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一颗绿毛球
陆执方定定看她。
“可他心思粗,觉得自己做不了什么。”
所以他跪在了屋外头。
馥梨攥着那瓶药酒,有些受不住陆执方的眼神。陆执方生了一双冷清的眼,此刻认真解释时,很容易叫人生出一种被他放在心上的错觉。
“再有半刻钟,叫他起来,就说跪坏了膝盖,爷不介意再换个贴身护卫。”养尊处优的郎君,衣裳下皮肤白净似冷玉,那张嘴冷言冷语更像淬过冰。
不过有时淬的,是糖霜壳子。
馥梨伸手过去,拉起了半边他因为左肩不灵活,死活都套不上的衣袖。衣襟拢好,遮住了比她想象中更精壮结实的胸膛,她低头帮他打了个结,指背隔着薄薄衣衫,触到陆执方腰际的温热,燎得她想躲。
世子低磁的声线在她耳边淡声提醒:
“打错了,两条系带没对上。”
“……”她幽怨地抬眸。
彼此视线触到一处,某些无限贴近过的隐秘氛围涌上来,陆执方率先移开眼,不甚利索地重新绑结。
“三个孩童的画像,已经给程司直了?”
“给了。”
馥梨站到了另一边,距离拉开,又忍不住好奇。
“世子爷如何猜到?”
陆执方给自己套上外袍,恢复了衣冠楚楚的齐整模样,两步慢慢踱到她跟前,“你问我,不若问问镜子,这两层粉都盖不住的。”话依旧不好听,拇指的温热指腹极轻柔地在她眼底抹了一下,又一下。
馥梨来不及反应,青年郎君撤手,出了里间。
这日里,整个静思阁的仆役都莫名其妙得了休沐,所有人都可以猫在屋里赏雪躲懒,除了一日三餐不歇的小厨房,得的是实惠的银子奖赏。
大理寺的人却忙得脚后跟快擦出火星子。
程宝川歇了晌午,再回公务案头,向同样休整了半日,就赶回衙门的上峰递交审讯证词,厚厚一擂。
陆执方翻了翻,“哪个是躲在炼丹炉里的?”
程宝川两指夹出一张,“这个。”
“小陆大人,这是重要的人犯吗?”
“不是,重要的我已夤夜亲审了。”
陆执方抽出那证词,起了身,“这人我再审一遍,去帮我捡颗小石头来。”
“小石头……是多小?”
“砸不死人就行。”
小姑娘不记仇,他替她记。
第22章 生了妄念的人是他。……
陆执方一连好几日早出晚归。
馥梨跟着席灵在静思阁做事,眼见除夕将至,席灵就要得自由身出府了,很是羡慕。
席灵面上不是单纯的喜悦之色,伸手轻轻掐了她脸颊一下:“外头自在但也有难处,哪像静思阁里,好吃好喝,把你养得脸蛋都比来时鼓起来不少。”
相处一阵,她已知晓,眼前的就是个心思单纯的小姑娘,就是世子明里暗里偏爱,也不懂恃宠生娇。
这几日偶有落雪,馥梨手里拢着把伞。
席灵见了问:“这是要去哪儿?”
“静思阁的腊梅快枯了,我瞧着前院的开得还挺好,再剪一些回来。”
馥梨笑,露出袖底的剪子,那袖边阔,还缝了一层白乎乎的细绒,遮住了被虚攥在她手里的纸蜻蜓。
就像席灵说的,静思阁日子好过。
她已很久不曾去畅和堂的树洞丢纸蜻蜓。明日是除夕,她还是想去一趟,穿着这身新年衣裳去一趟。
畅和堂距静思阁不远,都在镇国公府的前院。
一来一回,静思阁里来了客人。
是好些日子没见的戚姑娘戚幼晴和她的婢女香梨。主仆二人就坐在堂屋的厅里。
“世子爷还未到寻常下衙的时辰,戚姑娘恐怕还有一会儿好等。”席灵给她上了茶和点心,又添了炭炉。
这位表姑娘是二房太太邀来长住的客,若非如此,世子爷不在,南雁守着院门,连堂屋都不会叫人进来等。
戚幼晴没在意席灵不冷不热的态度。
“我不是来找二公子的,我来找她。”她目光一转,落到了捧着花枝刚踏进屋的馥梨身上。
馥梨意外,戚幼晴却示意席灵先离去,“我有话想私下里同馥梨姑娘说说。”席灵福身,出了堂屋,却没走远,就在外头候着。
戚幼晴也知道她没走。
她看向了馥梨,那日画技惊艳的小婢女又变了些模样,发髻衣裙更精致了,这还是其次,关键是眉眼又长开些,顾盼间有了楚楚动人的情态。
她原来还猜不透大太太叫个漂亮小婢女来奉茶的用意,后来得知馥梨被调到了静思阁,再联系那日里陆执方的言行,心中就有了某种猜测。
“上次画作,得姑娘指点,我回去再改了,还想请姑娘再过目,要是画得还可以,我就请人装裱,待新年送给老夫人作为迟来的寿礼。”这个老夫人,就是陆执方的祖母,戚幼晴朝馥梨招手,请她靠近些。
香梨随她的话,展开了带来的卷轴。
馥梨走近了,低头细细看,橘衣小童的面孔经过修改,俏皮灵动许多,不止橘衣小童,整个画面结构都变得更疏松有致,有透气流动的感觉。
她当即弯了弯眼:“婢子并非名家大师,指点谈不上,但觉得戚姑娘的这幅画比上一幅更自然动人了。”
戚幼晴看着馥梨,好一会儿没回答。
她上回在独幽亭说,《烫练图》是给家中长辈做寿的,眼下挑明了是给老夫人,其实既不妥帖,又言辞暧昧。毕竟她同陆执方的事情,八字还没一撇。
眼前少女夸赞得真心实意,面上未见异色,丝毫没有嫉妒、黯然、不悦等神情。
是猜错了吗?
戚幼晴对上那双清凌凌的眼,“此处无外人,我说话直接,如果有冒犯的地方,我先给馥梨姑娘赔罪。”
“戚姑娘要问我什么?”
“我想问,馥梨姑娘是世子房里人吗?”
她话落,堂屋变得寂静,馥梨满脸错愕,继而从脸颊红到了耳根,头快摇成拨浪鼓,“不不是啊。”
“不是房里人,抑或是,眼下还未成?”
戚幼晴盯着她,还在轻声追问。
馥梨在想如何解释她才能相信……蓦地,有人冷声接过了话,“戚姑娘个性直率,何不直接来问我?”
陆执方施施然踏进堂屋,满身清寒气,披风上还沾了几粒刚飘下的细雪,一双眼先看馥梨,“毕竟问的是我房里的事,整个静思阁无人比我清楚了。”
他身后敞开的屋门处,席灵已经退避了。
陆执方不知听了多久。
满脸通红地尴尬的人成了戚幼晴。
“我……”她咬唇,深吸了口气,还是定定地直视陆执方的眼睛道,“我只想问个清楚明白,有何错处?”
她同陆执方接触是大太太和姨母促成的,对弈是陆执方主动邀请的,她是有意争取,可也不想被蒙在鼓里,成为别人郎情妾意的陪衬。
陆执方缓了声,看的是馥梨:“你先出去。”
馥梨点头,越过陆执方的时候,被他塞了一卷纸在手中,轻飘飘的,被细雪打湿了一些。她出了堂屋展开看,是大理寺还未贴出来的公文,老柴抓到了!三个孩子都找回来了!之前散落各地的孩子正在根据口供来追查。
细雪转大,变得细密急促起来。
簇簇落雪声,衬得堂屋更寂静。
陆执方看着屋外那道捧着公文低头看的身影走远了,才回过头,看向戚幼晴,“戚姑娘。”
戚幼晴还想辩解,陆执方折身而下,对她一躬,是个再标准不过的赔罪礼,“陆某邀戚姑娘对弈,确实另有原因,并非真心相交,在此赔罪。”
“皇都有崇文楼,来年春闱揭榜,新科进士们会登楼谈诗文,论篇章,是以文会友的好去处。”
“城北有稀音阁,常驻礼乐官,以曲论道。”
“戚姑娘才名远播宝陵,料想在皇都亦能脱颖而出,寻得两相契合的知音人。”
陆执方罕见一次性对她说那么多话,再听不懂的就是傻子了,戚幼晴不傻,不过感到几分气恼,攥着茶盏的手紧了起来。
“我是自幼钻研琴棋书画,想博得才名,而且把这些视为婚姻嫁娶的又一筹码。但我从未觉得自己做错了,未曾想倒叫二公子生厌,将我视为汲汲营营……”
“我未曾想过。”
陆执方打断她,“我同戚姑娘三次对弈,两次都拿出全力,未有过轻慢之心。”
戚幼晴一愣,感觉隐隐寻到了与陆执方说话的门道,这人不喜迂回曲折,以真求真才是最快的捷径。
她试着提议:“陆二公子,幼晴来皇都的确是为寻亲事,一求夫郎身家清白、前程锦绣,二求人品端方、婆母和善。二公子人中龙凤,样样符合我所想,何不与我合作?”
她不待陆执方拒绝,径自把提议说了:“二公子若娶了门第高、脾气大的旁家闺女,就不怕日后正妻会磋磨你真正放在心尖上的人?容不得你偏爱?若是我就不同了,我只求一个体面尊荣的正妻名分,旁的一概不管。”
戚幼晴的指头点点画卷,“二公子连问都不叫我问,急匆匆赶来维护,可别假惺惺否认。”
陆执方默然片刻,拂袖起身:“我送戚姑娘。”
竟是连考虑都不考虑,就下了逐客令。
戚幼晴起身,任由婢女香梨替她披上斗篷,看见陆执方已走到堂屋门槛处。她经过他时一顿,“二公子或许觉得我曲线救国,另有企图,但我的提议是发自真心的。”
“我亦真心祝戚姑娘姻缘顺遂。”
暮云乱雪下,陆执方口吻很轻,“人生百岁说长也短,无论是嫁是娶,若非两情相悦,无甚意思,还不若一人自在逍遥。”
“我竟看不出,二公子竟还有几分天真。”
戚幼晴怔然,摇头轻笑一声离去。
除夕夜,镇国公府按惯例在翡翠堂办团圆宴。
戚幼晴露面给老夫人敬了茶,就称病先离去了,把团圆宴留给他们真正的一家人。一顿宴散,陆执方往静思阁走,听见苗斐在他身后重重地咳了好几声。
他顿步,“母亲得风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