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刀上漂
那?人见了他,吓得五体投地,手脚瑟瑟颤抖。
姬珩皱着眉略看了他一眼,什?么话也没说,进内间去了。
窗外风雪肆虐,庭院中恰有一株瘦梅,朵朵红梅点缀枝头,在寒风中傲然?绽放。
婉瑛倚窗瞧得出?神,不自觉伸出?手心,想去接那?空中飞旋的雪沫。刚沾上一点冰凉,手腕就?被一只大手擒住,抓了回来。
“啪”地一声,窗扉掩上,呜呜呼啸的风声被关在窗外,殿内一时静了不少。
“不是跟你说不能吹风么?身子才好?一些,着了风又患上伤寒怎么办?”
他握着婉瑛的两只手,放在唇边轻轻呵气,本?来就?只沾了一点雪水的手心,此?刻很?快就?被他搓得热了起?来。
婉瑛坐在榻上,静静地垂目瞧他。
姬珩俯首在两只手心一边亲了一下,忽然?发现她专注的视线,抬眼笑道:“怎么了?看不到雪不开心了?要不让小顺子捏两只雪人儿进来给你瞧瞧?朕方?才过来,看见他同春晓领着一帮人在巷子里打雪仗呢。”
婉瑛漠然?答道:“会化的。”
她最近很?少说话,嗓音有些凝滞,偶尔还会口吃,像初学说话的小孩子。但?每一次看她开口,姬珩都很?激动,忍不住上前抱住她。
“能听见小九的声音,真好?。”
婉瑛乖顺地被他抱在怀中,垂着眸不说话,就?像个安静的瓷美人。
姬珩轻轻抚着她的长发,指尖划过鬓旁簪的那?朵白花,略微停了停,换上高兴的语气:“马上就?到正月初九了,今年的生辰想怎么过?要不要再?出?宫去逛逛?还是有想要的生辰礼?”
本?以为这回也会像之前那?样,不过是他自说自话罢了,但?破天荒的,怀里的人回应了他。
“我,有……想要的,愿望。”她吃力地说完一整句话。
“是什?么?”
不等她回答,姬珩就?低头迫不及待地说:“不管是什?么,朕都给你。”
“承恩宫,我想调一个人……来伺候。”
不用她说是谁,姬珩便已?经猜到了,兴奋的神色冷下去。
“这件事,朕不能答应你。”
婉瑛一怔,落寞地垂下眼帘,离开他的怀抱,偏头对着窗子。
看着那?倔强地对窗而坐的人,姬珩分外头疼:“小九,你听话。朕答应你不杀他,已?经是格外开恩了,他能在这宫里任何地方?,朕只当看不见,唯独不能来这承恩宫,事关你的安危,朕不能冒任何风险。”
说来也是那?小子命大,受了宫刑,竟还留下半条烂命,苟延残喘地活着。
要不干脆杀了算了,反正在宫里,多的是手段让一个人无声无息地死去,死了就?碍不着眼了,他的眼里逐渐冒出?戾气。
“臣妾只有这一个亲人了。”
背对着他的人突然?说了这一句话,而且神奇的是,没有任何磕绊,就?这样流畅地说了出?来。
虞氏上吊自尽,父亲被褫夺爵位,回乡途中因?惊吓过度,心悸而死,妹妹婉琉因?丈夫畏惧牵连之祸,但?由于是圣旨赐婚,不敢随意休弃,只听说已?被赶出?家门,现下不知所踪,亲弟弟又遭受宫刑,成了无法传宗接代的太监。
慕氏一门,确实枝叶凋零了。
姬珩一惊,将她转过来,果然?看见满脸泪痕。
心脏像被人用力攥紧,姬珩再?说不出?半个不字,将她抱进怀里。
“朕答应你,你要什?么,朕都答应你。”
年少登基,稳操权柄,他这一生,几乎从未有过心软的时刻,不知为何,到了婉瑛这里,总是低头妥协。
他叹息:“这世间,大概也只有你能如此?拿捏朕了。”
没过多久,婉瑛便倚在他怀里睡着了,她近来总是嗜睡,像是之前消耗了太多情绪,要从睡梦中慢慢恢复。
姬珩将人抱上床,盖好?被子,坐在床边看了一会儿,随后走出?门去,叫来小顺子。
“盯着他。”
他看着远处角落里低头老实扫雪的人,目光厌恶,带着肃杀之意。
“若有什么小动作,随时来告诉朕。”
“是。”
小顺子垂手在阶下应喏。
*
正月初九这天,因?还带着孝,承恩宫里没怎么大办,只有大清早的时候,宫里伺候的太监宫女们进来给婉瑛磕了个头,齐声喊“恭贺娘娘千秋”。
春晓给每个人都备好?了红封,就?连新进来的慕昀也没落下——当然?,由于他不能跟娘娘犯讳,现已?改名叫小昀子了。
春晓递给他红封的时候,发现昔日家中这个眼高于顶的小少爷,如今是真的变了,不仅头抬不起?来,人畏畏缩缩的,向她道谢的时候也是细声细气的,不竖起?耳朵听还听不到。
仔细一看,脸上、胳膊上都带着淤青。
春晓听小顺子提过一嘴,说他的日子过得不怎么好?,奴才们是最会看人下菜碟儿的主儿,他又是新来的,所以格外排挤他。
宫里整治人的阴损手段多了去了,比如夜里派他出?去倒夜壶,或是用洗脚水泼湿他的铺盖,让他一晚上没被子盖,冻得嘴唇发乌。
春晓听了也没管,以前在江陵的时候,这个小少爷仗着是家中独子,也没少欺负过婉瑛呢,不过是一报还一报罢了。
除了奴才,便没有人再?来庆贺婉瑛生辰了。她从不与后宫妃子们往来,每年的宫宴也是甚少出?席,就?算前两年还有些人看中她的圣宠,想与她结交,也因?为她过于冷淡的态度,从而歇了心思,至于贵妃,那?是早就?生分了的人,更不可能来了。
若说这些人不来还情有可原,可皇帝竟也没丁点儿表示,这就?太不同寻常了。
这几年婉瑛的生辰,他哪一年不是大张旗鼓地操办,连生辰礼都是好?几箱子地抬进来,可今年他只是中午的时候来陪婉瑛用了顿午膳,下午就?不见了人影。
春晓有些摸不着头脑,总不至于是忘了,就?是不知皇帝在打什?么主意。
其实她这样想是完全误会了姬珩,生辰礼他是早就?准备好?了的。
到了晚间,婉瑛睡得早,才交了戌时就?上床歇息了。
姬珩将人从被窝里挖出?来,见她满脸被人打扰清梦的不情愿,便笑着哄道:“别不开心,陪朕去个地方?,回来了任你睡。来,朕伺候你穿衣。”
说着还真的亲手替她穿起?了袜子。
婉瑛这会儿清醒了,有些不好?意思,挣动了一下,立即被姬珩按住脚,大掌笨拙地往她脚上套鞋袜,又系上袜带。
她垂眸看着,不知怎么又懒怠起?来,干脆随他去了。
姬珩却是头一回替人穿衣裳,女人家的衣物繁琐又细致,从里衣到外衣不知有多少件,他中途还穿错了一次,脱下来又重新穿,待全部都穿好?,额头上都生了一层汗。
最后,他将一件素白羽缎斗篷给婉瑛系上,又替她戴上风帽,确认全身上下没有一寸地方?会被寒风吹到后,这才牵了她的手出?门去。
冬日天黑得早,这个时辰,外面的天早已?黑透了,奴才们提着宫灯,照亮一条宫道。
婉瑛与姬珩共乘一辇,双手被他握在掌心暖着,其实她没有兴致去猜皇帝是要带她去哪里,如今她对一切都是淡淡的,说好?听点是看开了,说难听点就?是哀莫大于心死。
可是当轿辇在奉天门停下时,她还是疑惑地转了转头。
奉天门是宫城正门,平时常年关闭,只有皇帝大婚、殿试、朝贺、献俘、颁正朔、宣谕时才会打开,是庄严与礼治的象征,看样子也不像是要出?宫,来这儿做什?么?
姬珩将她抱下轿,又将一盏玻璃绣球灯从太监那?儿拿来,塞入她手中,随即竟在她面前蹲下,将她一下背了起?来。
饶是淡然?如现今的婉瑛,都不自觉惊呼了一声,下意识抱紧他的脖子。
姬珩欢畅地笑了一声:“搂紧了,可别掉下去了。”
“放……放我下来……”
婉瑛脸涨得通红,往地上瞟了一眼,却怎么也不敢往下跳。
姬珩道:“好?好?照着路,爷爷年纪大了,老眼昏花,我摔了不要紧,可别把宝贝孙女给摔坏了。”
“……”
关于爷爷孙女的无聊笑话又来了,好?几年过去了,不知为何他总是乐此?不疲。
婉瑛虽觉无语,却也不敢不听他的话,牢牢提着手中的绣球灯,照亮脚下覆满白雪的长阶。
城楼巍峨高耸,形似鹏鸟展翅,待背着人登上百来级台阶,姬珩已?经浑身发热。小心翼翼地将婉瑛放下,他朝后伸出?手。
一直默不作声跟随的吕坚赶紧递上他要的东西。
他转交给婉瑛:“今年的生辰礼。”
是一只风筝。
而且是一只做得不怎么好?的风筝,竹子做的骨架,歪歪斜斜的,让人怀疑究竟飞不飞得起?来。
婉瑛低头看着那?只彩绘风筝,瞧了半晌,也没看出?来端倪。
“画的什?么?”
她破天荒地主动开了口。
姬珩欣喜不已?:“小猫,看不出?来么?”
婉瑛皱起?眉头,片刻后,嘴里吐出?两个字:“好?丑。”
“……”
一旁的吕坚险些腿软跪下去。
姬珩却不怎么在意地一笑:“是么?朕确实于丹青一道不怎么在行。不过么,朕会学的,多画几次就?做得好?了。”
婉瑛原本?没想到这四?不像的丑风筝竟是他自己亲手做的,心中正后悔失言,听了他这话,却又抿着唇一言不发了。
姬珩牵了她的手到城楼边,说:“来,我们放风筝。”
朔风正紧,奉天门又在风口,风筝刚从婉瑛手中脱离,就?被风卷了去。
姬珩从后抱着她,将她拥在怀中,手中扯着线,时放时收。他显然?精于此?道,小猫风筝越飞越高,风紧力大,吹得呼呼作响。
姬珩估量着高度合适了,便贴在婉瑛耳边说道:“听闻民间有放风筝来除晦气的说法,风筝一放,晦气也被放走了。小九,今日是你生辰,朕左思右想,有朕在,你什?么也不会缺的,唯独这健全身体,阴阳寿数,朕给不了你。所以朕带你来放风筝除晦,往后每年生辰,咱们都来放一次,让老天保佑我们小九,一生健健康康,无病无灾,再?也不要生病了。”
他将一把西洋小银剪子递入婉瑛手中。
“来,你来剪,朕替你扯着线。”
婉瑛怔怔地接过剪刀,对准那?绷得直直的风筝线,一下齐根儿绞断。
小猫风筝飘飘摇摇,被风吹入夜空,眨眼便化作了一个看不清的黑影儿。
她放目远眺,姬珩站在她身后,两人一高一矮,紧紧相拥,雪不知何时又下了起?来,落了他们满肩满头,远远看着,竟像一夜之间白了头。
——卷三·为妃·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