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嗷飞飞
人们听话地陆续回了屋子,只有那老者还停在原地,在人流中像一根顽固的矮桩。
车队开始向前行进,马车后的崔绍一夹马腹,马儿往旁边偏了几步。
郁贺微惊:“你做什么去?”
崔绍没理会他,反手抽出腰后洁白的骨雕折扇,抛向棚屋。
“接着!”
那老者反应也还算快,两只手忙乱一番,好歹是在骨扇落地之前接住了。
“说书人怎能无扇,这小扇赠你了!”
言罢,马头一转,急行赶上队伍。留下坐在原地的老者捧着洁白骨扇,抹了抹眼睛。
“没想到崔元承还挺有善心。”围观了全程的星展饶有兴致地说。
孟长盈“嗯”了一声。
这不奇怪。她本就话少,又体弱容易疲惫,冬来就一直没什么精神头。
怪的是月台。
要是平时,她肯定会跟着说上两句,兴许还要教导下星展。可这回,她居然只是看了眼崔绍掠过的身影,就移开目光,连话都没接。
星展得了个没趣儿,奇怪地挠挠头。
莫非月台还跟她生气呢?
车队一路慢行,进了城门。难得出来一趟,星展还是很高兴,东张西望。
月台也撩开小窗帘子,时不时说上两句窗外的人和景,孟长盈歪歪靠着座榻,随着她的话点点头。
进了城门,还未走出多远,突然一阵骚乱,车队竟停住了。
星展伸长脖子,抢着开口道:“主子,我去瞧瞧出了什么事!”
月台拧眉,探出身往前看。只见赵秀贞正翻身下马,褚巍也面色微变,马儿来回转圈。
没过一会,星展快马过来,面有急色:“月台!快去瞧瞧,有个小女孩大着肚子倒在地上,怕不是要生了!”
“什么?”
月台惊疑不定,转头看向孟长盈。
“去看看。”孟长盈坐起来,同月台一块下了马车。
细微的痛苦呻吟声不绝于耳,褚巍和赵秀贞都蹲在一个瘦小身影旁,神色凝重。
地上的小女孩瞧着最多不过十来岁,四肢细瘦干瘪,脸蛋深深凹下去,可肚子却高高鼓起,手脚浮肿如囊,观之悚然。
月台赶紧蹲下来,为她诊脉,同时轻轻按压她的肚子。
奇怪的是,并没有摸到喜脉。
月台眉头皱得更紧,柔声道:“别哭,告诉姐姐哪里疼,是肚子吗,还是下腹?”
小孩说话的声音细弱,哭音也是,像只快病死的小猫。
“肚子……肚子好疼,像是石头,压死了……”
“不对,这是……”月台按在她高挺肚皮上的手一僵,语速兀然快了起来:“你告诉姐姐,你吃了什么?”
“吃……吃了……白泥,大家都吃……饿得不行了……”
小女孩蜷缩着细瘦身体,张着嘴,疼得喉咙里“嗬嗬”吸气。
白泥……
各朝有记载,大饥时常有走投无路的灾民食白泥充饥。可白泥虽然能缓解一时的饥饿腹痛,带来饱腹感,但没有营养,会把人越吃越瘦。
更可怕的是,白泥排不出去。吃的多了,白泥梗阻在胃袋肠道中,会把人活生生胀死。
虽说天河堰崩塌致使多地受灾,可并未波及临州城。甚至本该收容的灾民,大半都由褚巍接手,安置在城外临州营中。
何至于到此等地步,竟逼得小儿吃泥充饥。
这和杀人有何区别?
“临州收容灾民还不到千人,竟将百姓抚恤成这幅样子?”心性最淡漠平和的孟长盈面对此景,都面露愠色,斥喝出声。
褚巍更是脸色难看,沉沉呼出一口气,一字一顿,“临州牧,好得很,当真以为我褚巍是个好说话的。”
小女孩还在细声地呼痛。
孟长盈气得不轻,嘴唇发白,一时竟喘不过来气。她猛地咳嗽起来,整个人摇摇欲坠。
赵秀贞和星展吓得赶紧一人扶住她,一人抚着她胸口,哄着她:“慢慢喘气,别气,别急……”
好半天孟长盈才缓过来,一张小脸苍白如纸。
褚巍面庞隐含担忧,抬手轻轻捏了下她的肩,“我先去找临州牧好好算一算账。你们慢行,把这小孩安置好。”
孟长盈点头:“放心。”
双目交汇,褚巍收回手,没有一丝犹豫翻身上马,带着崔绍郁贺和部分人马先行。
月台已脱下最外面的袍子,将衣着单薄的女孩裹住,抱入怀中。
“主子,她情况不妙,得找个医馆。”
星展上马,跑出去快速转了一圈,扬声道:“这边!”
月台
立即带着小女孩冲过去,剩余人马护着孟长盈,也跟着过去。
孟长盈后脑还针扎似的疼,走得很慢。
田娘扶着她慢慢走,刚走进医馆,就听见星展微微颤抖的嗓音。
“没救了吗?”
孟长盈抬目,女孩仰面躺在小床上,瘦弱如枯枝的身体上,肚子圆滚滚地耸起。
孟长盈缓慢走过去,女孩没有再喊疼,瞳孔微微扩散,晶亮泪水沿着黑黄皮肤滑进鬓发。
医馆中一片静寂。
孟长盈抬手,轻轻拭去她眼角的泪。
女孩似乎感受到什么,脸蛋微微侧了下,依偎进孟长盈的手掌,嘴唇翕动,不知在唤谁。
她就这样在孟长盈掌心里,停止了呼吸。
一直到手臂酸痛,孟长盈都没有把手收回来。
良久,医馆老大夫重重叹了口气。
“最近城里很多小孩都是这么死的,父母亲先没了,就没人管,饿得挖白土吃,吃着吃着就撑破肚子了。”
“官府呢?临州牧呢?都是死人吗!”赵秀贞咬着牙,反手握住背后长枪,燥得只想给谁一枪。
老大夫被赵秀贞一身的煞气吓到。但看到车队还插着临州军的棋子,老大夫的心又定了定。
临州军不会欺压百姓。
“谁知道呢?老百姓不都是这样,上头说怎么过,我们就怎么过。只盼着什么时候不打仗了,没准日子就慢慢好起来了,就不会有人吃不上饭了。”
老大夫说得慢,半是希望半是无奈。
可惜这话赵秀贞没法回答他,聪明如孟长盈也没法回答他。
她曾对万俟望说出笃定的两年,可此时此刻,面对黎民百姓最朴素的一问,她竟难以作答。
策尽蓍筮卦,难算救世法*。
月台去将无名小女孩寻了地方安葬。
孟长盈走出医馆,日头刺目,她闭了闭眼,身体微微一晃,像是一片从枝头坠落的叶。
赵秀贞手臂拦在她身后,稳住她的身子。
孟长盈还闭着眼,哑声道:“若一条路太长,长得似乎究其一生都走不到尽头,如之奈何?”
就算今日能救回那女孩,就算能扶起一人,天下还有陷在泥泞里的千千万万人。
北朝还有她亲手扬起的烽火硝烟,悲辛离乱。
从外祖到父亲再到她,这条路真的好长、好长。
赵秀贞紧皱着眉,烦躁情绪几乎压不住。她用力抓了一把耳边短短的断发,恶声恶气。
“想那么多做什么,老天爷给你发工钱?”
孟长盈垂落的睫毛抖了抖:“怎么能不想呢?”
身处局中,这些念头想抛都抛不开。那些东西,不似大山沉沉压在背上,而是如缠绵薄雾萦绕。
一呼一吸,一行一止,永不退去。
直到窒息、死亡。
默了半晌,赵秀贞突然嗤笑一声:“孟长盈,你知道你有个毛病吗?”
孟长盈或许在听,或许没在听,应了句:“嗯?”
赵秀贞挑眉,凑到孟长盈面前,手指拨了下她眼尾的长睫。
“你太傲慢了。”
孟长盈睁开眼,确认似的重复一遍,“……傲慢?”
“聪明人的傲慢。”赵秀贞后仰,摇摇头,又笑了,“你把人都当棋子,把天下当棋局,把自己当执棋手,不是吗?”
寒风侵人,日头散发出稀薄热度,街道明亮又萧索。
赵秀贞的话直白如刀锋,明晃晃地刺人。
孟长盈唇珠抿得发白,竟犹豫了下,才道,“并非如此。”
“原来你也会有不肯承认,逃避问题的时候?”赵秀贞一手抱胸,一手捏着短短的参差发尾打转,“别总用俯视悲悯的眼光来看人了,你又不是菩萨。这些事可以管,但怪不到你头上。”
“你的话我明白。只是命途如此,总是要做些什么的。”
孟长盈别开眼,不与赵秀贞直直看过来的凤眼对视。
这一把嶙峋病骨,难免被明亮而极富生命力的东西灼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