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香草芋圆
汉子退出去后,书房里又陷入静默。
兄妹两个无言对视。
“河间王……看中谢氏宅子了?”
谢琅苦笑:“他如今风头正盛,被这位殿下看中了宅子,只怕我们谢氏无罪也保不住。”
谢明裳的心火腾腾地冒。人在自家里,说话万分不客气。
“我还当他是个人物。落井下石的狗东西,难怪父亲和他有过节。谢家还没抄家呢!”
*
日头渐渐落山。暮春的风里带出几分燥热气息。
京城的暮春燥热和关外的燥热大不相同,风里带着温软花香,不像关外漫天的黄沙石,张嘴便是沙土。
萧挽风在京城并无王府,入京后暂住在河朔驿馆。
几名亲兵忙忙碌碌,把新鲜采摘的梨花枝插去窗下细口梅瓶,随风簌簌地落下几片雪白花瓣。
今日驿馆中有客至。
客人未到近前,笑声先远远地到了。
“五弟!你这落脚处可寒酸得很。等你的王府正式赐下了,做兄长的必当给你准备重礼,好好布置一下厅堂。”
萧挽风站在窗前,注视着来人走近。
这位锦衣华服、看似爽朗热络的族兄,正是庐陵王萧措。
萧措今日受邀而来,一无丝竹管弦,二无张灯结彩,此地主人连个笑容都没有。
萧措心里嘀咕,表面上笑得更加热络,亲亲热热抬手要搭肩膀:
“兄弟两个多少年未见了?上回在京城见你,似乎还是你父亲带你入京觐见先帝的时候?那时你个头还没蹿高——”
萧挽风站在窗前不动,亲兵卫长顾家兄弟在面前一左一右挡住萧措的手。
身穿青色襕袍的幕僚走上一步,引萧措往花厅里走。
“庐陵王,这边请上座。”
萧措端详着自己落在半空的手。
“不愧是领兵的主帅,气势十足啊。自家兄弟都亲近不得。”悻悻然撩袍坐去椅里。
萧挽风依旧站在原处,并无迎客的意思,只转过半边肩膀,斜倚木窗望进厅堂。
雕花窗棂的影子映在他脸上,脸颊半边明暗,眼睛在暗处闪亮。
萧措心里咯噔一下,想起了相熟的宗室子弟悄悄传递的流言。
这位是放出笼子的猛兽。
山野外咬残了猎物,圣上想把猛兽收回笼子里。
年轻幕僚姓严,是今日的陪客,坐在下首位,和贵客你来我往地寒暄几句。
等气氛松快几分,萧挽风在主位居中坐下,好歹摆出会客的姿态。
庐陵王的目光隐晦闪烁,“听闻五弟这次被圣上召回京城,为了养病?五弟今年才二十三吧。英华盛年,究竟何等伤情,非得抛下军务养伤。身子如何?可还能回边城领兵?”
说到最后一句,又自来熟要上来勾肩搭背。
萧挽风抬手挡住。
右手的拇指食指按住庐陵王萧措的虎口,仿佛一把钳子发力,牢牢地钉在桌面上。
萧措疼得脸色都变了,勉强笑说:“自家兄弟,这是做什么。”
“劳兄关心。”萧挽风缓缓地松开手,带几分嘲弄注视着萧措闪电般往后缩。
“旧伤伤及筋骨,短期并无异样,可以跑马开弓,但会落下长久病根,圣上召令回京医治。如此回复可满意了?”
萧措握住疼得发颤的虎口,咬着牙笑:“还好短期无恙。京城无需征战开弓,只要还能跑马,能喝酒,能写字,能搂美人腰。在京城做个富贵闲王,有这四样足够了哈哈哈哈……”
萧挽风没有笑。
他下帖子把庐陵王约来,却又不寒暄。
他原本生得就不亲和,又比寻常人高出半个头,看人都是俯视。此刻没什么表情地坐在对面,眸光半阖,有一搭没一搭地把玩着一枚精铁扳指。
黝黑扳指在他修长手指间翻滚出残影,厅堂只有细小的叮叮当当声响,反倒比开口说话时更多出强烈的压迫感。
萧措的笑容很快绷不住,挥了挥手。
庐陵王府长随送上一只沉甸甸的长木匣。萧措当着此地主人的面打开木匣,整整齐齐摞了整箱的金铤。
“黄金八百两。”
萧措笑容满面,把木匣往前推了推,“这是为兄对五弟的一点心意,不必客气。”
萧挽风把沉甸甸的木匣子推回去。
“今日邀约相见,岂为钱财俗物?说起来,确实有件小事劳烦。”
萧措打着哈哈,不等说出口便推脱:“五弟,接到你的帖子我就来了。但为兄我呢,在京城里不争气,朝堂上的大事管不着。若论各处好吃的好玩的,哪处花楼的姐儿生得美,哪家小倌儿骚浪,这些只管问我,我带你四处逛去。”
萧挽风半阖的眸光抬起,盯他一眼。那眼神尖锐,仿佛扎破了皮肤。
萧措不自在地细微挪动一下,心里嘀咕,天子圣明。冲着这双不安分的眼睛,就该关进笼子里。
只不过锦绣繁华、十丈软红的京城哪能算笼子呢,野兽当然要关在野地里。挪个地方关才好。
心里起了恶念,脸上却越发地笑意盈然。宗室儿郎都天生好皮囊,庐陵王也不例外,笑着打圆场:
“怪我话急。五弟先说说看,能帮到的我尽力而为。但丑话说在前头,京城这处一山更比一山高。最近大长公主看我不顺眼,拦了我不少好事。为兄有心无力啊哈哈哈哈。”
“我所求这桩事,于兄来说,举手之劳而已。”萧挽风不再看他,起身又走去窗前。
燥热春风里隐约传来远处的操练呼喝声。
“驿馆太小,入京的两百亲兵挪腾不开。圣上允诺赐下王府,某这几日在京城走马观花,最合心意的宅邸位置,不巧已经有人住了。”
萧措恍然,哈哈地笑起来,“我知道了。五弟看中的那处好位置,可是城西长淮巷,枢密使谢崇山的宅子?稍安勿躁,谢家案子未定论,那处还需再等等——”
“谢宅太小,不够跑马。”萧挽风打断他。
“某看中的是城北榆林街,庐陵王府。”
萧措脸上的笑容消失了个干净。“……什么?”
萧挽风道:“还请兄长挪一挪住处。”
萧措震惊地坐在原处。
呆滞片刻,啪地砸了果盘碟子,起身指着鼻子怒喝:“萧挽风,你什么意思!”
萧挽风转身过来,直对这位勃然大怒的族兄。
萧措的腰间挂着一把名贵佩剑,镶金嵌玉,装饰出几分盛气凌人的贵气。只可惜大怒时未想起拔剑,却拿手指着他。
萧挽风走回几步,直接便抽出了佩剑,随手挽了个剑花。剑身泓光如泉水。
“好兵器。可惜了。”
他握着萧措的右手掌,轻轻一下便割开了手掌皮肉。鲜血喷涌如箭。在突如其来的一片死寂里,满意地道:“宝剑沾血,从此才算开了锋。”
滴滴答答的流血声如小溪,萧措捂着几乎割断的右手跌坐回去。
痛饮了主人之血的佩剑被推回剑鞘,挂回金玉腰带上,萧挽风随意抹去手上血迹:
“给兄长半天,回去把王府收拾干净。傍晚我去时,要看到一个清静宅子。”
萧措跌跌撞撞地奔出了门。
幕僚专心地烹茶。直到贵客走了,一壶茶才烹好,正好全奉给主上。
“殿下的恶名要传遍京城了。”
年轻幕僚姓严名陆卿,在满室茶香里,斯斯文文地笑说:
“如今的局面,殿下在京城的名声还是恶些好。各方对殿下的忌惮越多,宫里那位对殿下的忌惮反倒少些。”
萧挽风扯了下唇。
严陆卿又道:“京城里的眼睛太多,流言传得太快了。殿下四处转了转,便传出了看中谢家宅子的流言,实在离奇。今日强夺了庐陵王府,明日又不知会传出什么离奇的流言。”
萧挽风抬手拨了下窗前的雪白梨花枝,平静道:“让他们传。”
“教他们明白,以势强夺者,人恒夺之。”
第12章 实话
相比于谢家风雨飘摇的前程来说,谢家一座宅子的归属,又算多大的事呢。
书房的灯整夜亮着。
谢家之主谢崇山年纪大了,执掌边军多年,脾气刚硬固执,不肯窝囊低头认下贪腐污罪,一天天和朝廷僵持着。
朝廷旨意始终不下。
谢家人的心,一天天地悬在喉咙口。
不止主院的灯整夜亮着,就连东跨院的二房一家人,乃至兰夏、鹿鸣,夜里睡着睡着都会突然惊醒过来。
生怕沉睡片刻,便漏过什么了不得的消息。
只有谢明裳,自从出门寻杜家的那夜看清了形势,回来后该吃吃,该睡睡。
但她身上风寒咳嗽的症状断断续续始终不见好。千金虎骨治成的昂贵药酒,每日早晚节省着喝,家里存量还是见了底。
门外把守的常将军睁只眼闭只眼,放兰夏从西南角门出,抱着一包银子寻相熟的郎中配药。
兰夏后半夜眼睛红红地回来。她敲开相熟的药铺门,药铺郎中怕事,死活不肯再配给谢家,给钱也不肯要。
这天掌灯时分,谢明裳在母亲的主院用饭食。
大房一家围坐用饭。当家之主谢崇山不在屋里,谢夫人吩咐捡几道饭菜送去书房。
老夫妻多年不合,相见不如不见,就连谢琅也没劝说什么。
谢夫人吃喝完毕,放下筷子,开口问:“阿琅,今晚准备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