾衍铭在府门口像个舅舅那样把聂锦迎进来,到了堂内,屏退了下人,他再也忍不住眼中一热。
而聂锦在顾衍铭面前庄重跪下,头磕得掷地有声,顾家余下三人对视一眼,都有几分诧异,只听他用稚嫩的声音说道:“孩儿不孝,不能承欢父亲膝下,还要父亲日夜担忧,孩儿心中有愧。”
当朝皇帝不是他的生父,顾衍铭将军才是,这一点,年幼的聂锦早就知情。
顾衍誉怕他年纪太小不懂事,知道了真相反而容易惹祸上身,但老狐狸顾太尉说一味把他当小孩子养,往后成不了大事,他流着顾家的血,就注定了当不了一辈子被保护的富贵闲人。顾禹柏把这桩事重重往聂锦心头一压,于是聂锦果然被逼得十分早慧。
顾衍誉想这能不早慧吗?寻常皇子再怎么被教导要得体,要谨慎,都难免因为年幼做出一些遭人烦的蠢事情。
但聂锦不会。
他知道龙椅上的男人不是他亲爹,毓秀宫这位跟他长得很像的贵妃也不是他亲娘。他生得可爱,如果是个普通富贵人家的小孩,兴许谁见了他都会喜欢。但皇帝对他却有意无意带点疏离,不是不喜,是知道他身上还有半拉顾家的血,既爱又远,好像生怕抱抱聂锦就会引来顾家在自己头上做窝。
聂锦有一个尊贵却又尴尬的表面身份,使得他表现出挑不对,软弱平庸也不对。他还有个一旦暴露能连累九族的真实身份。这小孩儿估计从能听懂人言的那一刻,就像怀抱一个点着的炮仗那样活着,没被吓死都算他心理素质好。
聂锦得到最接近父爱的东西是顾将军每月寄到宫里的家信和来自漠北的礼物。
顾衍铭总在想象宫里的聂锦到了什么年纪,会遇见什么事,每封信里都问他“锦儿可开心”。一岁时问他是不是会走路了,过得开不开心。两岁时问他是不是会说话了,过得开不开心。三岁头上问他是不是识字了,过得开不开心……最初是顾衍慈给聂锦读来,后面的信聂锦就会自己看了,他越懂事越心重的时候,只有一个八百年见不上一次的亲爹,捎来这么一句“锦儿可开心?”好似顾衍铭只在乎这一件事。然而隔着重重宫禁,家书和礼物也得寄得克制,每月多不过一两次来回,这宽慰也有限得很。
顾衍誉不怎么放心这个侄子,偶尔借着宫中宴饮的机会进去看看,或者胆儿肥了乔装混进去一两次,再悄无声息地出来。聂锦羡慕她来去自由,有一回不知受了什么刺激,小声同她感慨自己像是被困在宫禁之中。
只说了这么一茬,听得顾衍誉心一惊,然后一巴掌拍在他屁股上:“小小年纪学了些什么话。你好腿好脚,谁困住你,不会自己走出去么?”
心意是真的,话是假的。当年困住她的还只是顾家祖宅,如果只靠好腿好脚就能走出去,她今日也不必扮演顾小公子。
顾衍誉把他那软乎乎的小脸好一顿揉捏:“安心当你的皇子,天塌下来有高个的顶着。”
聂锦睁大了自己天真明亮的眼,将她好一番打量,顾衍誉狐疑:“嗯?”
聂锦小声嘀咕:“你就不太高。”
好么,也就是仗着她不敢在皇宫大内谋害皇子。顾衍誉比划了一下他到自己肋骨下的位置:“比你高点就行。”
聂锦倒也没跟她计较,拽着她的衣角,轻声问她:“阿誉,你说……大姑姑喜欢我吗?”
顾衍誉不知他哪来的这个问题,明面上聂锦是顾衍慈的儿子,暗里是她唯一的亲侄,顾衍慈哪有不疼聂锦的道理。聂锦认真起来,像个小大人:“可是……大姑姑,过得不开心。”
顾衍誉把要叹出来的气咽下去,她从前就知道,可她知道又不能解决的事不止这一桩。只好打发聂锦:“小孩子不要想那么多,心思太沉人长不高的。”
聂锦很懂:“我知道,就像你一样。”
顾衍誉又想谋害皇子了。
从前的事表过不提,顾家人能这样聚齐了在顾府中相见也不算容易。小皇子聂锦给顾衍铭敬了茶,这位将军,杀人纵马都不会抖的手,此刻端不太稳一个孩子递来的茶水。还有一杯聂锦洒在了地下,他从未谋面的娘亲如果泉下有知,大概还能尝出来那是白毫银针。
顾衍铭一口饮尽茶水,也不顾烫不烫,接着起身转出了堂屋。聂锦不解地看了顾衍誉一眼,顾衍誉朝他丢了一个无辜的眼神,表示她也不懂这一出。半晌,只见顾大将军拖着两个硕大的木箱出来,木箱上还扎着艳得灼眼的红绸花,众人正疑惑这到底是虏了哪家姑娘的嫁妆过来还是怎的,只听顾衍铭生涩地对聂锦说:“这个,给……给你。”
顾衍铭大将军拖了两个造型浮夸来历成谜的木箱子,算作给聂锦的见礼。可怜聂锦长得不比这木箱高多少,碍于皇子的骄傲做不出踮着脚蹦着看这种事,顾衍铭和顾衍誉上前帮他拆了繁复的装饰,把箱子打开,顾衍誉给他搬了个凳子,把他抱了上去。也是顾衍誉手欠,好事做完非得恶趣味地比划一下他的个头,惹得聂锦差点上口咬她。
顾衍慈柔柔开口:“见了阿誉就活泼,好像他俩才是同辈。”
顾衍誉对姐姐一乐,然后戳着聂锦的脸:“来叫一声小姑听听。”
聂锦奶声奶气:“阿誉,别闹。”
箱子打开,众人一见明白了,里面全都是些小孩子玩意儿。竹篾做的沙鼠、会转的风车、藤编的花球……
“漠北的小孩子都玩这些,我不知道你爱玩哪些……”顾衍铭刚刚盯儿子盯得犯傻,艰难找回自己的语言,依然结巴得不太成体系。他似乎既想让聂锦一眼能看尽里面有多少东西,又怕聂锦不喜欢,献宝献得还有几分羞怯。
整整两大箱,满当当跟嫁妆似的,不像是一时半会儿能收集起来的架势,是每月未能寄出的礼物都攒在这里了。顾衍铭一瞬不瞬盯着他,好像怕眨个眼聂锦就不见了。聂锦低着头一一看过去,摸摸这个,玩玩那个,复抬起头来,眼睛明亮清澈。
顾衍铭一颗心这才稳稳落回胸腔,仿佛聂锦收下的不是那小孩玩意儿,是数年无法陪伴在身边的光阴。
顾太尉看了他们一会儿,目光落在聂锦身上,没人知道他想了些什么。
顾衍誉与姐姐对看一眼,个中滋味,心照不宣。
第12章 鲜花着锦,好到不能再好
热闹过后更显寂寥,顾衍慈与聂锦不可久留,顾家的晚饭依然是三人用的。
顾衍铭瞧着失魂落魄,顾禹柏关怀了顾衍铭几句,劝道:“你在外征战有将士作伴也就罢了,回到家中还是孤身一人总也不是个事,遇到合适的再娶进来罢。你还年轻,不必活生生把自己过成一个孤老头子。”提起这事,顾衍铭神色感伤,缓缓摇头道:“熙华去了,我也没了再娶的念头。”顾太尉闻言有片刻神色沉郁,而后看向正伤情的儿子,什么也没说。
顾衍铭低头不语,他并非一个心思深沉的人,这番表现看起来只是失意,落在顾衍誉和顾禹柏眼中,都看得出其中沉默的对抗意味。
顾衍誉顺手给哥哥续了酒。
顾家确实对不起陈熙华,顾衍誉犹记得那女子温柔说话的样子,笑起来有两个浅浅的梨涡。同是陵阳的世家之后,与顾衍铭原本是天作之合,坏就坏在陈熙华和顾衍慈差不多同时有了孩子……
陈熙华原本议亲的不是顾家,少将军炽手可热,顾家如日中天,陈御史当初只是个侍御史,在大庆朝廷的品级还不算太高,大概也没想过女儿能攀上顾家的亲。
陈熙华柔善心软,父亲给她说了一户人家,她也没什么意见。而就在成亲之前,南方水患,向陵阳涌来许多难民。她在闺阁之中听闻惨状,心觉不忍,也学一些大户出去开棚施粥。奈何这位闺阁小姐与外面世界打交道的经验缺缺,见队伍中一个幼童可怜,就把身上银两都给了对方,这一下捅出祸事,后面一个汉子大喊,为什么他有我们没有?大小姐要做善人,只给我们稀粥不行,我们也要银两!
她只晓得为善是好事,但还不知在穷途末路的苦难面前,怎么为善才更合适。最后陈熙华和家丁被围得水泄不通,四周都是找她讨钱的人,以至钗环都被抢走,惊动了巡防才把人救回来。
高门贵女遇到这样的事不算体面,陵阳城里有人讥笑她,说在难民堆里逃回来,也不知是否依然清白。准夫家自觉面上无光,陈熙华就被退了婚。
在陵阳长大的这些少男少女就算相交不深,多少混个脸熟,顾衍铭对她有些印象,家里说起这件事的时候他便为陈熙华抱不平。他不觉得那闺阁小姐天真可笑,只觉得哪怕无知的天真,比老道世故的冷漠也要可爱一点。顾衍誉不置可否,但她理解那是顾衍铭会有的反应,他所要守护的一直都是那样一种东西,也只有这样一种纯粹的乃至天真的信念,才能支撑他一步步走过军中历练,成为将军。他如果不信那样一种价值,在父辈铺好的官途上弄权就足够此生富贵,不必出生入死。
而后的一次灯会上,他见到了陈熙华。陵阳的灯会原本是烧掉枯枝祭奠春神,祈祷一年风调雨顺的祭典,慢慢演化成了娱乐性质的花灯游园会,变作青年男女互赠彤管,互表心意的节日。
陈熙华本人看起来倒不大受被退婚的影响,她只是到了年岁,父亲给她指了个人,说要她嫁她就嫁,不嫁甚至还能叫她松一口气。不过赶上这互赠彤管的灯会出来散心,无人走近她,更没有人赠她彤管,落在旁人眼里,多少有些寂寥。
结果命运哪壶不开提哪壶,偏有一个叫花子小孩跑到她跟前讨一口吃的,那一幕似乎重现,许多人远远看着她,有些忍不住发出低低的笑。
陈熙华只看了那小孩儿一眼,她没有犹豫,买了一份新的饼,蹲下来递给小叫花。小叫花开口问她:“我可以再要一个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