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天下无病
她怀里抱着琵琶,虽脸上有?伤,但黛眉清眸,气质温婉,一袭水绿色的绣荷纱裙飘逸脱俗,仿若空谷幽兰。
是个大?美人儿!
薛满下意识地看向许清桉,见他如常用着茶水,并未垂涎欲滴后,安心地抿起唇角。
不止许清桉,裴长旭也只目露欣赏,打断绿飘即将开始的弹奏。
他道:“既然?人已到齐,铭弟不妨跟我们说说,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樊数铭神色沉滞,在?等待绿飘的间隙里,他一度想向何家?兄弟袒露实情。见对方没开口,他又心存侥幸,希望此事敷衍地揭过。
但,如今何大?哥问了?……
樊数铭把心一横,想将欺骗他们的事情和盘托出时,绿飘幽幽开口:“都是我的错。”
“哦?”裴长旭问:“绿飘姑娘有?何错?”
绿飘道:“是我请樊公?子帮我引荐新客人,樊公?子心地善良,不愿见我受苦,于?是想方设法带人来替我捧场。”
“若没有?足够的新客,绿飘姑娘会受什么样的苦?”
“无非是,”绿飘淡淡笑道:“一双玉臂千人枕,半点朱唇万人尝。”
话毕,她等着被鄙夷的视线洗礼。从入楼至今,她记不清被多少人嘲弄过:清倌再?清也是妓女,总有?接客的那?天。与其心高气傲,倒不如早些接受命运,找棵大?树背靠乘凉。
面前?的这几人却没嘲笑,那?少女更道:“多大?点事,我家?大?少爷有?的是银子,便是替你赎身也做得到。”
她特意加重“大?”这个字,强调是大?少爷,不是二少爷哦。
裴长旭横了?薛满一眼,“阿满,胡闹。”
薛满识相地闭口,替他倒上新茶。
裴长旭问樊数铭,“所以那?日在?东湖,铭弟是故意撞上我们的画舫?”
“是。”樊数铭红着脸道:“我得到消息,说有?两位有?钱公?子进?了?城,便想着有?无可能帮绿飘一把。”
事已至此,他干脆向裴长旭道:“何大?哥,绿飘姑娘虽身处青楼,但冰清玉洁,品性高雅。反正您家?中妻子过世,不如替绿飘赎身,带回?家?做红袖添香的闺中人!”
薛满道:“好主意!”
许清桉道:“言之有?理。”
绿飘心跳加快,抬眸看向那?玉质金相的贵公?子,他当真愿意吗?
被寄予无数希望的裴长旭淡笑:“我与绿飘姑娘才见了?一面,谈赎身未免唐突。”
绿飘暗暗失落,又听他道:“但我们要在?兰塬待一段时间,若有?绿飘姑娘作陪,想必是锦上添花。”
绿飘强忍欢喜,樊数铭却是喜极而?泣,抱住裴长旭道:“何大?哥,往后你便是我的亲哥……不,比亲哥还亲的哥!”
许清桉将这一幕收入眼帘,若有?所思地想:樊数铭与绿飘,似乎不止恩客与花魁的交情这么简单。
这般阴差阳错的,裴长旭的如意算盘尽数落空。
在?他的设想里,该由许清桉接近求香畔中的女子,与其虚与委蛇,纠缠不清,从而?惹得阿满动怒,两者分道扬镳。但如今绿飘将他视为救命稻草,再?换对象容易引起猜忌。
绿飘身为花魁,在?求香畔待了?许多年?,势必对此了?解甚深。
皇命在?身,裴长旭将私情暂时放在?一边,大?手一挥,包下绿飘本月剩余的时间,再?捎上樊数铭,众人同进?同出,游玩行乐。
今日他们去?了?郊外农庄踏青,在?溪边架起火炉烧烤。因天道好,樊数铭便喊上何家?两兄弟去?骑马,留薛满、绿飘在?炉边烤肉。
薛满的手艺依旧差劲,却锲而?不舍地尝试,手边的盘子渐渐堆满焦黑的食物。
绿飘在?另一只炉子上烤吃食,只见每样都色泽油润,引人胃口大?开。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
薛满先聊了?些不痛不痒的话题,跟着随口问:“绿飘姑娘,我看樊公?子对你情深义重,为何他不帮你赎身呢?”
“樊公?子还是个孩子,又能做得什么主。”绿飘眸中掠过一抹悲恨,“他能惦记着我,便是我此生最?大?的幸运。”
薛满不是没见过有?情人,譬如孟超跟何湘,宝姝跟安元驹,她和许清桉……如许清桉所言,樊数铭与绿飘之间毫无男女情意,反倒更像姐姐与弟弟般的亲情。
可好端端的,樊数铭为何要认青楼花魁做姐姐,还费尽心思为她寻觅出路?
唉,若非人在?异乡,需要行事谨慎,他们早派人去?查清楚了?,哪用在?这猜三猜四!
薛满恨恨地吃了?块炙肉,又飞快地吐了?出来:呕,焦到发苦,真难吃!
绿飘见状一笑,将自己烤的食物递出,“阿满姑娘,尝尝我烤的吧。”
薛满不客气地接过,不等品尝,便见远处有?三人骑马靠近。她们都以为是裴长旭他们返回?,待看清来人的面孔后,绿飘脸色大?变,拉着她便要离开。
薛满不明所以,“他们是谁,你认识吗?”
绿飘的神色难掩恨意,“一群残渣罢了?,我们赶紧走吧。”
来的那?三人却挡住她们的去?路,为首的是名中年?男子,他高高地坐在?马上,轻蔑地俯视绿飘,“贱人,你勾引了?亲堂叔不够,如今还要勾引亲弟弟吗?”
“……”薛满目瞪口呆!
绿飘一改平日温婉,言辞尖锐地道:“何止亲堂叔和亲弟弟,若是父亲愿意,绿飘更想上父亲的床,看看娘亲会有?什么样的反应。”
“……”薛满惊上加惊!
中年?男子的胸口急速起伏,显然?气得不轻,“贱人,当初我便该将你和你娘一同浸了?猪笼!”
“现在?也为时不晚。”绿飘嗤笑,“可惜我是求香畔的人,父亲要想杀我,可得做好与求香畔为敌的准备。”
闻言,中年?男子怒不可遏,“若非有?求香畔庇护,你以为你活得到今天!”
绿飘道:“那?我该谢谢娘亲,没将我卖到别处,而?是卖到了?鼎鼎大?名的求香畔。否则我怎有?机会认识铭弟,迷得他神魂颠倒?”
“数铭是你的亲弟弟!”中年?男子怒不可遏,“你这贱人,到这般地步,竟仍不知羞耻!”
绿飘道:“我是有?娘生,没爹养的青楼女子,恬不知耻实在?正常。”
“你——你——”中年?男子一时说不出反驳的话,扬起马鞭向她甩去?,“我打死你个贱人!”
绿飘怆然?闭目,打吧,打死她最?好。有?樊家?陪葬,黄泉路上亦不会太?孤单。
旁边却伸来一只手,拉着她躲得老远,那?叫阿满的婢女道:“老东西,你敢打绿飘一下,我马上叫人通知求香畔,让他们绝你后路,难在?兰塬生存!”
中年?男子动作一顿,仍在?虚张声势,“管你求香畔如何神通广大?,也无法干涉我管教亲生女儿!”
“你真是好不要脸的一个老家?伙,卖女求荣时不惦念她是你的亲生骨血,如今耀武扬威时倒记起来了?!你有?脸嚷嚷出来,我都没脸听你大?放厥词!”
“你,你懂个屁!”中年?男子气急败坏,用马鞭指着绿飘道:“这贱人的母亲水性杨花,与人私通,被我浸了?猪笼。我本可怜她年?幼,放她一条生路,岂料她与生母如出一辙,才七岁便懂得勾引亲堂叔,败坏我樊家?伦理!”
“你说她勾引堂叔就勾引堂叔?要我说,分明是你那?堂弟品德败坏,意图染指亲侄女。而?你这个大?哥为了?粉饰太?平,干脆颠倒黑白?,将亲生女儿卖进?魔窟!”
“我亲眼见到她对堂叔卖弄风骚!”
“脏人看什么都脏,你该去?洗洗眼睛,省得白?长两个黑窟窿!”
“不提当年?事,如今她勾引亲弟弟亦是不争的事实!”
“争不争的,要你这老头来多管闲事!你要是真闲得慌,去?城外租几亩荒地,再?牵上几头老牛,起早贪黑地犁地去?!”
薛满一口一个老头,将五十不到的中年?人骂得分文不值。中年?人气得浑身哆嗦,绿飘却感到浑身一轻。
阿满姑娘骂得真正痛快!
眼看中年?人失去?理智,吩咐仆从下马来抓人。薛满正要喊出暗处的罗夙等人,却见绿飘从袖中取出一枚竹哨,响亮地吹了?一声。
须臾的工夫,视线内便出现樊数铭等人的身影。风驰电掣间,樊数铭已赶到面前?,朝不怀好意的两名仆从重重甩鞭,“谁敢动姐姐一下,别怪我不留情
面!”
仆从忌惮退后,望向马上的中年?男子。
“逆子!”中年?男子怒骂:“你身为樊家?的继承人,失心疯了?要认个贱人当姐姐!”
“姐姐若是贱人,我便是小贱人。”樊数铭如斗牛一般,红着眼,梗着脖子道:“我们身体里都流着父亲的血,父亲也没高贵到哪里去?!”
中年?男子大?吼:“樊数铭!你是铁了?心要为这贱人跟我作对!”
樊数铭一字一顿道:“不,我所做一切不是为了?反抗,而?为赎罪。”
中年?男子气到极点,不怒反笑,“好好好,我与你娘好吃好喝地供着你,反倒养出个吃里爬外的白?眼狼。今日我便打死你与这个贱人,送你们到地下做一对情深义重的好姐弟!”
身后马蹄声踏近,有?男声道:“我从求香畔花三千两包了?绿飘五日,这位老爷对她喊打喊杀,是否要先征求我的意见?”
中年?男子侧首,见到一张——不,两张难惹的脸。虽非凶神恶煞,但通体矜贵,一看便知是富人子弟。
他心内迟疑,又见四周多出好些青年?护卫,气势汹汹,正朝他们逐步逼近。
中年?男子顿感不妙,迅速做出决断,“哼!今日我便放你们一马。逆子,你若想返回?樊家?,必须跟这贱人一刀两断!否则我便从族中过继一子,你休想得到半点家?产!”
他放完狠话便带着仆从离开,留下樊数铭呆愣在?原地,一脸将哭不哭。
这便是他和姐姐的父亲,能无视姐姐的困难,也能割舍多年?的父子之情。
他恍恍惚惚,几乎站立不稳,即将栽倒时,绿飘扶住他的手臂,泣不成声地道:“都是我不好,铭弟,都是我不好。”
樊数铭再?忍不住情绪,号啕大?哭,“不,姐姐没有?错,我也没有?错。有?错的是他们,他们枉为父母,枉活一世。”
裴长旭、许清桉早已走近薛满,确认她安然?无恙后,裴长旭看向抱头痛哭的男女,“两位,能否向我们解释下来龙去?脉?”
姐弟俩擦干眼泪,向他们吐露了?一件难以启齿的陈年?旧事。
绿飘本名樊忆梦,乃是樊数铭的父亲——樊先扬与原配的嫡女。十八年?前?,绿飘的母亲被抓到与男子私通,被樊家?秘密浸了?猪笼。绿飘身为其女,在?樊家?的待遇一落千丈,只由一名老妈子抚养。半年?后,樊先杨娶了?新妻子,很快诞下一子数铭,待绿飘彻底不闻不问。
老妈子因病去?世后,绿飘在?府中艰难度日,吃不饱,穿不暖,连最?低等的下人都能欺侮她。樊老夫人于?心不忍,将她带在?身边照料,却被樊先杨的新夫人视为眼中钉。最?终趁着老妇人疏忽时,设计樊先杨的堂弟半夜溜进?绿飘的房间。
绿飘的这位堂叔年?近三十,却对小绿飘念念不忘,本想趁机占便宜,却被巡夜的婢女察觉,将此事宣之于?众。这卑鄙的畜生不敢承认罪行,反倒将错都推给绿飘,声称是绿飘故意引诱,意图以此败坏樊家?名声,报复樊先杨的杀母之仇。
即便樊老太?太?为绿飘做证清白?,但在?新夫人与畜生堂叔的极力污蔑下,樊先杨彻底厌弃绿飘。他对外宣称绿飘病重身亡,对内,命新夫人将绿飘发卖,卖得越远越好。
那?新夫人却贪财短视,见绿飘皮相好,便主动找上求香畔,将绿飘卖了?个高价。
绿飘进?求香畔后,一度想寻死,但求生的本能促使她咬牙坚持。学?习技能,苦练曲艺,最?终成为只卖艺不卖身的清倌。
那?樊数铭又是怎么回?事?
说来好笑,樊先杨阴狠无情,新樊夫人口蜜腹剑,两棵歹笋却生出樊数铭这棵好竹。他自小顽皮却不顽劣,聪明却不狡诈,深得樊家?人的宠爱。
绿飘“死”时,樊数铭还小,对这位姐姐并无深刻记忆,更不提感情深厚。他隐约听闻过娘亲前?的这位夫人和病死的姐姐,两位都是不甘寂寞的女子,因而?下场凄惨是罪有?应得。
直到他十五岁时,无意间偷听到娘亲和心腹婢女的对话。原来她早在?嫁入樊家?前?,便和他的爹樊先杨有?染。樊先杨对原配夫人早已厌弃,想休妻又没有?借口,于?是两人合谋,设计了?原配私通之事,光明正大?地娶新妻进?门。
这还不算完,他娘蛇蝎心肠,厌恶原配夫人留下的姐姐,暗中用银两指使那?名堂叔,对年?近九岁的姐姐下毒手。好在?姐姐未遭毒手,却也没好到哪去?,竟被父亲赶出樊家?,被娘亲卖进?了?青楼!
樊数铭隔门听到,向来疼爱他的娘亲像被邪祟俯身,尖酸刻薄地道:“想她从前?在?樊家?过得是什么日子,连新年?都只能穿破衣。如今虽在?青楼,但当上花魁,衣食无忧,应当要感谢我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