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人来 第3章

作者:水怀珠 标签: 情有独钟 破镜重圆 正剧 古代言情

  “问件事。”他大喇喇应,仿佛离她更近。

  “何事?”

  “最近进宫,总是一转头就能碰上七公主,看来你我很有缘啊。”他先铺垫。

  她一怔,心知被他窥破心思,抿住嘴唇。

  “可是我记得,七公主以前深居简出,不像是爱出门的人,如今三天两头转到我跟前来,该不会是有意制造缘分,与我偶遇吧?”

  她低下头,装作羞怯,半天不语。

  他便俯身,凑在她耳朵边,继续问:“七公主……是也看上我了吗?”

  她桃腮飞霞,听见他暧昧地笑一笑,喑哑的声音更低,带着调笑与蛊惑:“无妨,来试试吧。”

  “你知道为了让他动心,我花了多少功夫吗?”辛湄以手支颐,目光陷在昏黄的烛火里,回忆道,“我为他作画,写信,绣香囊……他每次都收,也都笑笑地跟我说话,偏是不提在一起的事,总是要我去黏他。后来,我生气了,便与旁人一起去逛灯会,刻意叫他撞见,他气得额头上直冒青筋,咬牙说我朝秦暮楚,掉头便走。我也没再去找,三天后,他突然出现在我面前……”

  那次换成了他来偶遇,依旧是上次的假山洞,他宽阔的胸膛挡在她面前,头低着,一脸的阴影,像一头挫败的狼,用不爽又卑微的语气说:

  “七公主,你赢了。”

  她心如擂鼓,知道这一次是真的赢了,“哦”一声,见他半晌无话,便要走,被他拽回来。

  “赢了便想走?”

  她疑惑。

  他说:“总要让我讨点什么回来吧?”

  说完,他吻下来。那时的吻尚且很青涩,没有任何技巧,全是情感,是气愤、报复,也是一个少年对心上人最赤裸、热切的渴望。

  她承受他最莽撞的爱意,吻完,心像被拨得快断的弦,胸腔里满是震耳欲聋、七慌八乱的心跳,鼻息间残留着他身上秋风一样的清冽气息。

  “不痛快?”他喘息着问。

  她满面仓皇,耳鬓通红,没否认。

  他咧嘴笑,指指嘴唇,说:“有种亲回来。”

  她羞极,抬手打他。他笑声更爽朗,从昏暗的假山洞传出去,回荡在她的整个青葱岁月里。

  那以后,他们在一起了。

  她原本以为他是很傲慢的人,不肯在感情里伏低做小,所以最开始总要拿乔、摆身段,逼着她去追他、黏他。可是在一起后,他却半点架子都无,礼物隔三差五地送,每次随叫随到,变着花样哄她开心,万一吵架,也愿意先来低头……

  她年少时受过太多委屈,是他一次次给她庇护、偏爱。他替她惩处以前磋磨她的恶人,给足她体面、风光;他为她舞剑,吟诗;他们一起翻宫墙,逛灯会,跪在佛堂外的祈福树下发誓,躲在夜雨瓢泼的厢房里偷尝禁果……他们是那样的恩爱幸福,仿佛天造地设,三生有缘。

  “可是后来,谢家垮台了。”辛湄用发簪挑亮幽微的灯芯,瞳眸里映出战栗的火焰,道,“我原本找他,便是想要他的谢氏侯爵,要他的荣华富贵、无量前程。可是才两年,他便从名满天下的少年将军变成了一介罪囚,披枷带锁,流放西州。”

  “他走的那天,我去送他,他满眼是泪地看着我,故意用吊儿郎当的口气问我,能不能等他。他说最多三年。三年,他必脱罪籍,立功业,回来娶我。我一时心软,竟答应了。”

  她扑进他怀里痛哭,听见他胸腔里飓风一样的呼啸,后来才知道,是他也在哭泣。他爱笑,她从来没见过他哭的样子,那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

  “我等你。”

  大风席卷天地,漫天黄沙飞飏,她抵着他的心口,一遍一遍重复——

  “我、等、你!”

  ——三个月后,她嫁入相府,成为萧雁心的妻。

  “后来……”辛湄从渺远的往事里回神,尴尬笑笑,“……哦,没有后来了。”

  一盏烛火被夜风扑熄,江落梅眼里华光尽灭。辛湄摩挲着手里香囊,轻声道:“你还来的这香囊,便是他以前送我的定情信物;你身上穿的这件红衣,也是他以前留给我的。所有人都说你跟他很像,我一定会属意于你,所以,圣上想要撮合你我,为我们赐婚。江相公,你现在明白了吗?”

  想是太冷,江落梅的面色很苍白,嘴唇像被严霜覆盖。他目光晦暗,却是直直地看着辛湄,艰难开口:“那依殿下看,我像他吗?”

  “不像,一分都不像。”辛湄分外认真,也分外残酷,“这世上不会有人像他。”

  江落梅眼眶潮红,良久后,发出一声苦笑。

第3章

  “是……有故人远道而来。”……

  棠儿送走江落梅,回来禀道:“殿下,江相公走时脸色很差……”

  辛湄不以为意,被人拒绝,脸色自然是要差的。何况她从来不是温和的人,揭人面皮时,最擅长刀刀见血。

  “乏了,我要沐浴。”

  “是。”

  往后几日一直下雨,春雨缠绵,淅淅沥沥,待彻底放晴,已是四月初。

  辛湄在府里待得有些腻味,准备去一趟外城的景德寺,走前又想起什么,翻翻日历,找来棠儿问:“朔风军仍没有入城吗?”

  上个月办琼林宴时,辛桓说谢不渝该是月底进京的,但是一拖便是数日,也不知是被雨势耽搁了,还是来的人不太情愿。

  藩王麾下大将,突然被新君召回,是什么缘由,他心里应该有数。又或者,压根是私心里不太想来,毕竟物是人非,如今的永安城于他而言早已千疮百孔,多的是不想重见的人与事。

  比方她。

  “回殿下,戚侍卫刚传来消息,若无意外,朔风军应是明日入城。”

  辛湄翻日历的手指微动,“嗯”一声应下,心里略微有些失落,还以为今日能凑巧碰上呢。

  “备车,去一趟景德寺。”

  “是。”

  景德寺建在外城存义山,乃永安古刹,每个月,辛湄都会抽时间去那里祈一次福。

  正午,车队准备就绪,照旧从望春门驶出,沿北斜街往西北方向走,侍卫长戚吟风佩刀押车,仪仗整肃,架势凌人。

  马车经过望春门时,辛湄推开车窗,望向前方的漫漫古道。

  五年前,便是在这座城门外,辛湄送别谢不渝,与他见了最后一面。

  那年东宫谋逆,谢渊获罪,整个侯府天塌地陷,全府五十二口人尽数被诛,只有谢不渝一人被赦死罪,改判流放。

  那天,他十九岁,满身披着沉重的枷锁,就是沿着这一条路,孤苦伶仃地离开了京城。

  辛湄至今能记得,他的背影是怎样一点一点走出天地尽头,消失在她的世界里的。

  那一别后,他们不再有任何交集,她转头嫁给萧雁心,也没有给他捎去过一句解释,反倒是他,似乎想方设法来问过为什么。

  大概是在嫁人的半年后,她收到一封来历不明的信。她猜测多半是他所写,没敢看,泥封都没拆,便把信扔进了火盆里烧成灰烬。

  后来,西州传来战报,“谢不渝”这个名字突然再次

  被人频繁提及,说着什么“立功”、“赦免”……内情究竟如何,朝中鲜有人知,只知道那几天奏章

  雪片一样地往文德殿送,再不久,先帝便颁发了特赦令——按《夏律》,谢渊协助先太子谋反,谢不渝原是罪无可赦,他能从那一场浩劫里存活下来,仅被判流放西州,已是天家法外开恩,如今又因立功脱下罪籍,特赦令一出,朝堂很快议论纷纷。

  先帝便把反驳得最厉害的几个人叫去了文德殿一趟,让内侍送上边关战报,由他们自行查看。

  也是奇,看完后,朝中再无人非议谢不渝被特赦一事。

  辛湄也是很多年后派亲信查阅先帝卷宗,才知道那一封战报缘何堵住了言官之口——三万突厥,一座被府吏抛弃的关城,一百三十八名被关押的罪囚……那一战,谢不渝完全是拿命打下来的。

  他走前说,最多三年。三年,他必脱罪籍,立功业。他没说错。事实上,三年不到,他便已获英王赏识,屡次斩获军功,成为名震边陲的一方悍将。他没骗她,但是那誓言里的最后一句——“回来娶你”——终究是落空了。

  雨后的天透着一抹清冷的蓝,微风和煦,车队沿着北斜街驶上存义山,约莫半个时辰后,在景德寺山门前停下来。

  辛湄下车,瞥见黄墙旁的老槐树下拴着两匹风尘仆仆的马,没多想,跟着小僧往寺门里走,问起住持慧海大师。

  “师父……正在佛堂会客,殿下入寺后,不妨先在寮房小坐,待小僧为您通传。”小僧也算是熟人,今日见着辛湄,却似有些慌张,答话时笑得局促。

  辛湄眉尖微动:“哦,今日有贵客?”

  “是……有故人远道而来,师父正在相陪。”

  “那不必叨扰他,我今日只是来祈福,你先与我同往大雄宝殿,为我拿一条开光的祈福带便是。”

  景德寺里有一棵参天榕树,栽种在佛堂旁,据说已有百年寿命,枝繁若盖,叶茂如衣,被视作寺里的祈福树。

  谢不渝被流放后,辛湄每个月都会来这里敬香礼佛,为他求一条保平安的祈福带挂在老榕树上。

  很多年前,也是在那一棵老榕树前,他们双双肩并肩、跪在地上发誓,这辈子要执手偕老,永不相负。

  今日前来礼佛的香客并不多,大雄宝殿内冷冷清清,回荡着空灵的木鱼声。辛湄跪在蒲团前,合掌祈祷完,从棠儿手里接过燃起的香,供奉到香龛上。

  小僧候在旁边,手里拿着印有不同经文的祈福带,问道:“殿下这次仍是求平安吗?”

  “对。”

  谢不渝此次回京,明面是奉诏入京受赏,实则是被圣上忌惮,孤身入局。永安城不比西州,多的是看不见的刀枪,辛湄希望他这次也可以平安度过。

  佛堂建在景德寺西边,靠近后山,很是僻静,辛湄走进庭院,入目先是遮天蔽日的老榕树,枝叶葳蕤,条条祈福带飘荡其间,蔚为壮观。

  旁侧是佛堂,也叫“明心堂”,规格不大,算是一间雅室,以前辛湄每次来这儿,都会进去待一会儿——谢不渝在时也这样。他这人看似桀骜,却颇有佛缘,景德寺、大相国寺皆有与他私交匪浅的僧人。他爱带她来这些地方散心,说是佛祖能庇佑人。

  今日会海大师在佛堂里待客,辛湄不便叨扰,挂完祈福带后,她欲离开,却听得佛堂里传来响亮的笑声——是个成年男人的声音,底气十足,爽朗充沛。她心口猛然一震,很快又分辨出不是,不过刹那,手心竟浸出汗来。

  “慧海大师的这位故人是从哪里来的?”辛湄忍不住问道。

  小僧往佛堂瞄一眼,猜出她是听见笑声后发问的,便道:“这位故人,小僧也是头一回见,并不知是从何而来。”

  辛湄默然,又听得佛堂传来那个男人声音,与刚才的爽朗相比,多了些粗鄙气。辛湄颦眉,不再多留。

  走出山门,日头渐高,风穿梭在槐树林里,涛声起伏。辛湄拾级而下,待要登车,忽然又看见拴在老槐树下的那两匹马——头细颈高,四肢修长,通身为枣骝色,装备严整,尽管风尘仆仆,但全无惫态。

  小僧说,慧海大师今日接待的故人是远道而来的,莫非便是这马的主人?

  等等。

  马有两匹,看来,故人有两位?

  辛湄一怔,棠儿来扶她:“殿下?”

  辛湄敛神,坐入车厢内,思绪犹自纷乱,回想起先前进入景德寺后发生的事情。小僧今日接待她,似乎有些紧张;慧海大师在佛堂里会客,究竟会的是几个人?若是两个,另外的那一个人是谁?

  似是妄念,辛湄心底总有个大胆的猜忌在浮动。

  “朔风军究竟何时入城?”

  辛湄反应过来时,话已问出,看见棠儿诧然的反应,顿感窘迫,撇开眼:“哦,明日,我想起来了。”

  棠儿点头,狐疑地多看了她一眼。

  车声辚辚,辛湄靠在车厢角落,心说真是痴了,竟会有那样的猜测。转念又想到朔风军明日入城,她与谢不渝终究是要见面的,待到那时,她要如何应对?

  要向他道歉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