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驰驰响当当
顾衍誉说这话的起因是嘉艾见她耷拉着脑袋,神情还有些许恍惚,担忧她是不是又有哪里难受。
就听顾衍誉没头没脑说了这么一句。
在安澜来拿她之前,顾衍誉当然是很为自己所做得意的。
因为这些人总是在她的算计里,因为她学来顾禹柏那一套玩弄人心的把戏简直百试百灵。
顾家从来是“法外之地”,她只考虑事情能不能做,会不会成功,不考虑该不该。
依照她从前睚眦必报的行事作风,安澜叫她受罪至此,少不得要让此人脱一层皮才能让她顺了这口气,但是……
也许是想到那些利刃当前不会退的人,他们有几个伤得不比顾衍誉轻。
也许是想到哪怕此事捅穿,皇帝都不会罚她,不会动顾家,更觉得那些人所做又痴又可笑。
也许……是顾衍铭出征在即,她推己及人,尝出一点担忧。
若这样重要的情报往来,是随便一个江湖人得了指令就能偷梁换柱成功的,怎能不令人忧心?若有旁人利用这个漏洞呢?
若她哥哥因有人伪造军情而身陷险境,她会怎么想?
她依然很烦安澜,但竟不能说他的坚持是错的了。
因为一旦把这判做是“错”的,标尺就出了问题,那什么才是对的呢?
顾衍誉坐得直了些。
纵然此番她有诸多不得已,有千万个好理由能为她所做辩护,却也意识到,那没什么好洋洋得意的。
因为这一套能行得通的时候,意味着更大的系统出了问题。
系统的崩坏面前没有赢家,不过是受害者位置轮流坐。
“备马车,我要去军中找一趟哥哥。”
云渡情况复杂,提醒顾衍铭多听,不要偏信哪个渠道的消息,另则这些一眼可见的军情传递系统漏洞,早该修补。
顾衍铭听了深以为然,说这就拟折子上去。
他还提到陈御史的寿宴在下个月,托顾衍誉帮忙,将族中记在他名下的几间铺子,也都给了陈御史去,添作寿礼。
顾衍誉不解。
因陈熙华的缘故,顾衍铭对岳丈一家极尽大方,大到宅子、铺面,小到年节礼物,不在陵阳的时候总会托妹妹送到,仍以父母之礼对待陈家二老。这都没什么,可此番也太大手笔了一点。
顾衍铭叹气,说他回来这趟,陈御史私下又提过两回,要给他房里送人。
“甚至追到了军营中来。我想他是害怕,万一我再出征,真有个好歹……”
顾衍铭看得清楚,却没有被冒犯,说起来依然平和。
若是陈熙华在,再有个儿子养在膝下,陈家自然不担心所有好处都能分一杯羹。可如今,聂锦虽有了更尊贵的身份,却不能为陈家所用,将来也继承不了顾家。
看起来陈家与顾家捆绑得紧,其实靠的是顾衍铭念旧的情分,否则他们与其他为顾家办事的人无异。
顾衍铭频繁征战,出生入死,地位虽高,风险也大。
若他真没了,陈家对顾家来说,还特殊么?陈御史当然想要把这份利益抓得更牢一点。
顾衍誉虽没有忌讳,也不希望他在出征前提到生死之事。不由就添几分烦躁。
顾衍铭倒很温和:“再除去先前补贴给阵亡将士的,我留了一份给你。阿誉,若你得遇良人,便算是给你的添妆。若是……你有其他打算,多留些银钱在手头,想做什么总是更自由。”
顾衍誉不安:“哥,是不是云渡的情况很凶险?”
他的大手放在顾衍誉头顶,笑道:“那是将军应该考虑的事。”
顾衍誉回来路上有自己的盘算,她知道陈御史是心急了。
顾禹柏近来也有点冷落他。
顾衍铭不收他送的人,不能再有个陈家和顾家的孩子,大约是他心头大患。这些年里,他从陈家拉扯了不少亲戚送上官位,想给自己多一点保障。
不过总也爬不到更高的位置上去,有些蠢笨的还会把事情做得很不讲究。顾禹柏也会烦。
顾衍誉想若是她娘亲还在,以顾禹柏的个性,能半个时辰不停地往外冒酸词,把姓陈的浑身上下刻薄一通。
管家蒲叔还时常提起,从前他是怎么阴阳那些官员的,每每说来觉得十分有趣——
有个胖得呼哧带喘的老贪官,顾禹柏说他走路时那撅出去的大腚像个拉开的抽屉。
有瞧不上陵阳以外的地方来当官的本地豪族,顾禹柏就给人送了把撑开只有半个手掌大的油纸伞,说鼻孔朝上要遮着点,下雨天别积了水。
想来他招人恨也不是没有缘由。
不过顾怀璧一死,他那些阴阳怪气的俏皮话就再也不说了。
给陈御史寿礼的事顾衍誉自有打算。
顾衍铭说要给,她不会不给,但也不会一次给得那么痛快。
等到陈御史寿宴,她会当着所有人,承诺给他送上铺面每年经营所得。如此一来,还省了他操心铺面的经营,跟直接得了铺子没甚区别。
但只有他别惹着顾家,这份收益才会源源不断。
他最好祈祷顾衍铭活得好好的,也少找一些事。
第二天便是送严柯离开。
严家眼下的情况,注定他的事情不会太好做。一出陵阳,前途如何,只能靠严柯自己去挣。
他坐在高头大马上,铠甲已经上身。
同一道城门,顾衍誉还记得哥哥从城门下凯旋而归的样子,如今严柯从这里带兵出去,就显得潦草许多。
顾衍誉最终也没走下高楼,她早先托建安侯转交了一份银票和装着碎银的钱袋。
建安侯:“你想得周到,若不便兑换,有碎银随身总是更方便。别的呢,需要我捎点什么话么?”
他对顾衍誉依然有提防和敌意,却因顾衍誉的“痴心”,对她多几分复杂的认同,这般神情看得顾衍誉都纠结起来,只好故作姿态叹了口气:“没什么比真金白银更能让人在路上有底气。其他说了也只是负累,侯爷不必与他提。”
“你倒是,真的有心。”建安侯感叹时眼里有泪。
顾衍誉看得寒毛直竖。
聂荣原只是讨厌她,若有朝一日发现使他落泪的这段情是假的,保不准得恨她到什么程度。
严柯抖了抖手中缰绳,回望这座锦绣繁华的城池,人潮汹涌,可是……没有别的人再来送行了。
他也只有片刻茫然,很快挺直了自己的脊背,像一个真正的将领那样策马而出。
骏马扬蹄,绝尘而去。
“为何不去送?”在她身边说话的是戴珺。
“告别多了,也是徒添伤心。”
哥哥也要走了。
顾府又会回到只有她和顾禹柏的日子。
“伤心……”他低低重复了一句。这句话是盯着顾衍誉的侧脸说的,他见到她蝶翼般的睫毛,为这份离别轻颤。
“嗯?什么?”顾衍誉方才只看着远方出神,没听清他的话。
扭头来却听戴珺说:“没什么。严兄不是初次领兵,他果毅且稳妥,不必太挂心。”
顾衍誉“嗯”了一声。
她也挂不动这个心,能为严柯做的已经做完。剩下的她不能保驾护航,唯有祝愿。
她转头,看向戴珺的眼里亮亮的:“我们该把没说完的说完了。”
他不动声色转开目光:“此处风大,换个地方。”
他说完顾衍誉才注意到,其实两人并肩而立的地方正是风口。
她没有感觉到风吹得凛冽,是因为这位一直挡在风的来处。
两人换到聚贤阁的雅间里,对坐。
戴珺看着她,顾衍誉今日穿了一袭紫衣,沉闷庄重的颜色,在这张脸的作用下,竟也明艳了起来。
若不是还有些苍白的唇色,只看她这神采奕奕的模样,半点察觉不出受过伤的痕迹。
说是娇气难养活的人,却明明比谁都能忍。
“你在江湖传说里听到的关于於镜庭的一切,多半是真的。”戴珺略过了脑中想到的一万种开场,直接这样切入了主题。
第95章 虽不结党,但也不是没有伙伴呢
戴珺叙述时神情平静,顾衍誉抬眼,目光在他脸上多停留片刻。
如同她幼年时就有的直觉,当被人关注和在意,有时虽没有可观察到的实质变化,却能感知到那种如游丝般的联系。
当人被这样的游丝轻轻触碰时,体验是不一样的。
是以,她不必很懂事的时候也知道,被爱和不被爱的界限分明,真心和假意的区别清晰。
顾衍誉喜欢得到这样的关注和在乎,对这种“游丝”的存在触觉敏锐。
那一天在倚翠楼里,她打断洛莲和如玉的对话,是因为洛莲说得没错,她就是要身边的所有人都爱自己,活在关切和爱意的中心。好像这样,才算对自己被丢在乐临那十年的补偿。
今日不知怎的,戴珺的表现使她觉出一点近似“落空”的心态,细想却又捉摸不到痕迹。
对面的人依然周到有礼,但到底是哪里不对呢?
她用左手提起杯子,抿了一小口茶。手边的花瓣型瓷碟里,托着的是切成小块的点心。
自打她受伤,嘉艾便把她当作幼童般照顾,退出去之前,把这些点心每一种都一块切开成四份,方便她用签子戳起小块。
顾衍誉听着戴珺说话,鬼使神差地把一碟四小块雪梨马蹄糕都吃完了,面前那杯茶也喝到只剩一个底。
然后她欲说还休地瞟了一眼点心碟子里其余的雪梨马蹄糕。
做完这个小动作,她内心评估,这表现还是挺收着的,或许不明显。
然而下一刻,戴珺的手就动了。
他再自然不过用一旁的刀具切分了一块新的雪梨马蹄糕,又轻放在顾衍誉面前。
茶水也重新满上。
顾衍誉眉目很细微地舒展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