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水怀珠
入夜,宴会开席,一众新科进士叩谢皇恩。辛桓免礼赐座,谈笑风生,到底没提赐婚的事。
辛湄坐在他下首,看众人传杯弄盏,目光间或落在那名“酷似”谢不渝的探花郎身上,越看越心烦。
酒过三巡,状元郎领着一群人来敬酒,辛湄径自离开。
苑外停着宝马香车,辛湄登车,懒洋洋往引枕上靠,手一摸腰,猛然坐
正。
“棠儿,我的香囊呢?”
侍女棠儿一个激灵,看见辛湄腰上系着的丝绦松了,原本绑有的香囊不知所踪,赶紧道:“殿下莫慌,必然是掉落在林苑某处了,奴婢这便派人去找。”
辛湄呆怔,手摸着空空如也的腰,心头一刺,莫名有种不安的预感。
半个时辰后,棠儿来复命,一脸沮丧。
又半个时辰,夜里风声萧飒,一声闷雷从天而降,豆大雨珠拍打在车牖外,滂沱有声。
林苑里灯火寥落,幢幢人影奔波在黢黑夜色里,积水倒映着整个空茫的天地,棠儿撑着伞在大雨里辗转,见得赶来复命的人一次次摇头,神情愈发焦急。
“算了。”辛湄意态冷漠,轻声道,“不要了。”
“殿下?!”棠儿惶惑。
辛湄关上车窗,合眼休憩,耳畔滚雷阵阵,她脑海里跟着想起另一场大雨。
那年秋雨潇潇,谢不渝从窗外翻进来,一袭红衣沾满水气。
“做什么?”她慌乱。
他臭着脸,朝她扔来一个包裹,颇不情愿地道:“哄你。”
她打开包裹,看见里头躺着个小香囊,绣着一朵盛开的虞美人,样式精致,但针线很笨拙。
她心头一动,想起两人前些天为绣香囊吵架一事,半信半疑:“你绣的?”
谢不渝不应。
她便知猜对,捧着香囊,娇憨甜笑:“既然小侯爷也愿意为我拿一次绣花针,那我就勉强原谅你喽!”
“嘁。”
谢不渝环胸靠在窗前,一脸不屑,偏头朝外面的芭蕉叶看,脸调回来时,眉尾红痣湿漉,唇角勾着笑痕。
“胆敢弄丢,必不饶你。”
“那是自然,我会戴一辈子的!”她笑眼依旧,烂漫天真。
望春门外一别后,五年似梭,她背弃与他的誓言,另嫁他人,攀龙附骥。那个小小香囊,她却一戴就是数载。
今天,也算是个头了。
夜雨收歇,马车驶入景仁坊,在一座金铺屈曲、丹楹刻桷的豪华宅邸前停稳。辛湄下车,忽见一人驻足在大门前的屋檐下,满身湿气。灯笼散下一团昏黄光晕,恰照亮他眉眼,黑似曜石的眸子,左眉眉尾处赫然有一颗勾人的红痣。
辛湄心神一震,想起谢不渝,呆在原地。
“殿下,那是江相公。”棠儿低声提醒,似怕辛湄健忘,又补充,“探花郎。”
辛湄敛神,满腔热情烟消云散,人像从云海堕下来,看向那人的眼神顿时带了两分锋利。
江相公?探花郎?
这人不是在琼林宴上陪状元郎敬酒?没头没脑的,跑来她府前杵着做甚?
辛湄很是不快,风风火火走下马车,眼风似刀,不住往檐下那人刮。
江落梅行礼,声润似玉:“参见殿下。”
“探花郎是身子骨太轻,被大风刮来的吗?”辛湄戏谑。
江落梅低眉顺眼,双手捧出:“听闻此物乃殿下所失,在下奉圣上之命,前来璧还。”
辛湄低头,看见躺在他掌心里的香囊,神色震动。
“殿下,是那香囊!”棠儿欣喜出声。
辛湄心头震颤,看回眼前人。春夜渺茫,大雨后的氤氲湿气弥漫四周,男人一袭水青色圆领锦袍,腰佩玉环,不卑不亢地站在眼前,手心里捧着那个绣着虞美人的香囊。
他头束玉簪,鬓角残留雨痕,薄唇朱红,鼻若悬胆,神眸收尽光华,左眉眉尾的那一颗红痣像刻进人心里的朱砂。
他捧着香囊站在那儿,仿佛从多年前那个秋雨潇潇的午后走来,为她捧起一朵盛开的红花。
他是谁?
辛湄有一刹那的错乱,屏息良久,被夜风吹回思绪,眸波冷下来。
“等多久了?”
“不久,一刻钟前方到。”
辛湄垂目,瞥过他湿漉的衣袍,敛袖入府。
“进来。”
第2章
“这世上不会有人像他。”……
五年前,辛湄嫁入萧府,成为权相萧淮儿媳,与那时名满京城的萧雁心结为连理。
不久后,她亲手杀掉萧雁心,覆灭夫家,扶持辛桓上位,一步步走向权力的高座。辛桓甫一登基,便为她赐封邑,修豪宅,一座公主府绵延数里,碧瓦朱甍、雕梁绣柱、层台累榭……蔚为壮观,一眼难以收尽。
辛湄入府后,先回住处更衣,吩咐侍女让江落梅在留风阁等候。那里春木葳蕤,曲廊环绕,隔着一方鉴池,修建有另一爿廊屋,幽篁掩映,颇为隐蔽。
辛湄更衣回来,往廊屋里一坐,抬目往外,便可见江落梅规矩地跪坐在鉴池对面的轩窗内,腰板挺得很直,半湿的青衫贴在身上,显得他肩膀有些瘦削。
她忽然想起先前在门外屋檐下看他的那一眼,吩咐棠儿:“给他寻件衣裳换上。”
“殿下,府上没有男人的衣裳,只有……以前谢小侯爷留下的一件外袍。”棠儿为难,声音压得有点低。
“就换那一件。”
棠儿讶然,应一声“是”,颔首退开。
辛湄目光凝在对面,很快,便见江落梅被领走。
那天在延和殿,三十多来人参加殿试,她坐在绢纱屏风后,一眼看见他,魂震魄动,屏息凝神,半天没有办法挪开眼。
很快,所有人都发现了她那天失神的秘密,所有人也都开始说,新来的那位探花郎酷似谢不渝。身形像,脸型像,眉眼更是像,估计让谢家人来也生养不出这样像的。
像吗?
谢家获罪前,风光无二,谢不渝作为西宁侯谢渊膝下唯一嫡子,三岁开蒙,六岁为太子伴读,十六岁伴父出征,杀敌无数,名震大夏。
他不仅是有着显赫的出身、卓越的智谋,更有被世人誉为“郎艳独绝,世无其二”的姿容。
据说有一次,他从永乐街打马而过,被勾栏花魁抛扔绣帕。他纵于马背,侧身躲开,回头一笑,满街女人被他鲜亮眉眼折服。那天以后,京城里竟盛行起时兴妆容,在左眉眉尾描画红痣——谓之“谢郎妆”。
这样的人,天底下能有几个?如何能平白冒出来一个“像”的?
辛湄不信,也不屑于相信。
可是今夜,在茫茫然的雨雾里,她又一次沉沦在那人的眉眼里,因为那一颗陌生的红痣想起故人。
因为……像?
好啊,那她一会儿便去认真地瞧一瞧,看那所谓的“像”里,究竟能有几分故人的风姿。
*
江落梅更衣完毕,谢过侍女,坐回案前,很快等来辛湄。
她也换了装束,满头钗梳褪掉一半,鬓后改簪步摇,肩披紫纱帔子,上身是团花纹绯红广袖衫,下着绿裙,不见在琼林宴上的富贵华丽,一袭常服,媚而不艳,反而更显风姿。
“殿下。”江落梅起身见礼。
辛湄示意他坐,目光在他身上多停留了片刻,旋即入席,拿起案上的香囊。
“此物乃是我心头之爱,今夜遗失,悔恨莫及,不知江相公是在何处拾得的?”
“并非在下拾得,乃是圣上所赐。”
辛湄微怔,旋即想起什么,一声嗤笑。
那笑声充满鄙薄,想是太锋利,江落梅神情微窘:“殿下……笑什么?”
辛湄不语,眼神满是玩味。今日辛桓邀她去卧云阁对弈,说了一大堆难听的话,她懒得多应酬,走前被他踩住裙琚绊了一跤。合着那一跤,是为偷她香囊,用在这里做一篇文章
。
“江相公知道圣上为何要你来还我香囊吗?”辛湄把玩着手里的旧物,目光徘徊在江落梅脸庞上。
“在下愚钝,不敢揣测圣意。”
“琼林苑里有那么多人,本宫丢失香囊一事,人尽皆知。圣上为何偏偏把香囊赐予你,要你登门来还?你是今年的探花郎,殿试上舌战群雄,慧心过人,猜出缘由,应该不难吧?”
江落梅垂落眉睫,沉默。
辛湄轻哂:“因为他想做月老,为你我赐婚,促成一段所谓‘良缘’。可是江相公,你又是否知道,那么多新科进士里,圣上为何偏偏想要让你来尚主?”
“为何?”
“因为,你与我的心上人很像。”
夜色凄迷,雨后湿气袭人,烛火在一片寂静里无声燃烧。江落梅缓缓抬眼,与辛湄犀利的目光交汇。
辛湄看着他,眼底映出他一袭红衣的模样,似笑非笑。
“江相
公,你愿意听一听我们的故事吗?”
应是许久,江落梅缓慢启唇:“好。”
辛湄歪头托腮,说起很多年前的故事——
那年,她十四岁,谢不渝十七岁。她是后宫里最不受宠的小公主,他是刚从关城凯旋,立下赫赫战功的少年将军。他们相识于一次宫宴。他弄丢玉牌,被她所捡,归还时,她偷偷在玉牌底下系上同心结。他便找来了,笑嘻嘻地问:“七公主,知道同心结是系给什么人的吗?”她摇摇头,说系错了,要拿回来拆掉,他却躲开她,晃着那块玉牌,仍是笑嘻嘻地走了。
“那同心结并非我系错,我就是故意系给他的。他是宫宴上最年轻、最耀眼、最有前程的少年郎,是所有贵女都眼馋的夫婿,我希望他能看见我。我想要他救我出泥潭。”
后来,他果然“看见”她了,每次进宫,都总有那么一两次能跟她“偶遇”。一天在御花园,他从假山后绕出来,逮住尾随的她,她差一点撞进他怀里,慌乱地往假山洞里躲,被他大步逼近,抵在石壁上。
假山洞里昏暗狭窄,她几乎都嗅到了他身上的清冽香气,心快要跳到喉咙来,低声问:“谢小侯爷,这是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