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驰驰响当当
自云渡寄来的军报,自然继承了胡青的意志,那个众星拱月般的图案,会让他觉得这些人对他从未变过,他得到了宽恕。
室内两人相看无言,共享了片刻沉默的感慨。
顾衍誉又问:“那安大人呢?他跟你一样,是私下为皇帝办事,对么?可我想,拿我不该是皇帝的旨意。”
“没错。就算要上报皇帝,他也要先查清楚。”
得到他肯定,顾衍誉松一口气。圣心不改,大局未变,皇帝还没想动顾家,对她是好事。
“我知道那是大罪,安大人又疾恶如仇,但他为何……格外恨我?”
戴珺神色复杂起来,一时没接话。
顾衍誉眉眼间流露出一点脆弱,看向戴珺的眼神无辜而柔软:“我此番如此受难,是不是能多得到一些实话?”
他下定什么决心般,轻叹一口气,道:“你知道了江毅这个名字,从前不是好奇他的身份么?便从他开始说起吧。”
第92章 我只是客套一下,你不要真的不管我呜呜呜
戴珺将废太子之乱与寅河谷大火的前因后果都对顾衍誉和盘托出。
顾衍誉听得心头骇然。事情她早串起一部分,如今得知真相,唏嘘大于诧异。
当真使她惊异的是戴珺的坦诚。
她忽然想到在聚贤阁的那一夜,她对他说,这世上都是不对她展示全部的人,所以哪个都不特殊,哪个她都不全信。
戴珺恍若没有察觉她的表情变化,继续说下去:“安大人是今上的旧人,对他的同僚和前辈们如何殒命,心中有数。当初就是一纸密令,一封假军报葬送了那么多人的性命。在这件事上,他格外过不去一些。”
安澜感到痛苦,可他没有办法审判他所效忠的皇帝,更不能报复。
偏巧有顾衍誉这件事出现,她的胆大妄为勾起了他不愿回忆的旧事。
他要拿了顾衍誉回去,把事情调查清楚,再将人带到皇帝面前。
然后让皇帝亲自审判这个佞臣之子的罪孽,让那位九五之尊亲自从口中说出“伪造军报乃是死罪”。
顾衍誉沉默,听了那一段“愿为星辰”的过往,一时无法说出对安澜冷嘲热讽的话。
如果他对皇帝的忠诚少一点,就能变成单纯的恨,如果这份忠诚多一点,或许能覆盖他心中过不去的同僚枉死。
但它不多不少,使得活下来的人同时被天理公道和忠君爱国拉扯,一腔由爱而生的怨愤无处可去。
她还想到了在这个庄子里见到江毅的第一面,那个躺在床上不成人形的人。
星辰么?
若预见有今日,不知道他还想不想做这样的星辰。
她看着戴珺,忽然意识到情况有一点麻烦,不是对她,而是对他。
她还不完全了解戴珺与安澜之间是什么关系,只知并非一般亲厚。
而如今戴珺也卷进这等死罪中,安澜与他……分别该如何自处?
她还有很多想问,只是精力实在不济,看戴珺的模样,也不是状态十分好。她打了个呵欠,眼中蓄起水汽。
“你该休息了。”他道。
后接着问:“糖还吃么?”
顾衍誉又把那颗糖转到了舌尖,以眼神示意不吃了。
尚未完全含化,但戴珺知晓她习惯,永远是三两口新鲜,糖吃到最后也不肯劳累自己嚼一下。
他托着个瓷碟过来,让顾衍誉把吃不完的吐了出去。
接着递来一杯清茶,再自然不过伺候她完成了漱口。
顾衍誉隐约觉得哪里不对,她很习惯在生活小事上被人照顾周全,如今脑子又转得有点慢,
顺理成章地接受了这份周到,末了才缓慢意识到这不是嘉艾,也不是令狐玉,这是戴珺。
好像是有那么一点,不至于。
可对方的表现坦荡自然,半点挑不出毛病,顾衍誉自己往被子里缩了缩,道了声“谢谢”。
他把罩在她肩上的狐裘拿下来,给她压在被子上,说“无妨。”
唔……
似乎也没哪里不对。
阳朔现在整个人都不对了。
他在门口捧着一份东西,焦急地等待公子出来。
见到他的那一刻,阳朔狠狠松一口气。
“安大人说公子今夜执意要把人带走,他感念公子恩情不加以阻拦。但……”他看了一眼关上的门,乖觉地压低声音,“那位也,也绝不无辜。”
“这是?”
“大人说公子看过会明白,本该早几天交到公子手上。”
戴珺接过,展开。
得知顾衍誉意图之后,再去看她跟严赟铎的对话,感受很奇妙。
他能从一行行字中能想象顾衍誉说话的神态。必是眼中有光,神采飞扬的。看着她花样百出一步步诱使严赟铎松口,他不自觉嘴角噙笑,而后目光落在一行字上。
戴珺神情一滞。
那是她对严赟铎说的:“若我是个姑娘,改日或许能叫你一声爹。”
怎么?
原来,一直以来……她对严柯……
夜半顾衍誉迷迷糊糊醒了一次,见到屋里还有一盏不甚明亮的灯。
戴珺拧了干净的帕子,换下原本覆盖在她额头上的那一方。
顾衍誉只记得自己含混地问了句你在做什么,他说:“你在发低烧,放着不管烧一夜下去,人要烧糊涂了。”
夜深人很静,他声音轻缓,拧得出一把让人沉醉的温软。
然后她说了什么自己却记不清,可能说了些“刀伤低热是正常的,不用管它”“你也受伤了,要好好休息”之类的漂亮客套话,也可能说了“我只是客套一下,你不要真的不管我呜呜呜”之类的怂怂大实话,所以戴珺才会听笑了,笑完又轻轻叹气。
最后他把她的被角掖好了,静静坐着,守在一边。
屋内蜡烛没多久便燃尽,只剩清凌凌的月色照亮一方天地。
从他的角度能看到少女覆盖在眼睑上的浓密睫毛,还有光洁的下巴。
她睡得很沉。
如果此刻伸手,就能得到心里那个答案,下巴摸上去是不是同那只玉雕白狐一样。
但他没有动,只是那样看着她。
时间在他的注视里流逝。
这位周身的气质从那种沾染了人间烟火的安静,变成了一种如同玉像般的寂静,眼中的多情温软慢慢收敛好。
最后他也没有伸手。
然后他走了出去。
无论是顾家幺儿深夜被人缉拿追杀,还是一个姑娘家夜不归宿,往后都是不大好解释的事,等顾衍誉再睁眼,戴珺已做好安排,准备低调地送她回去。
顾衍誉说先回别苑:“不必配合我与我的家人交待什么,就当昨夜没有见过我吧。”
戴珺没多问,颔首表示明白。
顾衍誉多看了他一眼,只觉昨夜那个温柔的声音不真实如同幻觉。
她该明白,戴珺对人的周到有礼,不是因为对方是谁,而是因为他本就是这么一个周全的人。
“还有这个,”他递来的是那把匕首,“你的马伤到了腿,这样牵回去太显眼,就近找了人医治,好了再送回。”
他知道雅克苏的神谕,顾衍誉不信他对天铁一无所知,但他拿到这把匕首却什么都没问。
顾衍誉接过,他不问,省了她解释当然好,可说不上来为什么,有点没滋没味的。
他将顾衍誉送上马车的那一刻对她说:“你且安心养伤,安大人不会再因此找你。昨夜那样的事,再不会发生。”
君子一诺,价值千金。顾衍誉相信他。
她坐好,马车的车帘被放下。
此处幽暗,只有很少的光透进来。
供桌上是一尊牌位,桌角燃着蜡烛,室内无风,烛火安静地向上燃烧。
“你很有本事,戴珺。为父想不到,你的能耐已经到了这个地步。”
这声音苍老,说话缓慢,言语在这间暗室里回环,使其中包含的指责意味都加重了几分。
戴珺跪在那牌位前,即便是跪,他也是身姿笔挺的。
牌位上写着他母亲的名字。
他目视前方,更像是在跟那牌位交流,而不是在听身边的父亲说了什么。
“你很得意于你的智计,是么?如此偷天换日,却使一切都顺理成章,被你安排得再好不过,是么?
随着“是么”一声高过一声去,戴文嵩的愤怒和心痛溢于言表。
戴珺仰头看他,态度却平静:“倘若父亲知道云渡之变,该怎么做呢?”
“圣上准你直奏,你该做的是用正当的方式呈报此事,而不是暗中替换顾三儿的军报!”
戴珺半点不让:“假使我呈送了,我们的圣上就会相信么?”
皇帝总说他是他看重的年轻人,埋怨戴珺的冷淡,嗔他时常表现得事不关己。
那他为何又满意他呢?
当然是因为这份孤高和不多伸手,就是居上位者想要的。
给你权力,许你做这件事,并不意味着他的授权能被任意迁移。
就像猎人训练狼犬时,什么才是训练到极致的听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