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白月轻舟
那句极好极好,原本以为可以让自己笑十年的话,化作了尖刀利刃,一刀,一刀,一刀刺向自己的心口。
路旁行人注目停留,都看着贺家这场排场极大的丧事。
“哎呦,还说这贺小将军之前委曲求全,才娶了孟氏。这次出了意外,没准心中欢喜,终于甩了这包袱。结果竟对孟氏的丧事如此大办,该是确实情深。这……若是不久后就另娶,恐怕有些打脸了。”人群之中不知是谁说了句。
有人不以为然:“谁知道呢,一入侯门深似海,讲什么感情,做做样子吧。”
一个妇人叹道:“这般披麻戴孝,风光大葬,便是做做这种样子,也不是人人都能做到的。”
……
贺知煜看棺入墓室,黄土长封,终于再也支撑不住,“哇”地一声吐出一口血来。
众人吓住了,赶忙都迎上来。
侯夫人上前扶住他,哭道:“知煜啊,你……你节哀啊。”
贺清娩看着他,幽幽叹了口气,终是没说话。
最是人间留不住,朱颜辞镜花辞树。
他于今日,永失所爱。
第40章 火葬场开启 今天是发疯的自责小贺
侯夫人慌忙唤了左右之人, 去寻大夫给贺知煜医治。
贺知煜却浑不在意,随手擦了擦嘴角的血, 神色似乎渐渐恢复了平静。
他忽然问贺清娩:“大姐,刚听下人们说,我夫人去红隐寺的早上恰巧与你一起出门,她……可同你说过些什么吗?”
贺清娩听他这样问,有些心虚,道:“也没说什么,就是……随便聊了几句家常。”
贺知煜道:“这两年夫人偶有去红隐寺敬香, 可从未在寺中住过,她可同你提起为何要在寺中居住之事?”
贺清娩知道这一切不过是父亲串通了人编的故事罢了,但她也想一起把这故事圆了, 好让云芍安安稳稳地离开:“提了, 这个她确实同我说过,说因流年不利, 要多敬香几日, 且要独自一人, 以表诚心。”
贺知煜:“流年不利,究竟是哪位僧人所说, 到底同她说了些什么?”
贺清娩有些编不下去,猜想父亲应该是有安排这么一位的, 不然断不能有此言传出, 但也怕贺知煜揪着问会露馅, 模棱两可道:“其实我听说那僧人也没说什么,都是些冲犯太岁、四化星不吉之类的寻常话罢了。她同我说,也是最近心绪不佳,想要散散心罢。”
谁知贺知煜不依不饶:“心绪不佳……又是为何?”
贺清娩有些无语, 不想再说多了反而露馅,微抬了声音,想显得态度严厉些,直接驳了他去,随口道:“心绪不佳便是心绪不佳,你这话问得有意思的,在侯府里规矩森严,谁能日日快活?总有些糟心事的!”
贺知煜听闻,神色冷淡,似乎在自言自语般重复道:“总有些糟心事……总有些糟心事……到底是谁让她糟心?素月走了,她竟是连一个能陪伴的人都没有。”
贺清娩听他意思竟是要揪住不放,有些心惊,假作劝解道:“事已至此,我知你心里难过,可也别太钻牛角尖了。家里事多,我毕竟已经外嫁,还得你多操持些。父亲近日也受了伤,你为人子,虽今日和父亲起了冲突,也当多关心些。”
贺知煜问:“父亲怎么了?”
贺清娩叹了口气,道:“说是,有一日约了照王去春猎,结果父亲先到,遇上了山匪。那山匪人多势众,起了冲突,父亲便受了伤。父亲腿伤得重,以后怕都不能康复如初了。”
贺知煜皱了皱眉,像在听天书:“山匪,还能伤了父亲?山匪作何要伤害父亲?”他顿了顿,又问:“照王?”
贺清娩脑中一阵嗡嗡作响,听他连环发问已是无力解释,心道丢给父亲自己去说吧,只捡了个自己认为能回答的说:“嗯,上次偶尔饭间听曹家公爹说起,父亲最近和照王走得近,许是关系不错吧。”
贺知煜听闻,没再言语。
贺清娩心里松了一口气,若他这么继续一路问下去,保不齐会漏出什么关窍来。
她暗暗观察贺知煜神色,他似乎情绪平复很快,刚才大悲大恸,此刻面上恢复了往日冰冷孤高的样子,只是更如霜冻。
可贺清娩又隐隐觉得那冷静神色间添了种说不出的东西,但又似乎没有,仿佛自己多心。
贺知煜忽然又问:“大姐……同曹家那个,关系尚好吗?”
贺清娩收了观察弟弟的思绪,冷嗤了一声:“还能怎样好?”
她顿了顿,对着自己的亲弟弟说了两句真心话:“若不是父亲同那国公府交好,我真该打断了那曹霖的腿,免得他日日在我面前晃荡。我上次还是射的轻了,让他顺利便恢复了,可笑,竟到现在还叫着要让侯府再给说法,说是又在街上碰见了素月那丫头,同江家老夫人在一起活蹦乱跳呢。”
贺知煜淡淡地说:“是啊,想要交好是难,想坏却是容易的很。”
贺清娩总觉得他言语奇怪,道:“知煜,人要向前看。谁也是要经历些坎坷的,你看大家不都一样好好的吗?”
贺知煜道:“是啊,都好好的。”
说完,两人一路再无言。
贺知煜回到侯府,再也没回扶摇阁,而是一直在自己的书房。
他也不再如之前在灵堂里那般崩溃模样,因为神色一贯是冷淡,下人们也瞧不出他是个什么心情。
扶摇阁有些见风使舵的下人已开始考虑自己的前程问题。
扶摇阁惯常都是孟云芍居住,世子来得很少。如今瞧着,世子不知是心里有些忌讳还是公事要紧,竟连夫人刚葬下的日子都没来,恐怕以后也不打算来了。
那这扶摇阁一没人,侯夫人管得又严格细致,以后恐怕下人们慢慢都要四散了,便是仍留在这里,也没什么前程可言。再加之前主子死得不吉利,也有人心里隐隐有些膈应。
只是脑子清楚些的下人,还知道在这个当口得先缓缓,先看看风向再说。眼见着世子刚刚对夫人的丧事大操大办,哪怕只是对外的脸面并非真情,也得先消停些日子。
却也有个别丝毫没有眼力见的,只见到面前方寸之地,刚见到世子没有回来,又看他如常神色,就开始为着自己的前程惶惶不安了,才不过两三日,就有些按捺不住。
贺知煜这日前脚刚进书房,便有个扶摇阁管小厨房事务的何六跑过来找他,噗通一声跪下,道:“求世子给我安排个书房这边的营生吧,我定好好伺候世子。”
贺知煜淡淡道:“为何
不在扶摇阁了?”
竹安站在旁边,对着何六暗暗使了个眼色,何六心道这竹安自己气运好攀上了世子,还想阻旁人过来。
何六想努力证明一下自己的忠心:“我原也是世子的人,三年前扶摇阁被少夫人占了,才一直在那里,如今少夫人去了,我自是仍想追随世子。”
说完他仍觉不够,想起自己之前有一次因帮弟弟还赌债,想同孟云芍提前预支三个月的月钱,被孟云芍驳了回来一直心怀忿恨的事情,又拍马屁道:“少夫人不管是御下之策,还是人品行事,都是远远比不过世子的,何六一直心系世子。”
贺知煜垂下眼睛,脸上没什么表情,语气也是平淡:“她平时就是同你们这帮混帐周旋,才会心绪不佳吧。”
何六一听,心中猛的一惊,刚想解释几句,便听贺知煜道:“既是不想在扶摇阁了,便发卖了吧。”
他语气淡淡,又道:“竹安,同母亲说一声,把府中所有下人都叫过来,我要一一问过,到底是谁让夫人心绪不佳。”
竹安早看出贺知煜宛如冷漠的神情背后其实酝酿着些不正常,也没有再问世子怎么还能把旁人院里的也都叫过来问话,且这人数极多是不是要分批过来之类的细节,赶忙应了便去办了。
流水一样的下人分了几批聚集,有些摸不着头脑。
贺知煜坐在门前放好的太师椅上,平静道:“今天让你们过来,是想听句实话。我便是想问问,平日里都是有谁,对我夫人当面不尊,背后挤兑的?若是有这样的事情,自己报上来,杖责二十;若是被我查出来,杖责五十;若有举告查实,赏银五十;若是发现最近我夫人有何异常行动有所上报,赏银一百。”
众人这才明白,世子这是没了夫人,开始秋后算账了,心中惶惶。看世子此次似乎是动了真格,又看到那何六被直接发卖了,都开始争相说话。
平时因为孟云芍出身不高,虽大部分人还是恭敬的,但也颇有几个或仗着自己是侯府老人儿的身份,或仗着自己有某些主子的倚仗常常给她些脸色的。
噼里啪啦一顿,也问出不少。
除了有平日有欺负孟云芍行为的,还问出了几件事。一是之前柳姨娘似乎是想为难孟云芍但反被罚;二是有人看见孟云芍去红隐寺的前几日有去找过侯爷。
贺知煜沉默了一会儿,无甚表情,对竹安道:“竹安,你来看着,凡是之前欺负过我夫人的,全都责罚之后发卖去做苦役。”
竹安应了,贺知煜起身便走了。
贺逍听下人说贺知煜在慕风堂里等他,隐隐觉得有些烦躁。他刚刚听下人说了贺知煜这又一场发卖下人的闹剧,实在是觉得侯府已经是鸡飞狗跳,不成体统。
贺逍推门进去,看到贺知煜独自坐在会客椅上。也真是巧合,竟是上次孟云芍来得时候,坐的同一位置。
若是从前,他这个儿子,说什么也不可能直接在慕风堂没有自己的允准便坐下的。
贺逍皱了皱眉头,问:“你做什么?”
贺知煜神色冷冷:“儿子今天,知道了件奇怪的事,想来问问父亲可否知道为什么。”
贺逍:“何事?”
贺知煜:“儿子听说父亲近日和照王走得近,又听说柳姨娘最近又来找我夫人的麻烦,最奇怪的是,我还听说夫人在我离家之后竟来找过父亲,儿子把这几件事联系在一起,不知道这是否就是我夫人最近心绪不佳才去了红隐寺的原因?”
贺逍听闻一阵恼火。
他知道贺知煜的意思,无非就是猜测,他一早就同照王在聊和公主结亲的事情,柳姨娘知道后便去寻孟云芍的麻烦,让孟云芍也得知了此事,来找贺逍求证之后,因为自己可能会被休弃而心情不好才去红隐寺散心的。
这是来兴师问罪了。
贺逍心道你也是小看那孟氏女子了,她可能还真没把你同不同公主结亲当碟子菜,不然也不会反利用这件事,如此干脆利落地讹钱跑路。什么心绪不佳,真正心绪不佳的到底是谁?
贺逍也不想告诉他实情,反正已经到了这一步,你便是伤心吧,便是闹吧,且看你到底能闹出些什么名堂来,你又能奈你亲爹几何?
贺逍冷笑一声,道:“她来找我,是想问,贺氏准备和公主结亲的事情。我告诉她,确有此事。”
贺知煜怔住了。
他早有此猜测,可是听见父亲亲口证实,仍是感觉心中受到暴击。
所以,她早就知道了,也早就当了真。
所以那天,自己提到和照王结亲的事情,她才哭得那样伤心。
原来,虽然自己后来有所解释,但她根本没有以为自己是在开玩笑,是无心之言,而是认定了会有此事。找到父亲确认之后,更是笃信如此。
贺逍又嗤笑一声,道:“贺知煜,你知道她来找我的时候拿着什么吗?她拿着一张签了你名的和离书。我看那名字确是你的字迹,难道不是你自己签的吗?我便是看见你都签了,才会告诉她这事的。”
贺知煜的眸光骤然亮起,又霎时变成了灰烬。
签了你名的和离书……
他想起她神色平静,说:“随便我在纸上写些想要的东西,有了你的签名,你必得给我。”
而他说:“知煜有的都能给,没有的也可以想办法有。”
可是这东西,他给不起。
所以害她心绪不佳,跑到外面去散心,最终丧了命的人,其实就是自己吧。
最该受到惩罚,为她偿命的人,哪里是那些什么不相干的下人们,也不是自己差了人按姐姐的想法去打断腿的曹霖,其实就是自己吧。
贺逍又道:“你也别怪为父要和照王牵线此姻缘,这都是皇上的意思。上次春日宴上,皇上就已暗示我要办好此事。”
这话贺逍本也不该对贺知煜说,皇上遣他办的事情,便是让他做替罪羊、出头鸟,又怎么能直接同别人说出来?
但贺知煜连日悖逆,他心中也忿恨到极点,心道你有本事就去同皇上闹,你能吗?
皇上的意思……
贺知煜心中雪亮,所以那日的建议,也根本不是为了他出主意,而是让他去试探孟云芍的意思吧……他竟当了真,真的同她去说了,惹她伤心至此。
这便是他忠肝义胆、一直以来舍命相护的“君”和“友”吗?
贺知煜颓然如山倾,面如心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