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香草芋圆
“倒是连累了五姐姐。”谢明裳若有所思地侧了下脸。“昨晚和嫂嫂一起送出去就好了。”
身边的谢琅并不言语。
一路护送谢明裳到居住的小院,兰夏和鹿鸣两个贴身女使迎上来。
谢琅离别前对谢明裳说了句:“你顾好自己。二叔那边的事你不必管,家里还有父亲和我。”
“我晓得。阿兄也好好歇着。”
谢琅欲走,忽地又转身回来:“对了,昨夜杜家具体情况如何,你和我详细说说。”
谢明裳抬手掩了个呵欠。“睡起来再详说。”
“总之,我昨夜和杜二当面说清了。杜家躲避谢家如瘟神,就如他家所愿断交。咱们谢家犯了事,又不是犯了贱,不必一趟又一趟地受他们鸟气。”
心里话说出来,昨夜梗在喉咙的一口气登时舒坦了。寝屋里鸭绒软衾拉开,帐子放下挡住日光,这一觉睡得天昏地暗。
等她睡眼惺忪地起身,居然跨过傍晚黑夜,直睡到第二日清晨。
这边刚洗漱完毕,母亲传唤她去主院说话。
谢枢密使昨夜把自己关在书房熬了大半夜,此刻正在屋里呼呼大睡,鼾声隔着门缝传出老远去。
谢夫人已经用过早食,她兄长谢琅坐在下首,兰夏立在旁边回话。
谢夫人表情严肃,正和儿子商议着什么。
见谢明裳进来,屋里几人齐齐闭了嘴。谢夫人挥挥手,示意兰夏下去。
谢琅起身关门,屋里只剩下谢家人。
“你来的正好。昨日晨间你在外头的事,兰夏都说了。”
谢夫人淡淡道:“说你在酒楼包场等人,一个早上收了七八张请帖。帖子呢?昨天怎么只拿了贺小侯爷那一张出来?”
谢明裳早有准备。刚才进屋时兰夏冲她猛打眼色,她早瞧见谢夫人手里压着倒扣的一摞眼熟帖子。
谢夫人面无表情打开第一张,正好是林三郎林慕远的帖子。
请帖在谢家兄妹面前打开晃一晃,啪的合拢,被谢夫人扔在桌上。
“林相公和你们父亲在朝中是有些交情的,怎的家风如此败坏?林三郎去年求亲不成,林谢两家没有声张,合力把事压下了。林三郎怎能不顾两家颜面,又下这等无耻帖子?”
谢琅把请帖拿过去,扫了几眼署名和帖子里的遣词用句,唇线便绷住了。
“杜家知道么?”他问谢明裳。
谢明裳照实答:“在酒楼等端仪时收到的。杜家或许知道,或许不知道。”
谢琅把整摞的请帖都拿近前,一张一张看过。藏在精致请帖里的嘲讽言语突兀呈现面前,他啪嗒关上帖子,片刻后又翻开去看末尾署名,
“……裕国公世子?”
“裕国公府,说起来也是京城有名的勋贵功臣……怎能对未出阁的小娘子做出嘲弄讥讽、落井下石的恶事。”
谢琅把整摞请帖整整齐齐码好,问谢夫人道,
“娘这里有没有包袱?全包起来。儿子想请门外把守的常将军通融通融,让儿子今晚出门一趟,拿去给杜幼清,看他如何反应。”
谢夫人冷笑连连,“你指望那孙子能有什么反应?当初这门亲事,我就不想答应。都是你老子脑子糊涂,我们家好好的武将门第,偏要上赶着去抱他们清贵文官的臭脚!”
谢明裳看了眼低头不语的谢琅,哭笑不得,“娘,说什么呢。哥哥也是文官。”
谢夫人:“啊,琅儿,我可没说你。”
谢琅道,“没事,母亲。儿子想去看看杜二的反应,若他不行,索性禀明父亲,把明珠儿的婚退了。”
谢明裳微微一怔,扶着桌面的手指不自觉地蜷了蜷,又松开。
谢夫人转怒为喜,连道几声:“好。”又转头观察女儿的神色,“明珠儿,你觉得呢。”
谢明裳经过了昨夜,对杜家已经彻底死心,“退婚”二字入耳,更像是半空悬着的一块石头终于落了地。
“要退便直接退吧。杜二多半不会见哥哥。”
话说到这里,谢明裳自觉得已经交代清楚,坐在摆满了粥菜的方桌前,正要用些早食,谢夫人却眼神古怪地盯她,问:“还有呢。”
“还有什么。”谢明裳搅动着汤匙,深深地嗅一口,熟悉的鲜香气息盈满鼻尖,她满足地品了品:“极鲜嫩的鲈鱼豆腐羹,许久没喝着了。娘大清早去厨房炖的?”
“汤勺放下,先把正事做了,少不了你的汤。”谢夫人嗔怪地拍她一下,在面前摊开手掌:
“大长公主给的名单呢。拿来给我看。”
第9章 梁子
大长公主殿下手写的宗室子名单,要不是被老娘提起,谢明裳自己都快忘了。
她四处摸了半天才寻到,谢夫人倒是郑重其事地洗手焚香,把名单双手捧去书案上,叫上了大儿子一起商量研究。
一家四口分作三处,老娘和哥哥在东次间低声议论;老爹的鼾声此起彼伏,从主屋里槅门传来。至于谢明裳自己,坐在堂屋里低头慢腾腾地喝炖汤。
两刻钟后,东次间房门打开,母亲面上隐隐显露忧色,在女儿面前却强做镇定说:“大长公主给的单子,人选多了些,还需要仔细斟酌斟酌。”
谢明裳只嗯了声,心里清楚,她自己都能想到的事,母亲和哥哥哪能想不到。
谢家情势危急,嫁入宗室避祸这条路,譬如河流下游的鲤鱼想要逆流跃入龙门。
由高处往下挑拣容易,哪能站在低处强求高就?说是条通天路,仔细计较起来走不通顺。
谢明裳把手里的半碗汤羹喝完,随口道:“昨天我就和兰夏说这名单用不着。如今娘也看过了。哥哥拿去烧了吧。”
谢琅不肯。把宗室子名单收入怀里,说:“先留着。明珠儿吃好朝食了?跟我出去走走。”
谢明裳莫名其妙地随兄长走出主院。
谢琅沉吟着,“谢家如今的情势……明珠儿,趁父亲此刻没起身,我和你交个底。父亲当面时,只怕不会允许我和你说。”
说得郑重,谢明裳点点头,两人一路去后花园。
精心置办的后花园少了园丁打理,才三五日便显出野草疯长的痕迹。
站在落满花叶的莲花池小木桥上,谢明裳侧耳细听。
谢琅深思着,缓缓道:“昨日你和五娘的宫籍被录下带走,父亲思虑了整夜,对你有打算。”
“宫里规矩太大,入宫不是条好路子。家里犯事入宫的小娘子,比寻常宫人还要
矮一头。你脾气又不好,要你忍辱负重是断然不能的,父亲怕你一怒之下冲动犯傻——”
“行了行了。”谢明裳不满地打断他:“大清早跟你出来是听你数落的?我还不如待房里听娘数落呢。至少娘那边还有鳜鱼豆腐汤喝。”
谢琅哑然片刻,长话短说:
“所谓备用宫籍,用不上便是废纸一张。家族获罪不及出嫁女。你赶紧嫁了,越快越好。”
谢明裳:“……”
谢琅:“爹娘昨夜商谈这件事。两人都同意,现今只差个人选。大长公主考虑得很妥帖,宗室子弟是最好的选择,其次外戚门第。父亲说丧妻续弦的鳏夫最有可能成事。明珠儿,父亲已经知会了门外把守的常将军,打算入夜后悄悄出门商议。一两日定下人选,尽快送你出嫁。”
谢明裳:“……”
谢明裳呛了一口风进喉咙,剧烈地咳嗽起来,精致面孔发了白。谢琅慌忙替她拍背顺气,不远处候着的兰夏和鹿鸣也冲上来,一个挡风,一个取出药酒服用。
“你们就这么琢磨的?”
谢明裳平复下咳嗽,人给气笑了。“昨天才说的回来陪你们,原来没一个人信,只有我当真了?“
越说越气,她掉头就走。
走出几步忽地回身,谢琅站在木桥上,眼神复杂伤感,抬手似乎想喊她,却什么声音也没有发出。
谢明裳又几步走回小木桥上,牵着她哥往主院方向走。
“站风里吃风作甚?回娘屋里继续喝汤去。“
*
兄妹俩来回折腾一趟的功夫,屋里鼾声震天的谢枢密使睡醒了。
此刻人已起身,披衣站在内院门口,一位身穿禁军皮甲的佩刀汉子寻他说话。
——赫然是奉命看守谢家的常将军的手下。
风里送来断续的话语声:“常将军叮嘱卑职转告,门外有可疑人物出没,或为皇城司的眼线……谢帅这几日多静少动。”
“宫里新传来的消息……河间王已入京……”
等谢家兄妹走近时,正听到父亲沉声问:“消息可靠?怎的如此突然。”
“亲眼所见。据说只带了两百亲兵入京,未打出旗帜仪仗,应是秘密奉诏返京。宫里昨日办了一场家宴,正式的接风宴定在两日后,京城里五品以上的朝臣和宗室勋贵都会到场,消息确凿。常将军叮嘱谢帅近期多留意。”
那禁军汉子尽忠职守地回禀。
谢枢密使一座山似的站在庭院门里不动。半晌,惊醒般转向谢明裳,问的却是谢琅:
“叫你别提,你还是跟她提了?”
谢琅道:“事关小妹终身,怎能隐瞒不说。”
谢枢密使盯着谢明裳不知不觉抿住的唇角:“从前挑挑拣拣,满京城的儿郎不愿嫁,眼睛顶天上去。现今匆忙要嫁不知哪家的鳏夫,叫你委屈了?”
父兄注视过来的视线里,谢明裳抿住的粉润唇角往下一撇:
“爹爹别瞎折腾了。谢家眼下的局面,杜家不敢娶我,找个鳏夫就敢娶了?别被人给哄了,表面上说得堂皇,一顶轿子把我抬去家里做个婢妾,关在后院磋磨,没三两天不是我死就是他死。爹爹你流放三千里去岭南,耳目闭塞,等京城这边的消息隔了一年半载才传去流放地,我怕你当场气死。”
莫说一年半载之后了,谢枢密使眼下差点就被气死。
蒲扇大的巴掌拍去门框,啪地一声巨响,木屑纷纷而下,谢枢密使怒喝:“什么你死我死的,你老子还没论罪流放呢!”
“谢家还没论罪,爹爹把我瞎嫁出去算什么。我死也只想死在谢家。”
父女两个站在敞开的庭院门口你一言我一语地吵了起来。
替常将军通传消息的禁军汉子人还没走,站在门边,目瞪口呆瞧着谢帅被自家女儿气得脸红脖子粗,心头旺火弹压不住,张口把京城各家骂了个遍。
骂杜二不顶用,骂林相家的纨绔子吃了熊心豹子胆。
骂杜二那个混账姐夫,庐陵王萧措,狗日的杂种也敢打谢家女儿的主意。
一怒之下没留意把整个宗室都骂进去了,谢琅赶紧把传消息的禁军汉子拉去旁边,细细询问起刚才传来的消息。
他果然没听错。
镇守朔州的河间王萧挽风奉诏入京,人已在京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