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嗷飞飞
孟长盈心思一动,眼尾扫到万俟望随手抛开的滚边披风。
披风厚密的毛领子层层打了绺,上半部分都湿透了,下半边泥沾着雪,糊得看不出原本的金贵刺绣。
披风是湿透了,可万俟望额上却还有热汗。
一张俊脸被冷风吹得通红,唇上燥得直起爆皮,耳畔那枚绿宝金珠上还蒙着薄薄冰霜。
“娘娘看什么呢?”
绿宝金珠一晃,万俟望的笑也跟着晃入孟长盈眼帘。
“不止是不错,”孟长盈忽地抬眼,眸光乌黑清亮,“我喜欢这份礼物。”
万俟望一怔,眼瞳微震,随即垂眸笑了。
这还是他第一回 听孟长盈说喜欢。
这两个字在她口中说出来,倒是十分动听。
这一趟,也算值了。
“喜欢就好。”
万俟望转身随意坐下,将桃枝摆在孟长盈书案上。
那黄檀书案上,原本只有笔墨纸砚和灯台,素净得不像是宫中之物。
可这嵌宝掐丝金桃枝往上一放,本该不搭的。可简单到刻板的书案却兀然显出红尘滚滚的烟火气,似乎也别有一番意趣。
“除夕还有许多公务?”
万俟望注意到案上的高高摞起的公文,皱了皱眉。
孟长盈也坐下,斟了杯花茶,放到万俟望面前。
“算不得什么,且先喝口茶。”
万俟望这一路没个休息,水袋早就空了,接了茶杯,直接仰头一口喝下。
杯子才放下,孟长盈又挽袖为他倒上一杯。
万俟望抬目瞧了眼孟长盈,笑了下,又一口喝下。
孟长盈再倒一杯,万俟望再喝一杯。
直到连喝了五杯,万俟望才用手掌遮了杯口,摆手道:“能让娘娘亲手为我斟茶,就算喝上三壶也无妨。只是这会儿我腹中空空,水喝多了太晃荡。”
说着,他还当着孟长盈的面,拍拍自己的结实腰腹。
“……”
出去一趟,说话都没个正经样子了。
“来人,摆膳。”孟长盈吩咐道。
隐在暗处的宫人立刻应声而去,小厨房本就时时备着各类吃食,很快就摆满一桌。
多是牛羊肉类,一看就是特意为万俟望准备的。
孟长盈也没用饭,正好同他一块吃些。
“都这么晚了,你竟还没用过饭?”
万俟望左右看了看,只看到呼呼大睡的星展,疑问道:“莫非月台今日不当差?”
不然,她怎会不看着让孟长盈按时用膳?
孟长盈细嚼慢咽,好一会,才开口道:“食不言。你才离宫半年,礼仪就一塌糊涂。”
万俟望动作一顿,挑了挑眉,好久都没听到孟长盈训他了。
突然来一句,感觉竟还不错。
“娘娘,子时一过,我便要动身回京洛了。若还‘食不言’,我同你都说不上几句话了。”
万俟望说得轻易,孟长盈玉箸顿住,微讶道:“已经戌时了,你只待两个时辰就要动身吗?”
万俟望正吃着,含混答了句:“京洛无人照看,最多只能挤出这几个时辰了。”
孟长盈自然也知道。京洛与云城朝堂之局势,她一清二楚。
政局,人心。
皆可把玩,尽在掌握。
可万俟望的所作所为,却叫她看不明白。
“……为何?”
万俟望闻言,奇怪看她一眼:“为何什么?”
孟长盈搁下碗筷,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顿道:“为何夜行回宫,夜奔千里就只为这两个时辰?”
她实在不明白。
万俟望定定凝着她黑白分明的眸子。
那是一双清明冷冽的眼睛,望进去就像跌进冬夜无人的寒谭,冰冷彻骨,深不见底。
可他偏偏想试个深浅。
万俟望轻轻一笑:“只为两个时辰。”
孟长盈手撑着长案,俯身凑近了些,更近距离地注视着万俟望的脸,想要看清他面上每一处的细微波动。
“两个时辰可以做什么?”
面对孟长盈的审视,万俟望姿态放松,垂目而笑,似乎毫不介意被孟长盈看穿一切。
甚至,他期待被孟长盈抽出底牌。
“雪奴儿看出什么了?”他问。
孟长盈眉心微不可察地一皱,嗓音微冷:“别这么叫我。”
“娘娘看出什么了?”万俟望从善如流,乖觉地改口。
两人静静对视。片刻后,孟长盈倏然抬手,碰了下万俟望垂落的浓黑眼睫。
“你的眼睛很红。”她说。
万俟望睫羽一抖,却没有后退,而是抬眼看她浅色瞳孔在灯火之下影绰如柔缓水波,睫毛在她皙白指尖上轻轻扫过。
微微痒。
“两个时辰可以送来一支桃枝,同你用一顿饭,说上几句话。”
答案很普通,普通到不像话。
“只是这样?”孟长盈问。
“只是这样。”万俟望答。
他恣意一笑,仰头饮下一杯热酒,动作落拓不羁。
不像是身处宫门重重的漠朔皇宫,反倒像是坐在幕天席地的塞北草原上。
“你瞧,我答了你也不信。”
孟长盈眼神微动,眉头不自觉蹙着,雪白小脸看起来比年初更单薄。
暖如春日的紫微殿里,她还穿着冬日衣袍,唇珠的粉都褪了三分。
万俟望瞧着,莫名想要抚平她眉心。
别皱眉,别烦心。叫人看了难受。
可这话没法说出口,像是句笑话。
万俟望拳头握紧,又慢慢松开,姿态反而更漫不经心,压低姿态仰面凑到孟长盈面前。
“娘娘,一别数月。好不容易再见一面,你且心思松快些,我们喝酒聊天,好不好?”
孟长盈眼睛很快地眨了两下,“……好。”
这模样,似是无措。
万俟望手抵着眉,没忍住低头轻笑,肩头微一耸动。
孟长盈也会有这种时候吗?
他发现,若是比脑子比手腕,谁也胜不过孟长盈。可想要孟长盈服软,似乎只要一点真心,便能打得她措手不及。
她怎么,总是这么心软。
还好有张冷若冰霜的脸在,不然还不知道要被别人欺负成什么样。
“京洛……”
“云城……”
两道声音同时响起,两人话头一齐顿住。
灯花噼啪间,对视一眼,面上皆有笑意。
“娘娘要问什么?”万俟望先开口。
孟长盈嗓音一贯的冷静自持,娓娓道:“京洛建都一事,最好再快些。只有百官迁去京洛,这事才是真的定下了。”
“娘娘且放心。”
万俟望一手撑长案,一手捻着金桃枝的粉玺花瓣,对孟长盈挑起长眉。
“开春化冻之后,我来接你回京。”
好好一个皇帝,这姿态气度怎么多了些莫名意味?
孟长盈轻叱:“坐直了。”
万俟望动作一僵,眼中似带着几分怨念。
他伸手拉住孟长盈宽袖,宽大手掌用力摩挲白绒袖口,却显出些蛮横的霸道来。
“我在京洛,时常惦念你,想快些带你去京洛。”
孟长盈半靠在凭几上,懒懒瞧着他的动作,“看来京洛政务不够忙碌,还得空追忆过往。”
虽是这么说,语气也并无责难,只是有一搭没一搭往回抽着袖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