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谢归舟
裴瑛想了想,叫来一个随行的小太监,仔细嘱咐他:“陛下刚从战场上?回来,血腥气太重,恐怕会冲撞了孩子,你且带几个人去拦住向晚。”
小太监望着向晚转瞬即逝的身影,无助的苦笑着,表示自己?便?是有心,也无能为力。
裴瑛叹了一口气,索性撩起衣袍,自己?大踏步跟了上?去。
向晚一眼便?看?见谢瑶卿左肩上?那一簇血花,他只觉得眼前一黑,连带着双腿都一软,不禁扑到在了谢瑶卿的身前,谢瑶卿飞身下马,眼疾手快,将他一把捞住。向晚伸出颤抖的手,摸向她沾血的盔甲。
谢瑶卿一把捉住他的手,搂着他的腰扶着他站好,谢瑶卿压着他的手腕,轻柔的为他将脸侧被汗水打湿的长发捋到他的耳侧,谢瑶卿看?了一眼慌忙跟随而来的太监,示意他将向晚扶好。
向晚执意不肯,一定?要亲眼看?见谢瑶卿无碍才罢休,谢瑶卿只得轻声哄他,“我身上?有血有伤,你见了不好。”
向晚不依不挠道:“陛下是为天下受的伤,有什么不好?便?是我腹中?这个孩儿,也应当让她看?见她的娘亲为天下,为百姓做了什么。”
谢瑶卿拗不过?他,只得半推半就?的,被他揪着盔甲的锁扣,一路拽进了旁边的营帐中?,裴瑛早已经将伤药备下,向晚却不愿让她动手,只想自己?为谢瑶卿上?药。
向晚看?向裴瑛,歉然道:“裴大夫,麻烦您为陛下配些安神补血的汤药吧。”
裴瑛粗略扫了一眼谢瑶卿的伤势,见她并无大碍,索性将这一方天地全都交给这二人,由她们缠绵腻歪去了。
向晚用指尖沾上?药膏,望向谢瑶卿,不忍的问:“陛下的功夫独步天下,如?何?还?在战场上?受了伤呢?”
谢瑶卿看?着他脸上?挥之不去的担忧与?疲惫,便?笑着卸下了自己?的盔甲,露出那件向晚亲手为她穿戴上?的金丝软甲,她握住向晚的手,对他不无感激道:“今日还?得多谢你这件金丝软甲,若没有你劝朕穿它,今日想诱她们深入,还?得再费一番功夫呢。”
向晚便?从她的话里品出几分不对,他手指上?沾了一层厚实的膏药,听了这话他挑起一侧长眉,语气不善的问谢瑶卿,“听陛下的意思,难道这一箭是陛下故意受的吗?”
谢瑶卿不以为意的笑笑,只是安慰他,“若能用这一箭换惠州城早日安定?岂不是一桩十分实惠的生意?”
向晚动作一顿,当即毫不犹豫的将指尖上?的药膏粗鲁的怼在了谢瑶卿的伤口上?,谢瑶卿呲牙咧嘴的倒吸一口凉气,她无奈的看?向向晚,向晚手上?用力,使?劲将药膏揉开,谢瑶卿的表情便?越发扭曲起来,她只得服软道:“是朕不对,朕不该冒险...嘶,可向晚,你也不该下手这样重啊,朕有些疼。”
向晚吸了吸鼻子,抬起红肿的眼睛,恨恨的瞪了她一眼,不满的小声嘟囔,“就?该疼死你,我在这为你...不,为这一场仗担惊受怕,你却不把自己?当回事,用自己?当诱饵,你想过?那些百姓,想过?你的臣属,想过?...我吗?”
谢瑶卿陷入了长久的沉默,她拉过?向晚的手,侧过?头将温热的嘴唇轻轻贴在向晚微凉的手背上?,静谧时间缓缓流淌,过?了许久,直到向晚浑身都因为这一个似是而非的吻变得滚烫起来,谢瑶卿方才缓缓将他放开。
谢瑶卿低声向他许诺,“以后冒险之前,朕一定?先想想你。”
向晚抬眼望着她,“可陛下还?是要冒险。”
谢瑶卿歉然的看?着他,向晚只得无奈的笑起来,自嘲道:“就?当是我上?辈子欠你的,这辈子要跟你担惊受怕一辈子。”
他也知道想要谢瑶卿改变本性难如?登天,他只得不再纠结,索性将话锋一转,问起了战况,“战况如?何?了?陛下的伤没有白受吧?”
恰巧门外亲兵来报,说程芳树将军已经生擒了敌方的监军与?将军,正等陛下处置呢。
谢瑶卿朗声笑起来,她拉起向晚的手,含笑看?着他,“不如?陪朕一起去看?看??”
第55章
因惠州城内余粮不多,程芳树便只将普通战俘关进大牢,留下五百兵家看?守,其余百姓则被她带回了山岭中的军营中,等来日重建惠州城时再分给她们田地房产,好让她们安居乐业。
除了被拘在惠州城重的战俘,程芳树这位年轻的小将军十分会体察军心,特意为谢瑶卿捆来了两个人。
安守和虽然双手被缚在身后,却没有人敢上前?卸去她的盔甲,她虽然?一身狼狈,满脸憔悴,但?刀剑盔甲却还是干净整齐,甚至连她的佩剑都在程芳树的默许下,允许她继续戴在腰上。
程芳树甚至特意打发了两个小兵过来给嘴唇干裂、行动不便的安守和喂水喂饭。
安守和心中便十分复杂,她只是败军之将,犯下的又?是杀头的大罪,如今有何脸面如此坦然?的接受这样的厚待?
于是她趁程芳树带兵巡营时讷讷的叫住了她,经此一败,安守和只觉得自己老了许多,她满面风霜,怔怔的望着年轻灼眼的程芳树,她勇猛、果敢、爱兵如女,听说她也在西?北边陲苦熬多年,听说她亦是靠军功一步一步走至而?今。
安守和看?着她,仿佛看?见了曾经的自己。
安守和拘谨的挪动着疲惫的脚掌,她愧疚的低下头,忍不住想,一步错,步步错,自己究竟为什么会从铮铮铁骨的西?北侠率沦落至如此田地呢。
程芳树眉眼浓烈似火,粗粝的小麦色肌肤充满野性,她看?出安守和的窘迫,不想再?让她难堪,便随手抹去脸上的血迹,轻松道?:“安大人不必惊慌,你?坐阵西?北时,我是你?手下的小兵,无论你?今日做了什么,往日的恩情程某没齿难忘。”
安守和一怔,往日的恩情?往日她不过?是在履行军人的天职,保家卫国?,爱护士兵,保护百姓,这对?于一个士兵来说,已经算得上恩情了吗?那而?今在世家手下助纣为虐,在百姓眼中又?是如何呢?
安守和陷入了沉思,程芳树并不打扰她,只叫那两个小兵照顾好她,她转而?将面色一沉,转身踹了被士兵捆成粽子,佝偻着腰,猥琐狼狈的张监军一脚。
那个半天前?还光鲜亮丽的张监军被这一脚踹进了泥地里,扬起了漫天黄尘,程芳树厌恶的瞥了她一眼,大声喝骂:“方才对?百姓不是很神气吗,怎么如今这般猥琐?!”
谢瑶卿陪着向晚走出中军大帐时,恰巧见到这一幕,向晚忍不住笑?起来,凑到谢瑶卿耳侧,小心的说着悄悄话,“程将军看?起来却是个性情中人。”
谢瑶卿点头附和,她像程芳树招了招手,待程芳树走近行礼,先上前?一步提前?将她扶起,又?从身后内侍端着的锦盒中取过?一柄古朴大气的长刀,亲手为她佩戴到腰侧,谢瑶卿鼓励一般拍了拍程芳树的肩膀,夸道?:“这柄刀曾为朕斩下七位秦胡贵族的头颅,而?今朕将它送给你?,望你?能佩戴此刀,替朕继续戍守边疆,庇佑一方百姓。”
程芳树受宠若惊的接过?这柄长刀,只觉它如自己肩上担上的责任一样,沉甸甸的。
谢瑶卿再?次扶起她,笑?着看?着她,继续道?:“传朕旨意,程芳树平叛有功,着赏明珠一斛,黄金百两,擢升为怀化?将军。”
程芳树微微颤抖起来,感激拜道?:“微臣谢陛下厚爱,定?肝脑涂地,不负陛下所托。”
谢瑶卿示意她起身,她的目光掠过?她,望向她身后那两个狼狈的俘虏,她缓缓的收敛起和煦的笑?容,似笑?非笑?,审判的目光在二人之间来回梭巡着,犹如刀剑,将这二人千刀万剐。
在一阵令人窒息的沉默之后,安守和抵御不住内心的愧疚与谢瑶卿施加在她身上的压力,弓腰跪倒在了尘埃中,张监军虽被堵了嘴,浑身也抖得筛子一样,但?脸上仍旧写满了不服气。
谢瑶卿一眼便能看?出她想说什么。
若非你?使诈,我怎么会一败涂地!
谢瑶卿冷笑?一声,将冰冷的目光放到了安守和身上,程芳树便体贴的拉着安守和背后的绳索,将她从地上拽了起来,谢瑶卿看?着踉踉跄跄的安守和,不动声色道?:“将她身上的绳索与刀剑一同卸了,省的别人见了,议论朕苛待老臣。”
安守和心中忽的泛起一圈涟漪,程芳树趁这个间隙,又?问道?:“陛下,另一个怎么办呢?”
谢瑶卿满脸厌恶,“搁那就是,放到百姓堆里,让她们好生看?看?这位张监军究竟是何方神圣。”
张监军眼中第一次露出恐惧,她早就知道?那些蝼蚁看?向她的眼神充满了仇恨,她们敢怒不敢言,可她从未在意过?,她从来没有想过?,她也有落入这些卑贱蝼蚁手中的一天。
谢瑶卿最后看?了她一眼,眼底涌上几分讥讽,而?后她居高临下的看?了一眼安守和,语气冰冷,“进来。”
安守和脊背上已经沁出了一层冷汗,被晚风一吹,她伶仃潦倒的身躯便止不住的颤抖起来,谢瑶卿对?她虽有几分爱才之心,但?以谢瑶卿的杀伐果断与冷漠无情,她不知自己即将迎来的,会是怎样的狂风骤雨,因而?她不敢起身,只能跟在谢瑶卿身后,膝行至案前?伏身跪着,畏惧的将额头贴在地面上。
她看?不见谢瑶卿的动作,只听见她在不急不徐的的翻着书?,纸页摩擦发出的沙沙声,听在耳中,仿佛丧钟一般。
片刻后,她又?听见一个轻盈的脚步声,送来一缕淡香,脚步声的主人轻手轻脚的为谢瑶卿沏了一杯茶,柔声劝慰,“陛下莫要动气,安将军多年戍守边疆,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如今也是为了家小安危,才为反贼们效力的,陛下不如先留安将军性命,令她戴罪立功。”
安守和心中生出万分的诧异,一个男人?他是谁?竟敢在谢瑶卿眼前?对?军政事?务指手画脚,不怕谢瑶卿杀了他吗?
然?而?更令她诧异的是,那个向来说一不二的君王然?将他的话听进去了。
谢瑶卿抿了一口热茶,呼出一口浊气,停下翻书?的动作,终于舍得看?一眼在地上战战兢兢跪了半天的安守和,她将茶盏重重的搁在桌上,安守和也不禁为之一阵。
“抬起头来。”
安守和喉间一滚,僵硬又?缓慢的将头颅抬了起来,谢瑶卿居高临下打量着她,沉声问:“你?知道?朕方才在看?什么书?吗?”
安守和颤抖着摇头,下一瞬,一本厚重的书?册劈头盖脸的砸在了她的脸上,温热的血流顺着额头流淌下来,谢瑶卿冷漠的看?着她,命令道?,“拿起来,念。”
安守和沉默的捡起书?册,却是一本《大周律》,谢瑶卿提高音调,重复一遍,“念。”
安守和看?着书?上的蝇头小字,心底涌起一股觉望,她深吸一口气,尽可能的平静道?:“谋反、谋大逆者,本人不分首从皆斩;母及女儿满十六者皆绞;夫侍及男儿十五岁以下者,以及父亲、女儿的夫侍一干人皆没为官伎;家中的部曲、奴婢、资财、田宅也全?部没官。”
谢瑶卿冷眼看?着她,漠然?道?:“若按朕的脾气,朕不仅要剐了你?,连你?远在惠州的夫郎女儿,朕也想一并抓过?来剐了。”
安守和跪着,听了这话,忍不住打了个寒颤,谢瑶卿冷哼一声,继续道?:“可向晚说的不错,你?戍守西?北有功,朕不该让有功之臣寒心。”
安守和嘴唇微颤,嗫嚅道?:“罪臣、罪臣有愧,无颜面圣...”
谢瑶卿捞起茶盏,一把扔到她脸上,喝道?:“你?是有愧,却不是对?朕,是对?那些百姓!你?在西?北多年,早该知道?若没有百姓箪食壶浆,就不会有你?今日!”
“你?又?在干什么?!啊!”
“你?把刀剑指向百姓,你?逼着她们为你?送死!”
“安守和,莫非是江南的风水养人,竟把你?养成了一个卑劣无耻的小人不成吗?!”
安守和满脸羞愧,一张毫无血色的青白面颊涨得紫红,却是一句反驳的话都说不出来,谢瑶卿怒火攻心,几次将手伸向腰侧的佩刀,都被侍立一侧的向晚温柔但?坚定?的按住了。
向晚低声劝她,“陛下有伤在身,切莫动气。”
安守和忽的冲谢瑶卿磕了个头,哽咽道?:“陛下...罪臣实在无颜苟活,甘愿认罪伏法?,千刀万剐也愿意领受,可是贱荆犬女实在无辜...”
谢瑶卿打断她,面色不善的盯着她,质问道?:“你?在同朕谈条件?”
安守和霎时噤声,“罪臣不敢...”
向晚急忙给谢瑶卿揉肩捶腿,抚着她的下巴示意她转过?头来看?自己,向晚眨着眼睛,长眉弯弯,笑?得妩媚动人,谢瑶卿禁不住一怔,向晚方才在她耳边笑?着讨好,“陛下可冷静了?”
谢瑶卿失笑?,拍了拍他的手示意自己无碍,她整理思绪,重新看?向安守和。
“安守和,你?是良将,朕亦有爱才之心,朕的近臣也都劝朕留你?一命,可朕若是饶恕了你?,又?该如何向那些枉死的百姓交待呢?”
安守和回忆起一路上诸多残忍的景象,不忍的落下泪来。
谢瑶卿捻着书?页,沉吟道?:“朕思来想去,总觉得凭朕一人,不能独断,你?既有愧于百姓,能不能活,便看?百姓怎么想罢。”
她唤来程芳树,“程芳树,你?去拟一份请命书?,告诉百姓,若她们愿意原谅安守和,愿意让她活命,就在请命书?上摁上手印。”
她又?看?向安守和,平静道?:“若能百名百姓肯为你?请命,朕就留你?一条性命,戴罪立功。”
“你?觉得如何。”
第56章
雷霆雨露皆是君恩,无?论谢瑶卿打算如何处置自己,安守和也只?能?谢恩,何况谢瑶卿甚至大发慈悲,给?了一条活路。
只?是向晚仍旧有些忧心,谢瑶卿对安守和的雷霆之怒是真的,可对安守和才干的爱惜也是真的,在他看来,与?其说谢瑶卿是愤怒,不如说她是在痛心,在对安守和恨铁不成钢。
于是他轻轻牵住谢瑶卿的衣袖,谢瑶卿顺从的低头看向他,忍不住戳了戳他紧蹙成一团的长眉,向晚皱着眉,不无?担忧的问:“万一百姓们不愿为她请愿,陛下岂不是失去了一位良才吗?”
谢瑶卿笑了笑,自信又坦然的回答他,“若没有百姓愿意为她说情,那她便是千刀万剐也是死有余辜,若百姓愿意保她,朕也不过是做个顺手人情。”
她看向向晚,瞧见他轻轻歪着头,不停眨着眼睛,忽闪着纤长细密的鸦羽,似乎是在绞尽脑汁的思索一般,谢瑶卿只?是瞧着,心中便觉得欢喜极了,尽管还?有臣属在场,她还?是忍不住亲昵的捏了捏向晚柔软的脸颊,向晚一愣,余光中瞥见一旁的程芳树有些僵硬的将头扭向了一边,他嗔怪的瞪了一眼谢瑶卿。
谢瑶卿笑道:“朕就是喜欢你,想和你时时在一起,她们总得学会适应吧。”
她说的自然又笃定,向晚听了只?觉得耳根滚烫,正想红着脸反驳几句,谢瑶卿却已?经将话头引回方才的话题了,“朕相?信,这些百姓一定能?做出比朕更公允的判决。”
向晚似懂非懂,仰着头,有些懵懂的看着谢瑶卿,此刻谢瑶卿站在夕阳中,浑身沐浴着耀眼夺目的金光,一尊悲天悯人的神像一般,不远处金乌拖着火红的晚霞,缓缓坠向天际,在向晚眼中,谢瑶卿便像是另一颗冉冉升起的太阳一般。
他心中一阵悸动,他忍着羞赧,悄悄勾住谢瑶卿的小指,憧憬又敬佩的仰望着谢瑶卿,他长眉如月,笑得眉眼弯弯,真情流露,“陛下圣明。”
谢瑶卿对程芳树使了个眼色,程芳树会意,当即提着安守和去了百姓的营帐中。
向晚看向二人的背影,心中忍不住有些好奇,真的会如陛下所料的一般?
他的心思几乎就要写?在脸上了,谢瑶卿看着他皱着鼻尖抓耳挠腮好奇的小模样,失笑道:“若是信不过朕,不如跟朕亲自去看看。”
有了谢瑶卿这些天的偏爱与?默许,向晚逐渐卸下了先前的拘谨,闻言并不惶恐,反倒是双眸如星,明光盈盈的望着谢瑶卿,他羞涩的为?自己辩解,“陛下英明神武,我自然信得过陛下,只?是疑惑陛下为?何这么笃定。”
谢瑶卿捏了捏他的鼻尖,挥退了内侍,亲手为?他披上一件厚实防风的大氅,她牵起向晚的手,二人如同寻常妻夫一般漫步在夕阳下,谢瑶卿笑着看向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