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福宝
忽地,院外响了两声敲门声,声音不大,刚好能被她发觉。
芸香怔了一下,心想难道是容少卿?她连忙起身出屋,甚至没想会不会是旁人,大夜里会不会有什么危险,以至问也没问一句,便把院门打开了。
果真是容少卿,笑嘻嘻地看着她:“这么笃定是我吗?问也不问一句?”
芸香脸上一红,侧身让他进来,心中欢喜,脸上却只做惊异:“你怎么来了?”
“你说呢。”容少卿说着便紧步进了屋。
芸香跟进屋,接过他脱下棉袍子叠好,转头待要和他说话,他却已然进了里屋,她跟进去,见容少卿正脱鞋宽衣。
怕吵醒冬儿,芸香压低了声音:“你干嘛?”
“睡觉啊。”容少卿答得从容,好似芸香问了个蠢问题,“这一路走过来真是太冷了,我得赶紧暖和暖和。”说着已然脱了衣裳,钻到芸香的被窝儿里去了。
“冷你不好生在家歇着,这深更半夜的……”芸香嘴上说着埋怨,手上却忙又扯了条被子来帮他重上一层。
“这不是想你吗……”容少卿伸手拉她,“不用盖这么多层,你进来帮我暖暖便是了。”
芸香啧了一声,抽开手,去外屋把油灯拿进了里屋:“你出来和家里说了吗?”
“你也说了深更半夜的,都睡下了,我与谁说去。不妨事,明儿清早找不见我,他们自然知道我来这儿了。”
芸香拿了一床被褥铺在容少卿旁边,脱了鞋子外衫,自己才躺下,容少卿便立时扯开她的被子凑进去,一双手直接探进她的衣下,冰冰凉凉地贴在贴到她柔软温热的胸口,非是求欢,更似给她看他这一路过来是真的冻着了,邀她疼惜。
芸香往他身上贴了贴,用自己的身子给他取暖。
两人紧紧贴在一起,低声说着白日里当着旁人不好开口的话。容少卿给芸香说了自己在外这大半年都做了些什么事,在外的见闻,以及对她的思念,说起自己每到一处都会买对耳坠子给她,这大半年没少跑地方,耳坠子买了不少,白日里来得急没带着,才晚上出门时也忘了,明儿个必要回去拿了来给她,让她一对一对戴给她看。
“我在外头时还想,我早前送你那对耳坠子,你有没有戴着……”容少卿拥着芸香低语,“今儿见你戴着,我心里就踏实了。”
芸香明知故问:“有什么不踏实的。”
容少卿答:“怕你跑了啊,怕你不老老实实在家等着我,回来让我扑个空;怕你死心眼儿,我不在这些日子,又胡思乱想钻什么牛角尖;怕你总惦记着我……又怕你没那么惦记我……”
芸香心口酸酸甜甜的,有点儿想哭。
冬儿睡觉不老实,似是梦中和小伙伴吵架,喊了句把什么东西给他,紧跟着用力蹬了几下腿,把被子踹开,气呼呼地翻了个身。
容少卿躺在原芸香的被窝儿里,正挨着冬儿,回身帮冬儿把被子盖好。芸香也坐起来,又探身给冬儿掖了掖被子,想起曾经的光景来:“要是也嘉言在就好了。”
容少卿向冬儿另一边的空位置看了看,应说:“嘉言来了也有空余,咱们这炕宽敞,再填个小女儿便正合适。”
芸香一笑,倒也不与他害羞,只道:“爷别总这么念叨,没想过老天爷偏不爱遂人愿,越念什么越不来什么。”
容少卿道:“不会,老天爷待我倒是好的,除了那几年,我这一生倒也事事顺遂如意。”
芸香犹豫了片刻,问说:“事事顺遂如意?”
“自然,你说我如今还有什么不如意的?”
芸香欲言又止,觉得这个当口问出来总比藏在心里一辈子好,便道:“有件事怕也没能遂心吧……”
“嗯?”
芸香认真地道:“我问你件事,你这会儿老老实实答了,我往后就再不提了。”
容少卿疑惑地微微蹙眉,看看芸香的神情,忽地恍悟她想问什么了,心中暗道不妙。她要真是提那些旧事,他要如何答她?说多说少都怕她不高兴,只瞬间的功夫,脑子里转了好些个说辞,脸上却仍佯做疑惑不解。
芸香却也不与他绕弯子,也不给他更多准备的功夫,直问说:“她是个什么样的人?”
果然是问这个……容少卿暗暗叫苦,下意识装傻:“谁啊?”
芸香没答,直勾勾地看着他,一双眸子看进他心里似地,明明眉目间还是温柔的,却又隐隐透着点不怒自威,直打碎了他那点蒙混过关的小心思。
容少卿脸上一赧:“多少年前的旧事了,还提它做什么,原也不是你想的那样。”
“那你便告诉我原是怎样,我不就不胡思乱想了吗。且我问也不全是因为你,毕竟这事儿是摊在我身上,自己却至今是个糊涂虫,只管从旁人嘴中听得些影子,胡乱拼凑……”芸香凝着容少卿,柔声道,“你不是说了,往后我有什么心事只管和你说,那我现在旁人的都不听,只管听你说……你也说是陈年旧事,我放心,我不是拈酸吃醋之人。”
“原也没什么可吃的……”容少卿解释,“我那是年少无知,上当了。”
芸香挑了下眉,想过他可能给她的各种回答,却没想过这个。
容少卿一副豁出去的模样:“罢,我说与你听也无妨,不过咱们说好了,你听了不许恼,也不许笑,过了今晚,往后再不提了。”
芸香点头应下,要她不恼,她理解,要她不要许笑,倒更让她好奇起来。
容少卿道:“当年家里给我定了和王氏的亲事,我知他们就是想给我找个脾性凌厉的媳妇儿管着我,那我岂能乐意,为的这个才坚持退亲……再者……那时也不知你是被借尸还魂了,只当是你呢。”
”嚯……”芸香调侃,“你这话说的,倒真似为了我呢。”
容少卿知也赖不过,答说:“我当时只想着,若要成亲,必要找个对我千依百顺的才是,偏这时候那女人处心积虑地贴上来,或是打着当少奶奶的心思吧,我当时是真当她是你,自然不会生疑,想着你温顺又听话,咱们又是自小一块儿长大的,总归比娶王氏要好上百倍。”
芸香说:“是觉得我好欺负呗?觉得你是少爷,我是丫头,我若能有幸嫁给你,必然千恩万谢,感恩戴德,诚惶诚恐地好生伺候着,你让我往东我不敢往西,让我打狗我不敢撵鸡,是不是?”
容少卿笑笑算是认下,及又讨好道:“如今我不是打脸了?连嘉言和冬儿都看得出,家中还是娘做主的。”
芸香白了他一眼,又道:“就这么简单?就为了这个才要退亲另娶?”
“自然。”
芸香睨着他:你再好好想想,别漏了什么。
容少卿回以无辜的眼神:没了,就这么简单。
芸香道:“就算我再如何好脾气,如何乖顺听话,说到底就是容家的一个丫头,老太太、太太再抬举我,也绝无可能让你娶我。你若真只是为了娶个贤淑听话的妻子,何必选我,润州府那么多贤淑的大家闺秀,随你说哪个,都比指我要来得轻松容易。”
容少卿被戳破,讪讪笑笑。
芸香见他如此,心中反倒生了醋味:“罢了,我原是好奇才想问你,也没想不知趣地问些两人之间你更中意哪个的话,更没那个兴趣知道你们的恩爱。现在看来,倒是自己找不痛快,我不问了,睡吧。”说完翻了个身,背对着容少卿闭了眼。
容少卿半撑起身子,小心翼翼地看她的神色:“恼了?不是说了不恼吗。”
芸香道:“我没恼你,是恼我自己自寻烦恼,往事不提,我也不想了,咱们往后好好过日子便是,我懒得起,你去把灯熄了吧。”
芸香这话说得平静,未带半分愠色,可容少卿知道,他要真信了她不计较,不再想的话,才真是个蠢货,叹了一声:“罢,坦白便坦白个彻底。”
芸香未应,也未翻过身来,依旧闭着眼睛。
容少卿又躺下,诉道:“刚与你说的,也不是哄你,确实有这个缘故,另外还有一个……当时爹娘不许我退亲,我自然去求老太太。老太太疑我另有意中人,便问说不娶王家女儿想娶哪个。我当时答说我中意你,想娶你。我也不瞒你,我当时说这话倒也不是真的如何痴情于你,非你不娶,是想着老太太必然不会让我娶你,我作势闹一闹,到时两边各退一步,退了王家的亲事,允我另选个满意的……”
芸香听他说得真诚,睁了眼,翻过身来。
容少卿继续道:“只没想到,我才一提你,老太太便变了脸色,说让我断了这门心思。我看老太太神情言语不对,便质疑追问,老太太才与我说了实情,原来是我大哥先与老太太要了你,要纳你为妾。”
容少卿看着芸香,未见她显露任何吃惊之色,便道:“这事,你知道?”
“嗯。”芸香应道,“这事当年腊梅姐与我说过,不过大爷应下老太太纳我为妾,并非对我有任何心思,不过是权宜之计。”
芸香解释:“那时因为大奶奶一直未能怀上孩子,大夫给把了脉也说大奶奶身子虚寒,不易有孕。老太太和太太病急乱投医,才想着让大爷纳妾。大爷与大奶奶恩爱有加,自然不愿,可他至孝之人,又不愿三份五次悖逆老太太的意思。我想着,大爷之所以敢在老太太那儿应下纳我为妾的提议,是知道以我的心性,是万万不愿与人为妾的。老太太也是明理之人,我若不愿,也不会执意为难。到时老太太来问我的意思,我定拒绝,如此只得再另选他人,便又能拖上一阵子,那会儿大奶奶正调理着身子,许过不了多久就有孕了,事情便得转圜,若不行,再做其他打算,总归是能拖便拖罢了。”
容少卿揶揄:“你倒是比我还知我大哥的心思。”
芸香知他是玩笑,也不解释,反倒故意逗趣:“自然,我可是大爷院里长起来的。”
容少卿啧啧,摆出一副吃醋的模样。
芸香笑笑:“大爷当年但凡对我有万分之一的心思,也不能把我从他院里打发出去啊。”
容少卿叹了一声:“我当时不知啊,我只当大哥是真心想要你呢。”
芸香反应过来,问说:“你就是为这个才换了心思,非要娶‘我’的?为了和大爷挣?”
容少卿回说:“那时年少不懂事,确实有些混帐心思。倒也不是不敬重他,只因觉得爹娘也好,老太太也好,全都偏心他。那次也是,同一个女人,凭什么他看上了就得给他,我去说就不行呢?越是这样,我还就偏要不可了。”
芸香一脸不可思议地看着容少卿,觉得他这理由委实任性荒诞,可思及他过往的脾气性子,倒也不难理解,不知是该气还是该笑。
容少卿倒看穿了他的心思:“说好不恼、不笑的啊,这回再没瞒你的了。”
芸香也只做无奈一叹,往他身上贴了贴,把头靠在他肩上:“既然不是对她痴情,那为何知道我换回来之后,对我那么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的。”
容少卿道:“我也委屈啊。你见着嫁给了我,天塌下来一样,就算不情愿不欢喜,倒也不必那么难受委屈,好像我多不堪似的……我当时甚至想,如果当初真让你跟了我大哥,你是不是也不会那么厌弃。”
芸香抱紧他:“谁说我厌弃你了,我那是懵了,慌了,一觉醒来给人当了妾,还生了孩子,能不难受委屈吗。”
“我不是糊涂么……”容少卿抚着她的胳膊,“等我醒悟过来,你已经走了。你也听她们说过吧,我当时与家里闹了好大一场,连对老太太都说了忤逆的重话……”
芸香点头。
容少卿道:“其实那时候我不是生他们的气,我是悔,是懊恼,是气我自己,气自己怎么就那么糊涂混账,半点儿没为你考虑,后来那些年我也总会想你在哪儿,过得好不好……甚至现在也会想,如若当日我能体恤你一些,不至让你心寒,后来咱们会怎样,你会不会像现在一样,心里有我。”
芸香反问:“你呢?若当日我没离开容家,没有你后来对我的那些愧疚之心,还会对我用心用情吗?”
“会。”容少卿没做半分犹豫思考,认真答她,“不论咱们缘分从何时开始,你就是你,就是会让我想要共度余生的人。如若当初你没走,我也会爱上你;或者更早,若当年你才进容家时,就来了我院里,我必会更早就钟情你了。咱们是命中注定,天作之合。”
芸香笑着落下泪来,用手拭去,吸了吸鼻子。
“你呢?你还没答我,倒回从前,换个光景,你还会对我用情吗?”
芸香往回想,从初识,自小到大,阴差阳错,造化弄人,再到重逢后的日日夜夜,所有独属于她和容少卿的点滴过往,一桩桩,一件件……而后,幽幽地开口:“不敢想……”
“嗯?”
“若换从前任何时候,有个神仙跳出来与我说‘芸香,你和容少卿是天作之合,将来你是要嫁给他的’,我必然觉得那是个疯子……若没有咱们这番经历,你是少爷,我是丫头,我哪儿够得着你的边儿呢,给我十个胆子,我也不敢想呀。”
“你这是顾左右而言他。”容少卿摆出一副很不满意神情语气,“我现在就给你胆子,想,必须想,现在、立时、马上便想。”
芸香噗嗤一笑,想了想,“你还记得我们初识的光景吗?”
“考验我吗?”容少卿答,“自然记得。不就是我去找大哥,正碰见你摔碎了他的砚台那次吗,我还英雄救美替你抗下了过失。”
芸香笑:“那……你还记得那日你与我说过的话吗?”
容少卿道:“倒也不必考得这么细吧,都这么多年了。”
芸香道:“我记得的。你那时摆出个少爷模样吓唬我,说‘你完了,这可是我哥的宝贝!是我们容家祖传的砚台,我太爷爷传给我爷爷,我爷爷传给我爹,我爹又传给大哥,我还央他借我用两天,他且不依……如今你居然敢给摔了……’”
容少卿笑,芸香接着说道:“你还吓唬我说,有你这个人证,我休想不认账。”
容少卿笑得愈发开怀,啧啧道:“你怎得只记我逗你的话呢,我后来不也替你认下那个过失了吗。你不知道,过后我还为这事被我爹狠狠罚了,即便如此也没供出你去,很够义气吧。”
“我知道的。”芸香道,“从小打到,你哪次挨老爷责罚不是闹得满府皆知的。”
“知道就好。”容少卿笑说,“这么想来,我对你是有大恩的,如今你这算是‘’小女子无以为报,唯有以身相许‘吧?’”
芸香笑笑,又道:“我还没说完……我记得你当日吓唬我说的那些话,自然也记得你跟大爷认下是你碰碎了那砚台,记得你为此受了老爷的责罚……”
“我还记得……那天你穿的靛青色衣裳,衣襟是莲华纹样的,离开前,冲我眨了下眼,就站在门口,阳光堪堪照着的地方……”
芸香没再说下去,似有些出神。
得到比自己想要的更美妙的答复,容少卿不由得将怀中之人拥得更紧些,落吻在她发间、额角,一下,又一下。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