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嗷飞飞
而南雍朝廷集结三十万大军,从各州郡调配而来,以讨贼之名,朝着孤岛一样的岐州进发。
十比一的兵力,褚家军无军粮后备补充,无友军增援,唯一有的是一座才投向南雍又被驱逐的岐州城。
即便褚巍是百胜将军,面对此局,亦无胜算。
按理说,他应当暂避锋芒。可事实是,他无处可逃,南北皆无路。
唯一能做的,只有应战。
若胜,或可有一线生机。若败,褚巍这个名字连同褚家军,将永远伴随着奸臣逆贼之名耻辱地埋葬在故纸堆中。
中军大帐中,气氛凝滞,落针可闻。
“……事态严峻,皆因我之罪,讨贼讨的是我褚巍。诸将若有去处,尽可离去,我绝不阻拦。”
褚巍姿态平静地说完后,背过身去。
少顷,有脚步声远去。
褚巍耳尖敏锐地动了动,但仍背对着门,不曾回头看过一眼。
脚步声来往,许久后,一切重又归于寂静。
褚巍笑了笑,缓慢转过身,看清眼前大帐的一瞬间,哑然失色。
面前的人不仅没少,甚至还多出许多,孟长盈、月台、星展、胡狗儿、赵秀贞、万喜、崔绍、郁贺、林筠、杨副将……一个不落。
“你们……”
崔绍摇着塵尾扇,风流一笑:“我可是特意把人都叫来了,整整齐齐地来听将军训话。将军以为如何?”
褚巍一时竟不知如何作答,此战凶险,孤立无援。
眼前这些人并不是没有去处,孟长盈一行人和崔郁二人都可以回北朔,有小皇帝和崔家作保,她们必定无事。赵秀贞可以回南罗,她本就是被褚巍给诓来的。
还有林筠,他若是回竹山,有林阔在,必能保他后半生无忧。杨副将更是猛将,若向新帝第一个投诚,必能得礼遇。
可怎么都留下来了?
“说好的十战之约,才打了八场,这就毁约了?”赵秀贞抬抬下巴,凤眼含笑,“褚大将军,这可不是你的行事作风啊。”
“将军莫不是嫌我们没本事吧?”星展撅撅嘴,挤眉弄眼故作羞恼样子。
林筠温和一笑:“就算将军嫌弃,我也是不走的,既是报国救民、建功立业,哪有遇到险境扭头就跑的?”
孟长盈没有言语,只是静静看向褚巍。何须多言,她们总是心意相通的。
正这时,传令兵高声道:“报!营外有人要面见将军!”
第102章 难答“北伐军,算我一个。”……
褚巍随传令兵出去,一路上心绪仍纷乱复杂,可当他看清营门外那群人的时候,顷刻间愣在了原地。
“你们……”
眼前一群衣不蔽体的百姓,拖家带口,背着筐抱着包袱,像群流民。
当头的人也很眼熟,斑白头发蓬乱,腿部只有缠在一起的空裤管。他两只手交替支撑着身体向前,仰头望着褚巍,像只矮桩。
“将军,我们来投靠你了。”
闻言,褚巍嘴唇抖了下,半晌没说出来一句话。
自从他出逃建安,讨贼檄文下达州郡后,岐州城许多有名有姓、扎根岐州多年的世家富家都收拾家私,举家搬迁到了别处,还有不少百姓也自发逃难去了。
人人皆知他褚巍大难临头,临州城旦夕危矣,可他们……
好一会,褚巍才从嗓子里挤出一道艰涩声音来:“新帝讨伐檄文已下,岐州城很快就会成为下一个战场,你们应该留在临州……”
突然,老者从背后摸出一根棍子举起来,上面系着个黑布条,仿照的是褚家军军旗,歪歪扭扭写了个褚字。
他挥了挥那道简陋的旗帜,满是皱纹的脸笑成一朵半枯菊花。
“北伐军,算我一个。”
话一出,后面一群人皆不知从哪抽出根棍子来,全都挥舞起来。
“算我一个!”
“也算我一个!”
“褚将军,算上我!”
就连被妇人抱在怀里的孩子,手里也持着一根小棍,来回摇动,童声稚嫩:“算我一个!”
褚巍动容,满是老茧的手掌紧紧握住剑鞘,其上冰凉的银竹刻进掌心。他猛地转过身去,擦掉了滚烫眼底溢出的泪水。
行军多年的大将军,泪窝怎么越来越浅了。
“诸位,实不相瞒,此战我没有把握,”褚巍转过身来,眼眶微红,顿了下,还是扬声道:“回临州去吧,起码还能保住命。”
人群中有个年轻少年猛地一挥棍子,抢声道:“将军,除了你哪有人把我们当人看呐!留下我们吧!就算是随北伐军战死,也比在临州城当畜牲好!”
说到最后,话中已然带着哽咽之意。
老者一直仰头望着褚巍,焦灼地用手来回地走动。褚巍蹲下身来,注意到他关节粗大、绑着布条伤痕累累的手。
“老先生,你是怎么过来的?”褚巍放轻了声音问。
老者把手往后藏了藏,或许太过紧张,一个不慎竟身体一歪摔了下去。幸好褚巍眼疾手快,把人给捞住,才没伤到。
“走过来的,用手走,手走不了,就用手肘爬,总能走到的。”老者被褚巍扶着坐在地上,笑得朴实温良,还有些腼腆。
褚巍摸了下老者粗硬的手掌,又摸了下他坚硬的手肘,磨损得太多,皮肤都成了一层圆黑的厚厚硬壳。
褚巍抿紧唇,低着头,叫人看不清他的表情。
沉默中,老者动了动,空荡荡的裤管晃了下,不安道:“将军……”
忽然,一滴泪砸下去,落在干燥地面上。
小小的一点湿润。
老者呆住了,伸着手想去碰褚巍,又怕手上的泥灰脏了褚巍的衣衫,两只手在空中抖着。
“将军呦,你怎么……”
话没说完,他也哽得说不下去,老泪纵横,满是皱纹的脸挤成了一团,任谁看了都要不忍心。
褚巍擦过眼角,抬起脸来,那双清隽的眼睛微微带着笑,终于改口:“那就留下吧。”
他何德何能,得到黎民百姓这样的信任和托付。他终日饱食无忧,又为百姓做过多少事呢?
百姓困苦,被逼到这样的绝处,还愿意敬他信他。这样温良的百姓,为何偏要遭受战乱和痛苦?
他答不出,或许有人答得出,或是此时,或是将来,或是千百年后。
这群人留在了岐州城,褚巍出钱为他们置办了简单的住处和田产,有力气的男人女人跟着兵卒去干活,剩下的劳作生活。
可褚巍知道,这只是一时之计,长久不了。
大战在即,三万军和逃难后剩下的数千民众都长着嘴,最重要的一方是粮草和水源。岐州城孤立无援,必须提前囤积所有能搜集到的粮食,由官府控制城中贸易市场粮价。同时水源和储水都要重新安排人手防卫布置。
岐州城本就是淮南要塞,自古以来就是兵家必争之地,城墙稳固。但南雍多年未曾向岐州动兵,岐州久不经战事,城墙、战壕、护城河道都需重新部署加固。
从褚家军到韩虎手下的岐州兵皆全部动员,热火朝天地进行战前准备,人人忙得脚不沾地。
就在南雍大军抵达的前两天,最后一批粮草运入岐州城。
崔绍当头骑着战马,嘴边叼着根草嚼弄,一副懒洋洋的模样。
今日正是杨副将守城,看见崔绍眼珠子差点没瞪出来,“你等等,你这……”
杨副将上下左右看了一遍,大为震惊:“你真是崔绍啊?”
崔绍“呸”一声吐出草杆,翻了个白眼,居高临下道:“几日不见,就认不得你崔将军了?”
杨副将还是难以置信,倒不是崔绍多了个眼睛鼻子,只是往日他一身富丽,绸缎锦衣加身,腕上总套着昂贵珠串,腰间配着各色玉佩香囊,活脱脱一个风流贵公子。
可眼前的崔绍,一身布衣。除了腰间炫目的轻吕剑还在,身上一件值钱东西都没了,就连头上玉冠都换成了一只簪,虽打磨得极好,但仍能看出来只是根寻常木头。
人靠衣装马靠鞍,崔绍这一变,若不是那放浪不羁的气质,真快叫人认不出了。
“你身上的东西都……”
崔绍懒得听他多话,扬鞭策马往前,身后的运粮队伍一车一车地进城。
杨副将再一次瞪大了眼睛:“……你从哪弄回来这么多粮食?”
要知道如今褚巍没了南朝将军的名头,只是个逆贼。若打着褚家军的幌子去买粮,谁敢卖?估计一粒粮食都买不回来。
因此崔绍才领命,佯作商人去尽可能地买粮。但能买回来这么多粮食,实在有些出人意料。
闻讯出来的褚巍也是一惊,疑道:“元承,这是怎么回事?”
崔绍利落翻身下马,扬唇一笑,凑到褚巍耳边,吐出两个字:“竹山。”
心头隐隐的猜测被证实,褚巍仍不免心神一震。
果然是风远兄。他说得无情,要避世醉倒竹山,可终究还是留有一丝旧情,帮了他一把。
褚巍低低笑了下,拍拍崔绍的肩膀,温声道:“你累了许多天,接下来的事让杨副将接手,你回去好好洗个澡,歇个半天。”
崔绍这段时间不在,但一听半天二字,立即明白了如今事态到了何等地步。
他短暂一怔后,便嘻嘻一笑,反手拍了下褚巍的手臂:“多谢庭山兄。”
说完,崔绍快步离去。
这场大战,谁也不知道结果如何。战前的短短时光,他要再去多看月台几眼,多与她说几句话。
途中路过星展,星展久不见崔绍,猛然看见他,高兴地招呼:“元承,你回来……”
崔绍只分她一个眼神,都没等星展说完一句话,已脚下生风不见了踪影,活像背后有鬼在追。
“好个崔元承,连我都不放在眼里了……”
星展的笑僵在脸上,骂完又忙不迭地接着给箭矢绑上油布。这是在造火箭,杀伤力比普通箭矢要大得多。
万喜也在帮忙,接了话道:“快要上战场了,他急着去见重要的人。”
“什么重要的人,我难道不是他的好友吗……”
星展不忿,一抬头就看见万喜嚼来嚼去,腮帮子鼓鼓的,立刻被转移了注意力,她大叫道:“你又在吃什么好东西,怎么不分给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