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酒时醒
这尊卑有别的皇室,坐次亦是极其讲究。宋知意落座的席位也是太子的席位,几乎就在主位左下方,距离皇帝最近。这是她第二次见到皇帝,也不知是不是紧张,她总觉得方才皇帝扫视过来时,眼神似有若无地在她腕间停留了几次。
她低头看看那露出来的白玉镯,再抬眸时察觉了一道来自右侧的目光。
是妤贵妃。
妤贵妃也坐在下面,而皇帝身侧那属于皇后的宝座仍是空的。
宋知意后知后觉明白过来什么,但面上还是若无其事的模样,皇帝宣布开宴后,各色佳肴美酒流水一般呈上来,她心思一下子转移到好吃的,举止才自然下来。
虽是家宴,但皇帝还是会问两位成年外封的皇子近况如何,封地可还安宁平静,又有其他貌美年轻的嫔妃向皇帝撒娇,殿内觥筹交错,热闹不已。
宋知意默默听旁人说,自己却不怎么开口,太子如今这情况,她多说多错,而皇帝问过一轮皇子们却唯独没有问她太子,似乎也正印证这点。
她不如只管吃,吃到合心意地便悄悄留下两个。
倒是齐王妃热心,误以为她初次赴宴拘谨,常凑过来和她说话。
宋知意腮帮子微鼓,回以感激的笑。
平阳公主昨日就看不惯她,今儿再也忍不住地拉住齐王妃说道:“嫂嫂,你别管她,岭南那穷酸地方哪里见过宫廷里的珍馐美馔。”
齐王妃表情为难,但知如今妤贵妃圣宠,估摸着年后便要立为继后,因而不敢得罪平阳公主,只好眼神示意宋知意别放在心上。
宋知意原本也没放在心上,她咽下嘴里鲜美细腻的虾肉,才应道:“平阳妹妹说的是。”
接着有宫婢依次呈上刚蒸出锅的水晶糯米圆子,宋知意远远地闻到香气,眼神也情不自禁地跟着飘了过去。
可谁知,顺着平阳公主的话也不成,平阳公主反倒更恼怒了,撒开齐王妃的手便过来挽住宋知意。
宋知意看眼宫婢刚放在她桌前的糯米圆子,再看眼坏笑的平阳公主,眼皮跳了跳。
“父皇,昨日儿臣去找太子妃说话,看见太子妃特地给您准备了礼物呢!”平阳公主脆声开口,而后换了副表情看向知意,“嫂嫂,你不是准备了亲笔所书的字画吗?本公主瞧着比陈太傅的字还要好,快给父皇呀!”
殿内推杯交盏的笑谈几乎瞬间停了下来,一道道打量的眼神看向前面那一直安静的太子妃。
皇帝看到自己向来跋扈的平阳公主和太子妃关系如此亲切,想必昨日也是去看了太子的,心中欣慰,也期待地看向知意问道:“是吗?”
宋知意:“……”
当然不是!她幼时贪玩,爹娘又宠溺,琴棋书画不过略通一点皮毛,可平阳公主这顶高帽扣下来,是存心想要她当众出丑。
不,爹爹说了,万事藏于心而不显于形,越是紧要时刻她越不能慌乱!
于是在各方惊奇打量的目光里,宋知意仪态端庄地站起来,笑容得体地挂在脸上,恭敬而谦卑地道:“平阳妹妹谬赞,儿媳的字实难登大雅之堂,是殿下精心挑选了一幅字画,托儿媳务必转交父皇,祝父皇身体安康,万事顺遂。”
听闻此言,皇帝的神情多了几分慈爱。毕竟前几日他才跟太子吵得面红耳赤。若太子低头认个错,他心里还是宽慰的。
宋知意说完,手心也冒冷汗,好在她下午时真从太子的库房拿了一幅书画,她转眸递给王嬷嬷一个眼神,王嬷嬷立即把长盒子双手奉上。
她接过来,亲自呈上给皇帝。
那是一幅千里江山图。
可惜皇帝还没能瞧上一眼,坐席里荔嫔忽然捂着肚子喊了一声“疼”,其侧的萧贵人最快起身查看,惊见荔嫔羊水破了,忙道:“皇上,荔嫔姐姐恐怕要生了!”
皇帝立刻起身下去,拦腰抱起荔嫔去内室,妤贵妃见状也连忙跟着过去,唤人去请太医和接生嬷嬷过来。
一时所有人的目光都被此事吸引去了。
宋知意默默合上卷轴回到坐席,跟着忧心。她这还是第一次碰到妇人生孩子,也无暇顾及平阳公主那点坏水了。
内室很快传来荔嫔撕心裂肺的喊叫,一阵强一阵弱,也不知过了多久,隐约有道婴孩啼哭传来。
嫔妃们神色各异,相互交头接耳,宋知意听到她们小声在问也不知是皇子还是公主。
宋知意暗暗地期盼,若是个公主就好了,虽然这样想很恶毒,可看着满殿朝气蓬勃的皇子们,她想到吐血的太子,想到他消瘦的身形,想到陈太傅那日的话。
他们如今的处境真的很艰难。
不多时,皇帝满面红光地回到席上,大笑道:“荔嫔为朕诞下一双麟儿,恰逢小年,实乃大吉,传朕旨意,晋荔嫔为妃,厚赏!”
宋知意愣住了。
是皇子,且是一双皇子……
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巨大失落朝她笼罩下来,桌上一口未动的糯米圆子也没了滋味。
因荔嫔顺利生产,宴席重新热闹起来,皇帝似乎也忘了太子送的字画,后半场再未提起半个字,宋知意心情低落,好不容易等到散了席便回清晖堂了。
时已子夜,主屋还泛着昏黄的光。
内侍说殿下还未睡。
宋知意推门进去,见太子还是午间的姿势恹恹靠在榻边,手里握着卷书在看。她揉揉有点僵硬的脸蛋,弯唇甜津津地笑起来。
“殿下,我回来啦!”
第13章 吃吃吃,你一天到晚就知道吃!……
太子合上卷轴,抬眸看向笑盈盈朝自己走来的宋知意。他脸上没什么表情,随着知意来到床边,眉心却蹙了起来,上下打量一眼知意。
宋知意察觉他那明晃晃的打量,也奇怪地低头看了眼自个儿。她山茶色的雪狐斗篷还未解,许是带了寒气令太子感到不适,于是连连退后几步,解开斗篷交给随后进来的庆嬷嬷。她再转身,一句“殿下怎么还没睡”尚未问出口,就见太子冷笑着盯着她微微鼓起的小腹。
宋知意轻轻“唔”了一声,总算明白了,笑着把揣在棉裳和袖兜里的用帕子包裹着的糕点拿出来,被她一路捂着,香气飘飘,热乎着呢。
太子的眼神变得前所未有的古怪,此女总喜欢往他桌上放些乱七八糟的东西,那该不是特地从宫宴带回来给他吃的吧?
太子的表情越发嫌弃,质问道:“你竟敢给孤吃剩食?”
“昂?”宋知意愣了一下,才明白过来太子误会了,哈哈笑起来,“当然不是!这是给梅香带的,我回来急着过来看你,忘记转交冬青带给她了。”
说着又补充道:“梅香和冬青是我的陪嫁侍女。”
太子:“……???”
他不可思议地再打量一眼宋知意,冷哼一声,连身子也微微侧向里面去了。
宋知意转身把东西好生交给庆嬷嬷带出去,回来只看到太子漠然的半个背影,语气无辜地解释道:“宴上有太多好吃的了,我吃不完,打包些回来也不算浪费嘛……”
其实她还命宫婢给她重新装了一碟龙凤水晶糕和蟹粉酥,回来时是王嬷嬷提着的。不过眼下自然没再说了,太子心中一定认为她小家子气,上不得台面吧。
太子不应声。
宋知意也默了默,小心把手腕的白玉镯摘下来放在小几上。
宴上皇帝几次暗含深意的眼神已经叫她明白,这不仅仅是一个质地上乘的白玉镯,而是先皇后的,曾经许多次被戴在手上,陪过皇帝春夏秋冬。
所以不是她能戴的,想必太子也不是真心想送给她,不过是趁宫宴叫皇帝瞧见,睹物思人罢了。
“殿下,那我先回去了。”
宋知意福身准备告退,未料太子会忽然问她:“宫宴就没什么有趣的事要说?”
“嗯……”宋知意想了想,觉着还是不对太子说荔嫔顺利生下一双皇子为好,免得他难过。至于有趣的,她想起一道菜来,兴致勃勃道,“御膳房的心思真巧,有道雪婴儿呈上时,我吓好大一跳,要不是齐王妃说那只是蛙肉裹了面粉煎炸出来,形似婴儿,我险些没敢吃。”
太子不满意地“啧”了声,缓缓转身过来,看到小几上静静躺着的镯子,微微一顿,再蹙眉看宋知意。
她那天真无邪的模样真是挑不出一丝破绽来。
然而早在宋知意回来前,便有轻功了得的暗卫先一步回来向太子禀报宫宴发生的一切。他知道荔妃生产,也知道平阳刁难。
太子沉声再问:“除了吃,你就没惦记旁的?”
宋知意腼腆地笑了笑,“当然惦记了,我从库房挑的礼物都送完了,也收到了好些回礼……”
“罢了。”太子不耐烦地挥挥手,他何至于浪费时间听此女说废话。
宋知意只好识趣地退出去了。
一刻钟后,主屋无声无息地进来一个身量高大,穿着窄袖劲装外披黑袍的年轻男人。
这是太子派出去查找线索的心腹,也是暗卫首领,名叫凌霄。
“明珠有消息了吗?”太子问。
凌霄挫败地摇头,“泰山附近的州郡乡下已搜遍,圣上与妤贵妃也派人在找,毫无踪迹。不过有猎户曾看到过身量年纪与公主相似的,被人带出了鹰山关,看方向是往塞北,属下已派人追去,恐怕没有那么快回消息。”
如今戎狄部族虽灭国,有我朝将领率军驻守塞北重整疆土,然草原地域辽阔,戎狄余孽狡兔三窟,难免还有藏身之所。
忆及稚嫩无辜的幼妹,太子心痛地阖了阖目。母亲已经回不来了,他万万不能再叫唯一的妹妹流落逆贼之手生死不明,哪怕只有一丝线索,哪怕倾尽所有,他也要找,可恨这副惨败的身子,不知能否迎来曙光。
太子缓下心头郁火,从柜阁里抽出一封书信,一串钥匙,交给凌霄,“你亲自去一趟,旁人孤不放心。若能找到明珠,孤还活着,便带她回宫,若途中得知孤死了——”
“殿下!”凌霄不由得一慌,失了分寸也未察觉,急切道,“四皇子已经在青云山求得功法秘籍,此刻正带空空师父往京都赶,除夕之前必能回来,您的身子……您的身子肯定会好的!”
太子神色冷沉,肃声问:“你身为暗卫之首,就是这样沉不住气?”
凌霄抿唇,半响跪了下来,垂头道:“请殿下恕罪。”
太子缓缓将方才被打断的话说完:“若孤死了,你把这封信给她,她想回皇宫,便护送她回来,她若不想,便带她去扬州投靠陈仲安,孤在那留好了宅子田地和银钱。”
“是。”凌霄攥着那封轻飘飘的书信,却觉有千斤重。
太子拍了拍他的肩膀,声音温和下来:“起来,去吧。”
凌霄不敢再有忤逆,依言起身退出,只是到了门口,终究又转身回来,犹豫道:“殿下,您如今刚醒没几日,身体虚弱,年关又正是乱的时候,太子妃敌我不明,放在您身边实在是天大的威胁,不如属下现在就把她弄死,以绝后患!”
太子顿了顿,漠然的视线掠过小几上的不倒翁,只说:“此女惯会装模作样,孤迟早会除掉,免得后患无穷,但不是现在。”
凌霄目光倔强,不肯走,还要再劝什么,此时却敏锐听到外面一阵陌生的脚步声,立即递给太子一个眼神。
太子示意他去博古架后避避,侧身看了看窗外。
半刻钟后,窗子果然被轻轻掀开,露出半张饱满圆润的脸颊来。
不是宋知意又是谁?
“殿下,嬷嬷煮了长生粥,你吃么?”
太子:“……”
他没来由地烦躁,一碗破粥也要特地来问他,庆嬷嬷这老糊涂也不提点些,他真该把这扇窗封死,惯她这臭毛病!
太子没好气道:“吃吃吃,你一天到晚就知道吃吗?”
谁料这时暖阁门口冬青也喊了一声主子,“糕饼烤好了!”
宋知意顾着那边,太子这后半句就没注意听,等应了声回过头来,只记得太子一连说了三个“吃”!
她高兴得立马跑回厨房,叫庆嬷嬷盛了一碗满满的粥。有道是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不管荔嫔生了几个皇子都无法改变了,不如忘掉烦恼,安心养好身子最要紧。
宋知意端着那碗满满当当的长生粥进主屋时,太子阴沉的脸色实在一言难尽。
待在东宫几日,宋知意现在也学会了几分察言观色,她后知后觉或许出了什么差错,语气弱弱地问:“不是你说吃吃吃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