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香草芋圆
顾淮低声道:“殿下,六娘子对我?们似乎多有误会。弯刀开了锋,挂在堂屋,合适么?”
萧挽风把长枪递给服侍亲兵,回望一眼堂屋。
阳光已?经照进屋里三尺。堂屋左右两幅山水字画,当中挂一把纯银刀鞘的弯刀。好看自然是好看的。
但就如他所说,纯银质地、花纹繁复的刀鞘,十天半个月不擦,纹路间?的银光便黯淡了。
“这?把刀不适合挂墙上?。”
萧挽风起身往院门外走,边走边吩咐下去:“开库房箱笼。有一把刀柄嵌红宝石的波斯弯刀,取来给我?。”
——
谢明裳两天没见王府主人的影子。大清早突然人进来院子转了一圈,半句话也?未说,坐庭院当中拿布擦了一回木枪杆,转身又出去了。
临走前隔窗遥遥地回望了她一眼。谢明裳便知道,今晚人肯定会来。
天黑后,她借口睡前看会儿书,把鹿鸣跟兰夏两个撵去厢房休息。
鹿鸣告退前把贵妃榻边的落地铜灯八盏灯台全点亮,时令鲜果子摆好整盘。
八盏灯照得室内亮堂堂的,谢明裳蜷在贵妃榻里翻家里送来的闲书,偶尔掂一只果子吃。
最近杏子大量上?市,鹿鸣知道她爱吃,果盘里零星摆了五六颗色泽鲜亮的红樱桃做点缀,大半盘满满摞的都是洗净的杏子。
黄澄澄的鲜甜杏子,被谢明裳拿在手里咔嚓咔嚓地啃。
闲书游记又写?得有趣,她读着读着入了神?,不小心沾了些汁水在书页上?,视线舍不得从书页上?挪开,在榻边上?摸索擦手的细绫布——
有人从头顶高
?处把细绫布递到她面前。
谢明裳诧异地合拢起书本?,仰头望去。
萧挽风穿一身赴宴用的华贵襕袍,上?好的蓝缎织金麒麟纹料子穿在身上?,衬得肩膀宽阔,腿直而?长。
人站在敞开的西窗外,贵妃榻刚好靠墙放在窗下,他手臂又长,直接越过木窗把软榻扶手处搁着的细绫布递了过来。
谢明裳擦着手,转头望了望窗外的天色。
还早得很。一轮圆月刚挂上树梢头。
赴宴不留下喝酒,这么早回家做什么。
窗外的脚步绕了半圈,往门边走来。宽肩窄腰的武人强健身影出现在珠帘外。
谢明裳眸光里带估量,上?下打量几眼,把擦手细布搁回原处,人又懒散躺了下去。
“身上?一股酒味儿,喝酒没尽兴?来我?这?里有何贵干?”
两句话的功夫,脚步已?经到身前。萧挽风站在贵妃榻边,俯视下望。
他今晚看起来又是一副生人勿近的淡漠姿态,唇线平直,并不怎么想开口说话的模样。身上?酒气虽浓重,人显然没喝醉。
落地铜灯台的光亮被他挡住大半,俊美的眉眼落在光影暗处,眼神?幽亮如旷野之狼。
两人对视一眼,萧挽风撩袍坐在她身侧。
长腿抵着墙,取过果盘里一只剥开的杏子,吃了一口,细微皱下眉,把杏子搁在几案上?。
谢明裳瞧在眼里,好笑地说:“那是我?吃过的。王府没穷到这?份上?吧。”
萧挽风道:“有点酸。”
那只杏子是有点酸,所以谢明裳咬一口,搁盘子里了。
她冲白瓷盘子抬了抬下巴,“还有几只没动过的。这?批大抵是甜杏。”
萧挽风不动那几只完好的杏子,却又把咬过两口的酸杏拿到手里,剥去皮,慢慢地吃了。
还真是不讲究。谢明裳目光闪动,似笑非笑地打量。
军里打滚久了的人,管你?什么贵重身份,吃用上?都这?么不讲究。她爹在家里也?这?样。
两人前夜撕破了表层的客气,谢明裳把许多的尖利言语当面射箭般地射了出去。心底积蓄的黑汁喷溅完了,今日再?见时,反倒能心平气和,客客气气地寒暄几句。
不过寒暄完了也?没什么其他好说,她蜷在贵妃榻上?,掂着杏子问:“今晚过来吃杏子聊天的?还是去床上??”
“墙上?的弯刀不错。”萧挽风放下杏子核儿,边擦手边说道。
谢明裳:“嗯?”
什么叫驴头不对马嘴?
萧挽风说起弯刀,便起身走出内室。片刻后,珠帘晃动,他手握一把亮闪闪的弯刀回返内室,想必进门时搁在堂屋里。
镶嵌了宝石的刀柄在灯下光亮闪耀。仿佛随手给出一件漂亮的小饰物般,萧挽风把红宝石弯刀搁在贵妃榻边沿。
“这?把弯刀如何?”
弯刀在中原不常见,是马背上?的民族爱用的兵器。谢明裳面前的新弯刀,刀柄处镶一颗硕大的红宝石,色泽鲜艳耀眼,价值不菲。
这?还不够,刀鞘上?又镶了一溜排的五颜六色的宝石。摆出七星拱月的形状。
就冲着这?份五颜六色的花俏,谢明裳觉得,不大像北边突厥人的作风,更像南边传来的波斯刀。
花俏归花俏,波斯刀锻造得精美,还是很好看的。
谢明裳沿着那一排七星拱月的宝石挨个摸过去。
“漂亮。”她实在地夸赞一句。
“喜欢?”萧挽风简略和她说起刀的来历。
“波斯商人带入京城售卖的宝刀。我?看红宝石耀目,便做主买下了。这?把刀挂去墙上?如何。”
谢明裳:“……”
她把弯刀放回小案,人又躺了下去。
“墙上?挂一把弯刀好看,挂两把,成了卖刀的铺子了。”
萧挽风赞同?。
“确实。”他起身又走出外间?。
珠帘晃动不休,这?回他握着原本?挂在堂屋白墙上?的纯银鞘弯刀,随手搁在软榻边沿。
“镶宝石的波斯弯刀挂墙上?,这?把你?随身带着。”
谢明裳没吭声,明澈的眸光瞥去一圈,接过弯刀,从软榻上?坐起身。
素白的指尖按在刀鞘上?,拔出刀身。
雪亮刀光闪过室内。在满室亮堂堂的灯火映照下,仿佛半轮明月乍现视野中。
萧挽风搁在膝头的左手背微微一凉。
锋锐雪亮的刀锋压上?他的手背。无需用力,沉重的精铁刀背便把小麦色的皮肤压得略下陷。
“我?这?把刀可是开了锋的。”谢明裳翘着唇角。
“弯刀最适合割喉咙放血。挂在墙上?也?就罢了,任由我?随身带着?殿下不惜命?还是太小看谢家女儿了。”
萧挽风泰然坐着,搭在膝头的左手臂丝毫不挪动,薄唇吐出简短的问话:
“你?还记得如何用弯刀?”
“殿下确实瞧不起谢家女儿。”
“不,只是问问。”
两人并肩坐着,谢明裳手里的弯刀在王府主人的手背上?压出一道白色压痕。萧挽风低头看她手里的刀。
“持刀的姿势熟谙。以前练过?”
“当然。”谢明裳说。
“弯刀非中原本?土的兵器,不易找师父。你?随父亲学的刀,还是随你?母亲学的刀?”
谢明裳的眸光细微闪动了一下。
她居然被问住了。
这?把弯刀是她从关外带回来的随身兵器,她握在手里,挂在马上?,时时擦拭,自然地仿佛吃饭喝水一般。
但自从入京之后水土不服,她经常生病,请来的郎中都让小娘子静养,一养便是大半个月。她有时提着弯刀去庭院里练几招,都觉得气喘吃力。
母亲的刀法枪法都了得,不过自从入了京城便再?不动兵器,说京城人家的女眷不时兴动武,怕传出去吓着别家娘子,不好给家中儿女议亲。
父亲偶尔会带着她去射箭场对练几招。
但父亲惯用的是大开大合的长陌刀。重甲冲锋,一刀斩敌于马下。她病中又缺力气,弯刀和父亲的陌刀对撞时脱手飞出去老远。
练了几次,父亲便不再?寻她练弯刀,只和她骑马射箭。
说起来,她的弯刀刀法,和谁学的呢。
滴滴答答的流水声传入耳朵。
水滴声缓慢,像打湿的布巾没拧干。
谢明裳久久地思索着。起先没留意滴水声,直到鼻下传来一股新鲜血腥味道,刺激得她回过神?来,她骤然惊觉,滴滴答答落在地上?的,竟是鲜血。
在她低头思忖的时候,握着弯刀的手不自觉加了些力气,锐利刀锋陷进萧挽风的手背,竟割出一道细长口子,鲜血滴滴答答地落在青砖地上?。
弯刀在半空中划过一道半月弧光,闪电般归鞘。
这?一下动作几乎出于本?能,目光不落而?刀入鞘,利落之极。
谢明裳也?的确没留意刀鞘。
她的目光紧落在河间?王手背上?深而?长的伤口上?。
这?次和之前几次的言语挑衅不同?,货真价实地刀伤了河间?王府之主。实实在在落入人手的把柄。
兰夏和鹿鸣在他手下讨日子……
鲜血面前还在滴滴答答地流淌。地上?聚集起一小滩血泊。
短短的刹那间?,谢明裳连呼吸都屏住了。
脑海里不受控制地回想起几乎被打烂扔回皇宫的章司仪;又想起自作主张两面讨好、被打得至今行动困难的穆婉辞。
她忽然明白,千军万马中冲锋敌阵而?无畏的父亲,在谢家被禁军围门的日子里,为何会惧怕得难以入睡。
此刻厢房里的兰夏和鹿鸣应该睡下了。今夜,她们会不会因为自己无意间?的过错,被暴怒的王府主人下令拖去庭院里刑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