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宁夙
江婉柔咬了咬唇,沉默半晌,问道?:“方才那位大人莫不是……禁龙司指挥使,霍大人?”
陆奉面露惊奇,“你?竟知道?他??”
一个外臣,一个内宅妇人,刚才霍费昂未言明身份,她如何认得?
江婉柔低声道?:“妾身瞎猜的。”
方才那位大人称了句“属下”,只有禁龙司的人在陆奉面前这样自称。他?对她行礼时称“下官”,说明这人不仅是陆奉曾经的旧部,还有官职在身。
再?加上他?面容刚毅,一看?就是习武之人,江婉柔在心里对了一圈,只有现今的指挥使霍大人符合,年?岁也?对得上。
她这些分析给陆奉听,叫陆奉啧啧称赞,“柔儿聪慧,我竟娶了个女诸葛。”
江婉柔倒不缺他?这一句夸,她心中?想?刚才的事,皇帝卸了陆奉禁龙司指挥使的位置后,禁龙司大不如前,从前和刑部、大理寺并驾齐驱,如今隐隐被两者压了一头?。看?这架势,禁龙司还在陆奉的掌控之中??
否则都是同僚,陆奉在位时,可从来没有对哪位王爷自称“属下。”
“想?什么?呢,说出来叫我听听。”
江婉柔忽的一惊,她不知道?怎么?开口,电光火石间,她又想?起一件事。
上年?冬天,秦氏来找她,说她两个儿子?被禁龙司的人捉了,来不及问陆奉,突厥战起,皇帝的旨意接踵而下,她把这事完全抛到了脑后。
她试探地问:“夫君,如今霍大人……听你?的吩咐?”
陆奉回答得冠冕堂皇,“都是大齐的臣子?,他?和我,自然都听圣上的吩咐。”
他?摸了摸她的脸颊,温声道?:“别?多想?。”
“一身奶味儿,又去看?两个小的了?你?实在无聊,叫人把孩子?抱到锦光院,总在岳母那儿算什么?事。”
自从他?们夫妻回来,丽姨娘也?总提,把淮翎和明珠兄妹抱到江婉柔跟前养,江婉柔先前试了几天,孩子?乖的时候是真乖,叫她的心差点化了,可闹起人来,也?是万分可恶。
两个熊孩子?都不如大哥省心,陆淮翊身子?弱,就算哭声也?是小小的,奶娘哄着?,根本不叫江婉柔听见?。这两个长得壮实,扯着?嗓门哭,只要有一个哭了,另一个马上跟着?嚎,婴儿的声音穿透云霄,江婉柔晚上被陆奉折腾,白日被两个孩子?吵嚷,睡不了一个囫囵觉。
没过两日,她亲自把两个活祖宗抱给丽姨娘,央求丽姨娘替她照看?孩子?。当下富贵人家有乳母、奶娘,贵夫人只要生下来,喂奶、换尿布都有专人打理,她只需要在孩子?睡醒时逗逗他?们,孩子?被干净的襁褓包着?,身上香香的,享受天伦之乐。
如今再?加个丽姨娘,江婉柔没有丝毫负担,把兄妹俩甩了出去。
高门大户都是这样的,陆奉从前也?没有说过,非要江婉柔亲自照顾孩子?。他?这会儿的话,意思是:别?想?有的没的,好好带孩子?。
江婉柔只能当聋子?,假装没听见?他?们的谈话,倒是把秦氏两个儿子?的事问清楚了。
原先她以为她那两个“嫡兄”自作自受,陆奉决计不可能做因私废公之事,谁知陆奉挑了了挑眉,笑道?:“不是巧合。”
“给你?出气。”
第105章 患难夫妻
陆府治家严谨,连庶出?的?陆清灵都被养得骄纵任性,陆奉从未想过妻子?在娘家竟受这么多的?磋磨。秦氏那两个儿子?,纯属是?陆奉公?报私仇。
他倒没有什么“不动老幼妇孺”的?优良美德,只?是?秦氏身?份特殊,她是?江婉柔的?嫡母,嫡母出?事,江婉柔得守孝三年。她顿顿吃肉,爱穿金缕霞披,喜欢金灿灿的?首饰头面,陆奉不打算这样委屈她。
于?是?秦氏那两个倒霉儿子?成了?替罪羊,儿代母受过,自古以来天经地义。秦氏看见儿子?被抓心急如焚,四处求人,也算平息了?陆奉的?怒火。
看着江婉柔乌黑水润的?双眸,陆奉失笑,道?:“怎么这副样子?,傻了??”
江婉柔低下头,期期艾艾道?:“妾以为……夫君铁面无私。”
这可不是?她说的?,但凡和陆奉共事过的?人,都知道?陆奉极重?规矩,当初裴璋折腾落云镇的?赋役,所?有的?关节都打通了?,最后被齐王以一句“按齐律来”打回去,这事闹得沸沸扬扬,江婉柔在后宅也有耳闻。
陆奉低笑,“柔儿,我不是?圣人。”
诸如神佛、律法,只?是?教化?百姓的?手段,他极力维护齐律,因为他是?王侯,他要百姓人人遵循律法,便可达到天下大治。
而他自己,自然是?跳出?诸多束缚之?外的?。连皇帝都有明显的?喜恶,他只?想给自己的?女人出?口气,用得着管那些乱七八糟的?规矩?
过不了?几年,他就是?全天下人的?规矩。
江婉柔那时没有体会到陆奉的?深意,但她再一次确定,她在他心里?是?特殊的?,他在乎她。
他爱她。
……
因为这份“特殊”,今晚江婉柔横了?心,非要问出?个子?丑寅。
她不再和陆奉兜圈子?,看着陆奉的?眼睛,问他:“到底是?看父皇的?旨意,还是?看夫君的?意思?”
陆奉贴在她后腰上的?手微微一顿,道?:“今天内务府的?人送了?几匹蜀锦,叫绣娘给你裁身?罗裙。”
江婉柔的?衣裳多得穿不完,很多裁完就压了?箱底儿,根本没有上过身?。几匹布尚入不了?江婉柔的?眼,气呼呼道?:“我不要!”
“夫君,你给妾身?透了?底儿吧,妾身?日日跟浮在云端上一般,叫人心里?害怕。”
陆奉道?:“怕什么。”
“连你身?边那个蠢丫鬟都知道?,天塌下来有王爷顶着,你何须杞人忧天?”
江婉柔心里?一惊,这是?翠珠下午说的?话,那会儿在凉亭中,明明只?有她们两个人!
她震惊的?神色太明显,陆奉笑了?下,道?:“我不是?凌霄。”
连自家府门都守不住,五十杖轻了?。
关键时刻,此时府内府外,所?有风吹草动,都在他的?掌控之?中。
江婉柔来不及反思自己最近有没有“阳奉阴违”过,她脱口而出?,“你真想反?”
……
空气刹那寂静,夫妻俩对视,柔和的?烛光照在两人的?侧脸上,相顾无言。
陆奉收敛笑意,过了?很久,他问:“我若反,你跟我么?”
听到意料之?中的?答案,江婉柔反倒不害怕了?。
她垂下鸦羽般的?眼睫,轻声?道?:“如今圣上正?值壮年,且京中守备森严,一来凶险,二来名不正?,言不顺,有悖天道?。”
“请夫君三思。”
陆奉看着她,声?音低沉:“倘若,我要逆天行之?呢?”
江婉柔想了?会儿,掰着指头算,“三个孩子?定要安置好,如今淮翊大了?,很有长兄的?风范。”
“姨娘苦了?大半辈子?,我先前问过她,她愿意脱离宁安侯府,不做高门妾,做个一穷二白的?农女也使得。”
江婉柔抬眼,眸光专注而认真,“只?要把孩子?们和姨娘和安顿好,妾别无所?求。”
陆奉皱起剑眉,“你怎么不为自己想一想?”
江婉柔沉默着,她忽然一笑,伸手抚上他的?冷峻的?脸。
“夫君不是?说了?么,有你在前面顶着,妾不怕。”
“妾自从十六岁嫁为陆家妇,钟鸣鼎食、高粱锦绣,没有过过一天苦日子?。荣华富贵一同享了?,没有道?理?,大难临头的?时候,妾独自高飞。”
“这福气,我也享够了?。”
在陆奉还是?禁龙司指挥使的?时候,江婉柔就想过很多次的?这样的?场景,毕竟像陆奉那样的?大权臣,很少有善终。如今曾经的?担忧成真,最多不过头点地,她这些年,想着法儿叫自己开心,没有一天是?白活的?。
她知道?她劝不住陆奉,所?以根本不做无谓的?劝阻。她道?:“有道是:患难夫妻。我不怕别的?,只?
求你做什么事,知会我一声?,不要事事瞒着我。”
“我虽是?女流之?辈,夫君也说了?,我有点小聪明,定不会拉你的后腿。”
江婉柔的声音很轻,像鸿毛一样,拂在陆奉心上,叫他心头滚烫。
尽管他深思熟虑,可谋事在人,成事在天,败了?,他认。他早就为她们母子?留好了?后路,虽不如现在权势赫赫,至少能叫她们富贵一生。
过去在军中时,他因臂力非凡,常常被人比作霸王,他嗤之?以鼻。一个懦夫罢了?,不配与他相提并论。如今她誓死相随,他在这一刻,忽然懂了?霸王的?柔情?。
得卿为妻,此生无憾。
陆奉喉结上下滚动,胸中似有千言万语,最后,他只?说了?两个字,“不够。”
她才二十二岁,福气还在后头,怎么就享够了??
他要把她捧上天底下最高的?位置,金尊玉贵,长乐无极,再没有人能叫她跪下磕头。
——上一回,江婉柔在文华殿又磕又跪,夏日衣衫薄,她皮肤雪白细腻,膝盖上跪出?一片青紫,晚上褪了?衣裳一览无余。江婉柔不敢抱怨皇帝,陆奉面上不说,心中久久不能忘。
陆奉紧紧抱着江婉柔,似把她揉尽骨血里?,江婉柔惊呼道?:“疼——”
“你轻点,早晚叫你弄折了?。”
陆奉轻笑,“我舍不得。”
“给你揉揉。”
不等江婉柔反应过来,陆奉拦腰抱起她,大掌放下了?床帐。
……
***
翌日,江婉柔扶着腰起床,左想右想,总觉得自己吃了?大亏。
昨日她掏心掏肺的?一番话,就换来陆奉没头没尾的?两个字,接着就被抱进榻里?,褪了?衣衫。
人家齐王说话算话,真给她揉腰,就是?那手十分?没规矩,专挑她碰不得的?地方揉,最后……给她摸得口干舌燥,春心荡漾。
明晃晃的?阳谋!江婉柔现在扶着酸软的?腰身?,有苦说不出?。
翠珠有眼力劲儿地给她垫软枕,江婉柔摆摆手,叫翠珠出?去。
等房里?只?剩下她一个人,江婉柔做贼一样,弯着腰身?,从那张日日摇晃的?拨步床底下,取出?一个长长的?,上雕花鸟纹的?木匣子?。
打开,里?头是?厚厚的?银票,最低是?千两的?面值,各大钱庄的?都有,加起来有五六万两。另有良田、铺面若干,这些倒是?不起眼,数量多,份额小,分?布在京城周围,这是?江婉柔能够到的?最远的?地方。
毕竟一个京城的?贵妇,去江南、或者西北开铺子?,不用说就有猫腻儿。
另有几锭碎金碎银,几个成色好的?珠子?,放在一个锦囊里?。这些是?江婉柔全部的?家当。
或者说是?私房钱。大多是?在陆国公?府当大夫人时“捞”的?,还有生双胞胎时皇帝的?赏金,她全换成了?便携带兑换的?银票。其他诸位头面、宝瓶、珊瑚之?类的?赏赐,宫中物件都刻有印记,不能卖了?换钱,虽然陆奉说那是?她的?私房钱,只?能摆在库房看,不能动,叫江婉柔惋惜了?很久。
在匣子?的?最下面,有一份路引文牒,她和户部尚书的?夫人交好,她扯了?个谎,说自家有个远房亲戚犯了?事,想出?京躲躲风头,尚书夫人替她弄来了?这个,能随意出?京而不受盘查。
这些,是?江婉柔所?有的?底气。
当初那么难,婆母不喜,妯娌不善,夫君还是?阴晴不定的?冷郎君,她怕有一天国公?府厌了?她,一点一点攒着,将来有个退路。后来她逐渐站稳脚跟,陆奉权势日盛,她又害怕将来陆奉倒了?,她跟孩子?怎么办?继续往里?攒。
再后来陆奉受封齐王,江婉柔松了?口气,王府内一应吃穿用度皆由内务府操办,江婉柔不用操心,也没里?捞油水的?余地,这个小匣子?已经许久未曾打开,江婉柔数了?数,够多了?,将来给淮翎和淮翊娶媳妇,给明珠做嫁妆,她还能剩一笔体己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