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一颗绿毛球
温热到滚烫的,软绵绵的烤红薯。薄薄的皮被烤得裂开,流动的金黄蜜浆黏糊在手上。
呼吸之间,都是久违的香甜。
最先拿到的孩子傻愣,皮都没剥,就咬了一口。
陆执方将剩下的烤红薯一个一个抛过去,“一人一个还有多,安安分分别争抢,都有吃的。”
灾情乱象中,能够卖力气的青壮男人有钱落脚。
破庙里睡觉的自然剩下妇孺老弱。对这些最饥寒交迫的人来说,半夜热腾腾的烤红薯比铜板还管用。
只他没想过,这次遇到的全是小孩儿。
馥梨望见最先吃的小孩儿,眼里已冒出泪花。
不知是觉得太好吃了,还是觉得辛酸。
“你们要不要,坐过来吃?这里还有好多。”馥梨拍了拍旁边的位置,“我们只想打探一下灾情。”
人群里头年纪最小,脸最圆的小孩儿捧着红薯,先一屁股坐在了馥梨身边,埋头苦吃起来。吃完了,馥梨给他递了第二个,“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王小五。”王小五奶声奶气,吃得嘴角都花了。其余人见确实可以领到第二个,也都围拢过来,方才剑拔弩张的气氛变得和缓。
陆执方打量着这些孩子:“你们不是陶州人?都是一个地方来的吗?”
“我们是如溪县来的。”
“原先就认识吗?”
“在同一条村的私塾先生那里识字。”
“家里人呢?”
提及家里人,孩子们纷纷沉默,手里烤红薯顿时变得没滋没味了,有人开始抹眼泪,哽咽着道:
“洪水来时最先冲的就是翁沙县,接着是我们县。那时,我们正在私塾上着课,私塾地势高,躲过去了,可我们好多人都同家里失散了,只好聚在一起,不至于孤零零地受人欺负。”
“县令没安置你们?”
“粮食有限,帮县衙做事的人先得,我们争抢不过大人,原来家里房子也冲塌了,听说陶州没受影响,还有富商施粥赠药,就过来了。”
“谁知道,过来了,也是饥一顿饱一顿。我就说,留在村里等官府救灾。”说话的孩子垂头丧气。
另一个孩子高声反驳:“我才不等!那么多畜生都淹死了,肯定要发瘟病的,连县老爷都要病了。”
……
陆执方记得,如溪县在简报上,灾情描述很简略,排的顺序也在后面,按理说是受影响轻的地方。嵇二郎说如溪县人少,疏散得及时,不算太严重。
他又陆续问了这些孩子好几个问题。
提及定南知府嵇锐进,为首年纪最大的孩子情绪尤为激愤:“姓嵇的就是个狗官!”
馥梨道出疑惑:“可陶州百姓都在夸他,说他及时组织富商慷慨解囊,都捐到有需要的地方去了。”
那孩子恶狠狠地骂道,“假仁假义!做这些肯定为了博得好名声。我们在如溪县等了好多天,连块饼都没等到。说不准就是他独吞了。”
王小五细声补充:“我听奶奶说,大康的远房姐姐在知府老爷那里做婢女,把命稀里糊涂搭在那了。”这个大康,就是骂嵇锐进假仁假义的孩子。
烤红薯一个个送出去。
篝火堆没再添柴,火渐渐变小了。
孩子们七嘴八舌,说出自己知道的情况,说到最后,异常地沉默。馥梨从身上掏出所有铜板给了王小五,“虽然不多,明日一早,拿去买些干粮吧。”
陆执方用泥土弄熄地上最后一点火星,“明晚这个时候,有人来给你们送钱粮,好好待着别乱跑。”
两人告别了那些孩子,离开了小破庙。
馥梨牵着他,一路安静无话地走,步伐比来时更沉重几分,忽地,静悄悄的月色中,腹中叽咕一声。
她脸上腾地涨红了,去看陆执方。
青年眸中闪过笑,从怀里掏出个半热的烤红薯,塞到她手心里,“只剩个最小的了。”
馥梨睁大眼:“世子爷何时藏起来一个的?”
“你顾着派,自己忘了吃的时候。”
陆执方随手揉乱了她后脑勺的头发。
距离客栈后门一段路的地方。
荆芥守在那里,远远见到他们身影,快步迎来,“爷,得快些回去。”
“怎么?”
“客栈那边,嵇二郎房间一刻钟前亮了灯,说是遭贼了,正在搜查,还想进去你屋里说话。”
“黄柏守在屋门口,不会放他进来。”
陆执方加快了脚步,虽然不会进来,但他太久不出房间,嵇二郎必定起疑心。他看似殷勤接待,实则自他们踏入陶州城门后,每一步都在他视线之下。
二楼厢房,嵇二郎带了好几人,正同黄柏对峙。
“我确认一眼陆大人安全,即刻就离开。”
黄柏挡着,神色不耐烦,“都说爷正睡着。”
“这动静,早该把陆大人吵醒了,屋内一直安静,难道你不担心你家主子?”嵇二郎声音冷下去,指挥手下硬闯,“陆大人负责赈灾,身系我定南府的百姓福祉,我实在不得不看一眼求个心安。”
第50章 春风醉浸过的唇。……
黄柏虽然武艺在荆芥之下,对付嵇二郎手底下的衙差,也足够了,何况应付到一半,荆芥就赶来帮忙。他放心地迈出几步,将屋门留给荆芥守。
打着打着,却听见了屋门被撞开的声音。
他错愕地回头,望见荆芥失守,漏了个大破绽,衙差们趁机涌入,悉数闯到了屋里。怎么会?
转眼间,嵇二郎已经迈步入内。
屋内昏暗,床帏落下,遮挡得严实。
盯梢客栈的人换防时来禀告,无意中说漏了嘴,让他知道守后门的人曾经擅离岗位。
“陆大人?”他试探着问道。
床帏内静悄悄的,无人应答。
“陆大人,客栈遭盗贼,我屋内财物被抢,小厮还受伤了,特意来看看陆大人是否还安好?”
嵇二郎的手慢慢靠近,蓦地,陆执方带着困倦与不耐的声音从内传出:“哪个贼吃了熊心豹子胆。”
嵇二郎面色微变。
陆执方已掀开了一半幔帐,盘腿坐起。
走廊的灯光透了些进来,隔出一道模糊的亮色。他看着满屋的人,以及随时戒备的荆芥和黄柏,似笑非笑,“不知道的,倒以为本官才是那个贼。”
嵇二郎讪讪,挥了挥手,屋里的衙差霎时间走得干净。他作了赔礼姿态,腰深深躬下去,“是我打搅陆大人。”说虽如此,并没有立刻就退出去的意思。
再抬头,他双眼仍旧带着探究,看向陆执方。
陆执方吩咐荆芥点灯,守在屋外。
他趿拉起床边的软履,拢好了中衣,遮住了露出的一片赤裸胸膛,施施然走到弥勒榻上坐好。
嵇二郎此刻才发现,床边还散乱着一双小鞋。
半开半阖的床帏内,女子如缎子柔亮的长发铺开在软枕上,影影绰绰看不清侧脸,露出来的一段颈脖柔美非常,肤色在乌发衬托下白如凝玉。
即便看不清脸,也能想到是个勾魂的美人儿。
陆执方表情坦荡,狭长眼眸里风流蕴藉,语气是纵情过后的慵懒放松,“本官睡前小酌了两杯,于是便睡得沉了些,没听见嵇二郎询问的动静。”
他从弥勒榻底的箱笼里,翻出一壶酒,“嵇二郎来一杯?京城带来的酒,滋味比晚宴有许多不同。”
嵇二郎未答,陆执方已给他倒上了一杯,随手递过来。他不好拒绝,饮了一口,入口绵醇,高粱香气萦绕,果真是好酒,好到让他心头泛起了困惑。
这位大理寺少卿能谋善断的名声,稍一打探就可知道。他未曾预想过陆执方是个草包,却未料到他也戒不掉膏粱子弟的作风,赴任路上带美酒,入夜枕边睡美人,今夜之事,或许真是他多心了?
默然片刻后,嵇二郎摇头笑了笑,搁下杯盏。
“果真是陶州寻不着的好酒,良宵苦短,我就不妨碍陆大人了。明日一早,我便护送陆大人到翁沙县去,那里灾民流离失所,就盼着陆大人的庇护。”
馥梨在床帐中背对着他们,听得嵇二郎离去,屋门阖上的声音,才慢慢转过身来。她坐起来,覆盖到肩膀的薄被滑下,露出一身未来得及更换的夜行衣。
手心出了一层薄薄的汗,有惊无险。
陆执方在弥勒榻招呼她:“过来。”
他换了一只新的小酒杯,斟满了酒,递给馥梨。
游介然塞到大箱子里给馥梨的东西,有的没的,鸡零狗碎,有能派上用场的,也有瞎胡闹的玩意。
比如这两壶春风醉。
馥梨拿着酒杯犹豫,还是喝了下去。
醇厚酒液淌过了喉头,冰冰凉凉的,滑入肺腑却像一把火,烧起暖融融的热意,把她脑子里紧绷的那根弦也烧掉了。人顿时觉得了一些放松来。
陆执方温声问她:“还要吗?”
她勉强维持理智:“会不会影响明日行程?”
“不会。”陆执方伸手一拉,把她拽入怀里。
“可是我怕嵇二郎发现了是我……”
“他没发现才怪。”
陆执方给她空杯蓄满了酒,再喂到她唇边,淡声解释道:“随行没有女子,他下楼了同驻店一打听就知道我有没有从花街柳巷叫人来,不难猜到是你女扮男装陪的我。适当露一些破绽,能叫他更放松。”
“我就是怕,给你拖后腿了。”
“没有,小梨儿很得用。”
小娘子不知道他所谓的破绽是何。
水润红唇微张,乖顺地把酒都喝进去,两颊渐渐浮出一抹酡红色,朱颜薄醉,恰如胭脂淡沫。陆执方垂眸注视片刻,拇指揉过她唇角,吻去那点酒渍。
春风醉浸过的唇,除了软,还透着酒香。
陆执方吻得轻柔,馥梨搭在他肩上的手忽然掉了下去,脑袋一偏,搁在他胸前,双眸已经闭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