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驰驰响当当
宣王用袖子扫翻了方才的小茶桌。眼里赤红,几乎要流血。
把人送到戴府门前,顾衍誉对戴文嵩行了大礼:“学士大人高义,顾衍誉铭记在心。今日劳您受累了。”
戴文嵩此时还能不知这其中关窍么?他目光落在这女孩脸上,轻叹一口气:“既然是两家的喜事,做父亲的不过做了自己该做的。回去吧孩子,天黑了。”
顾衍誉转身走,她吸了吸鼻子,用力眨了眨眼。不知道在想什么。
“燕安。”是戴珺。
顾衍誉走到马车前,听到声音却没有回头。
戴珺上前两步,用只有他们二人能听到的声音说:“你情我愿,各取所需。得掌镜令,正是我要的。你不必如此。”
顾衍誉扭头来,她在夜里眼神不好,总以为旁人跟她一样,会看不见她眼里的红。她脸上带着小孩儿恶作剧时会有的笑,恶劣地开口:“我若是有你说的那般恻隐,今夜就不会做这些了。”
她伸手摘下戴珺头发上不知何时沾上的落花一朵,凑到他耳边,轻轻吐气,语气淡漠却挑衅:“两日后,等着你来娶我。夫君。”
第106章 谁家权宜之计是这样的啊!
顾衍誉回别苑换下那套繁复的裙装。
沈迁来回话,说带回来的人手也已经点好,该安排休息的都去休息了。
顾衍誉点点头:“那说说你的事吧。”
沈迁:“唔?”
她眨巴眨巴眼,有一瞬慌乱。
“知晓我的身份之后,你不单是诧异,似乎情绪也有了些波动。可以告诉我,这是为何么?”
虽说疑人不用,但人心易变,人是要天天看的,今日一点小波澜,放着不管,不知何时起了更多变化,再察觉时,恐怕就是大的风暴了。
沈迁也不是个怕事的,想了想,说:“公,噢,主子若是嫁人了。往后这里就不要了么?”
“不要?”
“就是……谁来管事,会不会,就遣散了我们?”
顾衍誉乐了:“你担心自己的去处?”
她用眼神示意沈迁坐到自己身边来。
沈姑娘低着头:“您知道,我为何叫这个名吗?”
顾衍誉:“因为跟家中母亲总是遇到待人不善的东家,年幼时频频搬迁。”
她竟知道,沈迁在短暂的惊讶过后很快想明白,这可是顾衍誉,对别苑中所有人的身家背景应当都清楚得不能再清楚。
“是啊,”她说,“您知道么?从前我心里最大的官,叫‘管事’。我刚出生不久,爹就没了,娘带着我。她去贵人家中做奴婢,我就是贵人家中的小奴婢。也许运气不好,总是遇到刻薄的管事,她带着我这样的拖油瓶,总被管事嫌弃。管事能决定我们能不能吃饱,她要不要多做一点活,甚至,允不允许我们继续待下去。后来,在一个贵人的府上,少爷学武的时候,我也跟着武师偷偷练,师父说我有天赋,愿意多教我。被管事的发现,又把我和我娘赶了出去。好在被太尉大人买了回来。”
顾衍誉安静地听她说。
沈迁:“每次我们受了欺负,我都会哄我娘说,将来我要出人头地,我也去当个管事。可我女子之身,能出人头地的办法实在太少。如果想当一个内宅的管事,总要熬到成为老妈妈那样的年纪。有时候为了让那些管事的容得下,装傻充愣才留得久。到了公子的别苑中,却发现这里不一样。能吃得饱穿得暖,想读书便有人教,想精进武艺便有最好的老师提点。且不拘男女和年纪都能管事。”
她看着顾衍誉,脸红红,眼里却亮晶晶:“我一直在想有朝一日,我能成为这里的管事。我也出人头地,给我母亲看看。”
她又赶紧说:“我,我很喜欢令狐管事的。他受伤我很难过。可是,我也会做很好的。”
顾衍誉轻轻笑起来:“你们不是只能有一个人当管事的。”
“顾家一日不倒,这里就不会易主,也不会撤。”她说,“不仅是你,我也需要一个安身立命之所。不是嫁进戴府,从此便仰赖别人过活。”
沈迁盯着她瞧,似乎提了点气上来。
顾衍誉:“近来关于我父兄的事,我知道府上的人也有猜测,你告诉他们,若顾家真的出事,天塌下来,有主子顶着,不会拿他们填在前头。诸位只需放心做好自己的事,即便遇到最坏的情况,不能再为大家谋前程时,我也会先为你们谋好后路。”
她说:“心里若有旁的猜疑,我人就在这里,走到我面前来,有什么便问什么。当面问我的无罪,若带着疑惑来做事,被我逮到,却要罚的。”
“是!”沈迁站起来,朝她郑重行了一个礼,重新打足了精神。
“去吧,府上要办喜事,每个人都有赏钱,明日找你嘉艾姐姐安排下去。”
“得令!主子英明!”
戴府。
戴珺刚从父亲房中出来,戴文嵩对他说的是:“我不知道你们年轻人之间达成了什么一致。但珺儿,别忘了你在你母亲牌位前发过的誓,你说过不会用一场虚假的婚姻来敷衍为父。”
“儿子今夜所言,皆是实话。”
……
走出来时,他的步伐轻松。
戴珺扭头看阳朔,有一点了然的笑意:“你是不是想问,燕安为何要这样做?”
今夜这一通闹下来,阳朔早就憋得慌:“公子提议她,在先。她,不要。又自己来。”
戴珺一笑:“她是不忍我为难。”
阳朔:“……”
从前看戏文,只知有人说“女之耽兮不可脱也”,没见过公子这样的,这还叫不为难吗?一院子的家仆看着。
老爷那就是没翅膀呢,要是有翅膀,早就气得扑棱棱起飞了。
但他向来讷于言,如此缤纷的内心活动表现出来,也不过是一个一言难尽的眼神。
戴珺:“父亲从前对燕安多有误解。我瞻前顾后,也未能及时与他解释。这婚事由我去跟父亲说,少不得一番争执。便是父亲答应了,由我去求皇帝恩典,或许会引来疑心。所以她宁可自己做恶人。”
他眼中除了柔软,更多几分欣赏:“这也是明智之举。若皇帝知道,他放权给宣王,宣王做的第一件事是要戴家急赶着娶了他的义女,你说,圣上会怎么想?”
阳朔倒也不笨:“是……宣王拉拢,有意联姻?”
戴珺唇边浮现一点笑意:“没错。燕安的身份,无论如何,在天子脚下瞒天过海十几年,皇帝心里都会有想法。可如今婚事是宣王允的,他在气头上,似乎也没注意到,他认下了自己一早知情的事。皇帝到时只会觉得,这件事里宣王必定别有心思,不会只怪在顾家头上。等她禀明实情,说是为宣王所迫,皇帝情感上会站在她这边。进退都有路。”
他这样耐心解释,反而听得阳朔羞愧:“公子,您不必……跟我说这些,公子做什么,我,当然支持。”
他笑了:“不,我们自小一起长大,我不想你有误会,也不想旁人对她有误会。若你将来有了心仪之人,便会明白,最初你或许会得意,全世界只有你知道她的好。后来就不这么想了,恨不能全世界都知道,她是一个多好的姑娘。”
阳朔“嘶”了一声。
戴珺:“?”
阳朔:“牙,酸。”
阳朔赶紧说正事:“管家,那边也叮嘱过了。不管夜里看到了什么,听到了什么,府上过两日要迎来的,是明媒正娶的少夫人。不会有任何闲话。也都要,听少夫人的话。”
戴珺“嗯”了一声:“时间不多,事情得加紧去办,多派些人手,说不通的就多砸些银钱下去。一个都不能漏。”
“明白。”
阳朔感觉头挺重的,可能是一下子听了太多阴谋阳谋,要长脑子了;也可能是大半夜没睡,累的;当然最可能的,是想到距离公子和顾衍誉的孩子在他头顶做窝的日子不远,光是想想,头就大了。
顾衍誉囫囵睡了一觉,醒来发现洛莲正在床边看着她。
她伸手,洛莲拉她起身。
“贵妃娘娘的消息和东西都出不得宫,你的嫁衣只能由我来送了。”
顾衍誉笑:“知道你会来送,都没让别人准备。”
洛莲还像幼时,再自然不过拿起梳子为她梳头:“既已带兵围府,为何不争取到底?”
宣王也很懂得拿捏顾衍誉的痛脚,她平生最是嘚瑟又骄傲之人,这个禁制下得很叫她没脸。
顾衍誉看着镜子里的自己:“都说穷寇莫追。我的目的已经达成,无所谓这些小事。”
她也看到镜子里洛莲的忧心。
“迎亲下聘怎么会是小事?这样悄无声息的成亲,只怕往后闲话不会少。”洛莲说。
顾衍誉:“其实也是我拿不准。”
“何意?”
她说:“聂泓景如果是一个能很好控制自己的人,他就该懂得‘有待来日’的道理。等大局既定,我全无还手之力时,他不是更能称心如意么?可他偏偏这都等不得。我会带兵围府,也是怕他一时失去理智,哪怕明知局势不允许他对戴大人下手,却怕他一时恼怒顾不得许多。所以我见好就收。若等他反应过来,其实光凭带兵围府这件事,就能狠狠给我治个大罪,我得不偿失。”
洛莲听了,多半天之后幽幽开口:“我看你是心疼那位公子哥。”
顾衍誉歪头。
洛莲轻轻把她脑袋掰正,一边为她梳头,一边道:“纵然是宣王恶毒下了这个禁令。但一个男人娶妻不能娶得光明正大,要让妻子受委屈,我这辈子都瞧不起他。”
顾衍誉听得好笑:“我不记得他何时得罪过你。”
正说着,嘉艾来报,说是外面有人送礼。
洛莲反应极快,有意揶揄:“下聘?”
顾衍誉瞧她:“非得将把柄送到聂泓景手里么?”
嘉艾眨眨眼:“不是聘礼,是贺礼。”
“贺礼?”
她换了装出去,见外面已经等了一屋子的人。顾衍誉这些年街溜子没白当,认得出这些人里既有陵阳城中开店的掌柜,亦有倒腾珍奇物品的行商,还有一些……她脸熟的小文人,但不知道这些人凑一起是做什么的。
首先站出来的是集雅斋那位喜气洋洋的元金宝:“小的们来给顾家贺喜。”
顾衍誉:“什么说法?”
元金宝笑眯眯:“听闻贵人有喜事,于是赶来道贺。没想到想来沾个喜气的人这么多,这就都赶在一起了。贵人莫问来处。就当是小的们各自献礼。”
顾衍誉心中明白了七八分。
元金宝满脸是笑:“贵人不妨先坐好,小的们这就开始抬礼物了,这唱礼啊,可要久着呢。”
“集雅斋,送——昆山玉如意一对,龙凤呈祥金镯一双……”
顾衍誉深吸一口气没吐出去打算等他念完,结果发现自己这口气不够长,于是又深吸了一口,集雅斋送的才算都抬完。
“妍祥斋,送——丝绸十二匹,云锦十二匹,成衣……”
“杏花楼,送——龙凤喜饼……”
“德馨斋,送——”
……
她算是彻底听明白了。
这是化整为零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