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嗷飞飞
“我只是……有些羡慕他,”林筠默了默,又笑了下,“庭山哥不会懂的。”
万俟望一夜都缠着人,又是亲又是抱,从兽园里那两只“福寿”说到十里荷塘冒尖的荷叶,从北朔西漠的战争,说到长信宫里开花的红紫薇。
他不再劝孟长盈,只是诉说想念。
第101章 深疤“你不烦人,一点也不。”……
孟长盈听着,时不时应一声,直到又睡过去。
万俟望便不说了,只低头看着那张陷在他臂弯里的小脸,火光给她雪白单薄的脸添上一层
光晕,看似柔弱美丽如藤蔓,却实在是头犟牛,拉也拉不动,打也打不得。
怎么办呢?
无可奈何的。
只能趁着她还在他怀里,多看看她,亲亲她,抱抱她。
他知道自己不是第一位,永远都不是,可他仍忠诚而热烈地接住她,让疲惫的鸟儿栖息在他身上,这样也很好。
翌日天蒙蒙亮,在褚巍的静静目送中,万俟望悄然离去,没有惊动孟长盈。
他终究也没有带走孟长盈。这不是妥协,而是他无法改变她的决定。
褚巍一行人还未回到临州城,就得了消息,临州军被临州城官兵驱逐攻打,在赵秀贞统领下撤走,退入岐州城。
如今,是该彻底改名叫褚家军了。
褚家军日夜派出小队,一为巡逻,二为接应褚巍一行人。
兵荒马乱后,孟长盈终于又回到了营中。她的身体再也支撑不住,在床上一连卧了大半个月,才稍稍有了起色。
月台背着人抹了好几回泪,任由孟长盈说什么做什么,非要亲自照料她的病。
五月底,风和日暖。
孟长盈终于能起身出门走动,身上还穿着厚实绒裘,一张脸在天光下薄而透,似乎能看见薄薄皮肤下的淡青筋络。
“主子不如再多修养些日子,等天气暖和些再出门。”月台扶着孟长盈伶仃的腕子,额上见汗。
孟长盈不语,只抬目看了眼天,暖阳刺得她眯了眯眼。
星展手里把玩着短剑,上下翻飞,嘻嘻一笑道:“再暖和就到六七月了,那时候月台肯定又说日头太晒,何必出门。”
月台横了星展一眼,看孟长盈不搭腔,只能叹气:“主子这是要去哪里?”
孟长盈抿了下唇,终于答了她的话。
“去田娘坟前。”
月台闻声一愣,没了声响。
原本还嬉皮笑脸的星展也瞬间恍神,手里飞旋的短剑一滞,好险才接住,差点落地。
田娘的事距今快有三个月了。
最开始的悲痛像一道深深的疤,行走坐卧,吃饭做事,时时都会想起她,想起身边原该还有个同伴在,谁都难以适应。
可时间是良医神药,神不知鬼不觉地慢慢填上那道深疤,悲痛被琐碎的日常生活慢慢淡化。
渐渐地,那回忆像是和人隔了一层朦胧的纱。只要不掀开,就记不太清那时的痛苦,仍能安稳平静地生活。
可孟长盈一开口,所有被薄纱掩住的过往情绪又涌上来。
星展眼圈一红,攥着短剑不说话了。月台默然,扶着孟长盈的手更用力了些。
“我还没去看看她,总该去看看她。”孟长盈慢慢地说。
月台低低地“嗯”了一声,没再说拦她的话。
等到了田娘坟前,已有两人一站一坐,在逆光中背影成双,却还显出孤寂来。
坐着的那人面朝着她们,圆圆小脸肃着,手里捏着个纸包。
站着的那人背对她们,听见动静转身回头望,对上孟长盈那双清润的眼睛。
“你来了。”赵秀贞道。
“嗯,我来了。”
孟长盈站在田娘墓前,墓碑新而干净,前面燃着火,摆了糕点和果子。孟长盈认出来,那糕点是枣泥乳糕,旁边还有两块芝麻糖,不太工整,做得有些粗糙。
月台扶着孟长盈,星展挤着万喜坐下去,从她手里摸了块芝麻糖塞进嘴里,啃得脆香,啃完她小脸都挤到一块。
“万喜,不是我说你,你这芝麻糖可真难吃。”
“我没有田娘手艺好。”
万喜点头,也拿了一块放进嘴里,来回地嚼。没有田娘做得香脆,也没有田娘做得甘甜,她在心底想。
星展嘴上说着嫌弃,又从万喜手里摸一块吃了。
万喜自己做的糖,就不再护食了。虽说味道不好,但能吃个够。
暖风拂面而过,似是晚来的春日在同人问好。
站了许久,孟长盈开口问:“我只得了你们送来的一封信,还不知道后事,此事可与荣锦有关?”
赵秀贞眼皮抖了下,张张口,半晌才道:“……是田大媳妇在街上看到田娘,把她带回了家。田家受了灾,南寺州的家宅田产都没了,成了临州城住棚屋的流民,太不甘心。他们搞来了蒙汗药,骗着给田娘吴百户吃了,想悄摸卖了她们,弄点银子。”
“可没想到两人身体好,醒得太早,却又因着药没力气。争执间田娘后脑撞在铁锹上,田大田二慌了,吴百户也和他们拼命,却被他们合伙杀了。”
“田大把人往后院里埋,夺了衣裳鞋子和值钱的物件,田二拿去典当,正好躲过了我们……”
孟长盈目光缓缓转到她脸上,赵秀贞的表情是麻木的,原本响亮的嗓音变得沙哑。
不是荣锦策划的。
是愚蠢又恶毒的家人,利用田娘的同情和善良,就这么杀了她们。
“田二典了二两银子,二两……呵”
赵秀贞讥嘲笑了下,笑意短促,眼底悲凉。
“曾经褚家军打西羌那一仗,田娘的地听法子叫善于伪装的西羌人无所遁形,战后西羌人以百金为礼,求田娘留在西羌,田娘拒绝了。”
“那时我笑,百金也换不走我的田娘。”
听到这里,孟长盈再冷静的性子,也不免心绪心头钝痛。
活生生的人命,北伐军的贤才,那样美好又坚韧良善的好姑娘,就因为这样近乎荒谬可笑的理由,这样恶毒可耻的人,死在了临州城污水横流的棚屋里。
看孟长盈面有哀色,赵秀贞用力揽住她的肩膀,拉到怀里,这才发觉那厚实毛裘下的肩膀有多单薄,嶙峋骨感隔着毛裘都藏不住。
“我们帮田娘报仇了,那田老二被片了一千五百刀才咽气,又哭又嚎,尿了一裤。裆,卑贱可笑的男人。”
赵秀贞冷笑一声,看向孟长盈,又缓和声色,接着道:“是田大夫妻二人死后,荣锦才发现此事,找到田二带他来闹事。恐怕他早就想借个筏子找事,正好顺势而为,劫走了奉礼父女。”
孟长盈点了下头,当时远在建安的荣瑛也知晓此事,即便是顺势而为,他二人也做足了文章。
想必褚巍的禁足,就是荣锦一番操作的后果。
两人一阵沉默,孟长盈轻轻叹出一口气:“确如你所说,世事无常,五月前的除夕夜,谁又能想到今时今日呢?”
褚巍成了逆贼,临州军成了反军,好好的一对夫妻成了冰冷墓碑。
无常……赵秀贞扯了下嘴角,想起她对孟长盈说的那番高谈阔论。
“我叫你面对无常,叫你接受,叫你放下,原来是我不知事。自己经了这么一遭才发现,或许放不下才是人生常态。”
孟长盈抬目凝视那双
凌厉凤眼,从前是坦然锐利带着天然的攻击性,现在变了些,情绪更沉更收,却又多了燥火戾气。
田娘的死,对赵秀贞的影响太大了。
“我这一趟,遇到了一个老和尚,他也叫我放下。可我手心里空空如也,没什么好放下。”
孟长盈沉吟着,声音静缓如汩汩流水。
她握上赵秀贞覆着薄茧的手,温声道:“但你不一样,你可以选择不拿起,便不必再忧愁如何放下。”
孟长盈的手温凉柔软,赵秀贞的手更热,握在一处黑白分明。
赵秀贞低下头,看两人交握的双手,好半天才道:“原来从前我就是这样吗,这样烦人。”
世事如山般沉重砸下来,砸在她脊背上,再渗进身体里。
关拿起放下什么事,这是倒霉,倒了八辈子血霉,命里才要受这一劫。
谁碰上谁就得一道深深的口子,就断愈合了也会在阴雨天里痛痒难耐,披上衣衫是人,撕开就是满身挥之不去的血腥气。
那口子永远都在,叫人一辈子都回不到最初的光洁。
她没拿起过什么,只是悲哀地接受了一切罢了。
怎么放下呢?又放下什么呢?
无常愚弄智者,更愚弄对无常一无所知还洋洋自得,以为懂得人生的人。
孟长盈听懂她的话,也听懂了她的自我怀疑,握着她的手紧了紧:“不,那些话很好。你也不烦人,从来都不,一点也不。”
赵秀贞抬起头,眼底有些红,飞扬的眼尾像是鹰鸟敛翅,沉而萎靡。
孟长盈没有再说话,只是抬手抱住她,用力地抱紧。
墓碑前的火苗一下一下地窜着,细细青烟扑到赵秀贞脸上,熏出她的泪。
自从田娘出事,她没流过一滴泪,所有的情绪都沉沉往心里坠。
泪水一出,汹涌如河水溃堤,迅速打湿了孟长盈奸肩上的毛裘,打湿她的头发,湿湿热热。
孟长盈轻轻拍着她的后背,那青烟也柔柔扑着她的后背,暖着孟长盈的手。
哭吧,哭吧。
岐州城收容了褚家军,可五万人是个不小的负担,粮草、生产都是难事。更别说前些日子得了消息,新帝发讨伐檄文,集结大军将要攻打岐州。
多年间,北伐一议再议,议而未决。
可如今不过一月,分明无罪的褚巍被扣上了反贼的帽子,讨贼之战倒是来得极为迅猛。
褚家军满打满算三万人,岐州城韩虎手下三千余人,抛去无作战能力的,两方加起来估计也不足三万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