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嗷飞飞
狭窄暗沉的茅草土屋中,她像藏在里面光华流转的一只宝珠,云淡风轻地简直让人牙痒。
万俟枭眉眼压低,下三白的凶气立时显露,咬牙切齿:“你就……不怕死吗?”
“死有何惧?行到绝处,左右不过一个死字。”
孟长盈慢悠悠擦完脸,随手将巾子叠好,抬目淡漠:“若我生在平头百姓家,早在胡人入关那日死于战乱。如今已是时运馈赠,足够了。”
“你……”
万俟枭向来快人快语、讥天讽地,可遇上孟长盈这种一天也张不开嘴说几句话的人,居然总有无言以对之感。也是奇了。
可不论贩夫走卒,还是皇亲国戚,都在一个死字面前平等。
世人都怕死,像他这种位高权重的人,最怕死。
他无法相信,孟长盈这样素手拨动天下棋盘的女人,居然不怕死?
万俟枭思考良久,下了结论:“到底是年轻。”
孟长盈不多解释,只淡笑不语,无言的轻藐。
她目光越过万俟枭的肩膀,落在昏暗角落的两人身上。
“这是你们的屋子?”
若不是她说起胡人入关四个字时,角落里的人一抖,她都没发现那还窝着人。
两个人你挨着我,我挨着你走上前。
一个跛了脚,一个缺了手,两人一起对孟长盈行了个不伦不类的礼。
“是我们的屋子。”女人嗫嚅道。
看他们这战战兢兢的模样,就知道万俟枭对他们的态度。
孟长盈声音放轻,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黄雀,我男人叫赛达……”
刚说完,黄雀面色就白了,捂住自己的嘴,惶恐后退一步。
赛达……孟长盈看了眼高瘦男人,这像是胡人的起名方式。
胡汉通婚,为世人不容。
也就是这些年北朔推进汉化,才稍稍好些,但人们心中的成见也并未全消。
就是在宫中,因为胡狗儿的杂胡身份看不起他的人,也有许多。更别说在消息闭塞的小地方,恐怕这二人就是遭受太多非议,才住进这深山老林。
“我有个汉人朋友,他的妻子也是胡人。我还有个朋友,他是杂胡。”
孟长盈声音和缓,不疾不徐地叙述。那双如静谧湖水般的眼眸莫名安抚了黄雀。
她放下捂嘴的手,胆怯又好奇地问:“贵人里也有杂胡吗?”
她一辈子没出过村子,只知道村里的杂胡是要被扔进厕里溺死的。因而她才和赛达逃进深山,不然日子是过不下去的。
万俟枭眼皮跳了跳,对这无知妇人很不耐烦。
孟长盈面色不变,说话的嗓音甚至比对万俟枭还柔和。
“有的。如今朝廷推行汉化,许多人都与异族通婚,绵延子嗣。先帝后宫中,也有好几位汉人妃子。”
黄雀眼睛微亮,憧憬地听着她从未听闻的故事。皇帝啊,那是多大多厉害的贵人,居然也生杂胡皇子吗?
“可不是,先帝的皇后也是位汉女呢!”
万俟枭突然插嘴,怪异地来了一句。
孟长盈眼尾瞥他,懒得理会,只对黄雀道:“安心生活,或许等你的孩子长大,这世上就没什么杂胡之说了。”
万俟枭听得愣住,探究看向孟长盈。这是她内心的真实想法?
黄雀闻言,蜡黄小脸也焕发出光彩,欣喜又羞涩地看了眼身旁的赛达。
赛达也忍不住开口道:“我的手臂是从前和汉人打仗断的,那会大家都讨厌我,朝我砸石头。可现在我偶尔出山,就算知道我是胡人,也没人再朝我砸石头了。没准以后,大家真的不讨厌胡人了。”
说完,看黄雀专注地瞧着他,他用剩下的那只手挠挠头,腼腆笑着补上一句:“也不讨厌杂胡。”
虽然话语质朴,但万俟枭听着还真有几分感慨。
他也是漠朔人,自然也经历了入关以来,和汉人的战争、对抗、磨合、共生……有时也忍不住去想,以后漠朔人和汉人会是什么样?
孟长盈却敛眉,垂下眼睑,长长的睫毛遮住眼瞳,在雪白面颊上投下一片淡青阴影。
可惜百姓平静的生活将要结束,战火再燃,北朔必乱。在黎明之前,会是比血更浓稠的黑暗。
而这一切的推手,是她。
黄雀和赛达同孟长盈说过话后,都很高兴,这会特意一块去熬药,把里屋留给孟长盈二人。可能是觉得他们夫妻二人有私密话要说。
屋子重新安静下来,万俟枭打量着孟长盈垂眸静思的模样,总觉得她此时身上像压着一层沉重的悲伤,让人看不透。
“你方才说,以后不会有人再拿杂胡说事,是指汉化之后?”万俟枭突然问。
孟长盈眼睫一抖,掀起眼帘,清凌眼眸如静水深渊,“汉化对胡人利大于弊。”
“这倒没错,”万俟枭爽快承认,但眼神却暗下来,冷笑,“但长此以往呢?”
“漠朔小童说汉话、着汉服、认汉字,生在没有草原和狼群的中原,还和汉人通婚。从血统到文化习俗,完全被汉人彻底污染。这样的人,还能算是漠朔人吗?”
孟长盈沉静地同他对望,缄默不语。
而答案,他们两人心知肚明。
第67章 擂台北朝硝烟再起之势,无人可挡。……
万俟枭仰天大笑,笑声带着尖锐的讽刺。
“亏小皇帝把你还当仙女一样捧着供着,你打的就是这种算盘!你要从根上瓦解漠朔人,让我们全都消失!”
或许不止呢。
半晌,孟长盈幽幽道:“他不会不知道,但这是必须要面对的抉择。入侵一个礼教完善的泱泱大国,同化是必然而唯一的结果。”
“少拿这些大话哄我,你们汉人最会装腔作势!”
万俟枭一掌拍在床上,土炕抖下些灰渣,他眼露凶恶。
“我只知道,我绝不会叫你得逞!小皇帝是个讨好汉人的软骨头!而我会带着新的漠朔九部,重现先祖马踏中原的辉煌!”
孟长盈没有同他争论,只无言抚平万俟枭拍皱的褥子。
过了会,面对胸膛起伏的万俟枭,她轻声道:“离去时,记得给黄雀一家报酬。”
京洛以北,护卫军野外扎营,深夜火把来回。一匹匹快马飞奔而至,倏尔又出。
自宫宴后,万俟望再也没睡过一个整觉。
他手里举着烛台,正在看地形图。一双眼睛熬得通红,面容在光影分割间刀刻般冷峻。
“陛下,崔将军正在探查西南方向,短时间内还回不来。”
说话的是月台。孟长盈不在,她们明面上不好过分我行我素,每日需向万俟望禀报探查进程。
万俟望没说话,只挥了下手。
月台随之后退,就在转身前一瞬,万俟望突然开口,嗓音很哑。
“星展和郁贺……这几天怎么没露面?”
月台脚步顿住,微垂的面上神色细微一变。但她很快稳住,镇定答道:“星展呆不住,自然也跟着出去找人。郁将军领金吾卫,在东南方向探查。”
万俟望原本一直背对着她,闻言缓缓转过身。烛台火苗咻地一下窜
高,照亮万俟望那双爬满血丝的眼睛。
“西南,东南。”
他重复了一遍。
月台心道不好,怕是叫他发觉出不对了。但此时,她也只能冷静抬头:“是。”
“万俟枭出逃,北关叛乱,他必定往北逃,”万俟望一字一顿,沉沉砸下来,叫人心头发紧,“崔绍和郁贺却都往南查,这是什么道理,少府卿?”
月台姿态得体肃然,镇定道:“北方有陛下的护卫军搜索,还有无数城郭关隘。万俟枭其人狡诈,崔郁二将也是担忧主子,才扩大搜寻范围,不放过任何一一丝可能。”
万俟望探寻的眸光冷沉,如嗜血野兽在嗅闻可疑的血腥气,随时都会弹出利刃取人性命。
月台后背出了层薄汗。
良久,万俟望才挥手,让她出去。
月台脚步平稳地走出大帐,无声呼出一口气。
帐中万俟望阴沉看着她离去的方向,握着烛台的手逐渐用力。
烛台火苗摇晃,甩出一串烛泪,滚烫滴在他青筋暴起的手背上。
他恍若未觉,反而露出个笑,如同猛虎龇牙。
“雪奴儿,又来骗人……”
暗夜里的低语叫人听不清,却油然而生一股寒意。
深山中,黑衣人垂首跪地,万俟枭靠在土屋外墙上,面上难掩惊讶之色。
“什么?”
“护卫军往南去了。”黑衣人道。
“往南去?”万俟枭皱眉深思片刻,忽而想起一件事,追问道,“郁贺和崔绍在哪个方向?”
“东南、西南。”
悬在空中的心下坠,所有被忽略的细节全部蜂拥而出,淹没了他。
怪不得他出城出得那么顺利,怪不得一路向北甚至没遇到一次追兵,怪不得孟长盈淡定无比,全然不当回事……
原来是这样,原来这条路又是孟长盈为他选的。
原来,她从来就没想过和他回北关。
万俟枭面色几番变幻,呼吸沉重,转头就进了土屋,大步撩开里屋帘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