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人来 第26章

作者:水怀珠 标签: 情有独钟 破镜重圆 正剧 古代言情

  江落梅杵在原地,也始终没动,阳光从巴掌大的嫩叶间洒落下来,秋雨似的浇在他肩头,他整个人似乎湿透,散发着阴冷潮气。

  微风起伏,良久后,辛湄回神,看向阴影里的江落梅。

  “杵着做什么?”

  江落梅衣袍被风吹动,睫毛底下眼波无痕,仿若古井,深不能测。他忽然问道:“微臣可以问殿下一个问题吗?”

  辛湄疑惑道:“你要问什么?”

  “萧侍郎生前真的待殿下不薄吗?”

  辛湄一愣,眼神悄然变化,挤出微笑:“是啊,他待我很好。”

  江落梅不语。

  “怎么了?”

  “没什么。”江落梅眉睫底下一片晦暗,他朝辛湄行礼,旋即转过身,似要离开。

  “你是不是想问,既然他待我很好,我为何还要杀他?”辛湄叫住他,语气依旧慢悠悠的,像在聊一件与己无关的事。

  江落梅的脚步停在地砖上。

  “因为他不死,我便不能有今天。我贪慕权势,心狠手毒,从来不是什么良善的女人,并不值得任何人倾付真心,明白吗?”

  江落梅僵在艳阳下,后背仿佛万箭穿心,他艰难打开嘴唇,沙哑道:“明白了。”

  微风拂园,满耳沙沙声响,辛湄坐在椅子上,看着江落梅的背影彻底消失在暮色尽头。果儿来提醒她:“殿下,时辰差不多了,不是约了小侯爷在山亭看落日吗?”

  辛湄敛眸,道:“走吧。”

  *

  傍晚,山坡外的落日一点点往西方沉落,漫天余霞成绮,蔚为壮观。辛湄走上坡顶,遥见山亭里坐着一人,正是谢不渝。

  辛湄走进去,他闻声看过来,脸庞映着夕阳,瞳眸焕发光泽,令人心神荡漾。

  “好看吗?”

  辛湄也不管他是否仍在生气,坐在他对面的美人靠上,脖子被余晖照耀,璀璨夺目。谢不渝一眼看见那朵盛开的“虞美人”。

  “好看吗?”辛湄又问了一次,顺势仰仰脸庞。

  谢不渝移开眼,到底是被她拿捏了。他望着山外的落日,佯装淡定,半天才吭声:“不画更好看。”

  辛湄心里哼一声,气他又是一副嘴硬的臭模样,这次也不让着他了,道:“那看来是我多此一举了。不过没关系,该看见的人都看见了,为帮你遮掩,我特意拜托江落梅陪我演了一出郎情妾意的戏。往后要是听见关于我跟他的绯闻,你可不要生气啊。”

  谢不渝嘴唇一动,又抿住,垮着脸坐在那儿,已然是生气了。可是气什么呢?气她又找江落梅,还是气自己先前冲动?那一下,本来是想逼着她承认些什么,可惜事与愿违。她就是这样了,痴缠又无情,乖顺又贪心,既要以前的风情月意,又要如今的荣华富贵。

  “哦。”他倏地冷淡下来,像是烧完的灰烬,表皮上残留的几分余温变作话声里的调侃,“怎么个郎情妾意法?”

  辛湄略微意外地耸眉,用心看他两眼,没瞧出什么来,只当他是变样撒气,到底也怕又惹恼他,想起他先前责备她不够坦诚,便解释道:“圣上要来,我怕被看出来,便叫他陪我待了一会儿。他挥毫泼墨,我红袖添香。圣上不傻,自然一眼就瞧出我脖子上是怎么一回事了。”

  谢不渝神情不动,眼底映着残阳,没有冷意,但也没有温度。辛湄伸手去抓他衣袖,摇一摇道:“行了,别生气啦。”

  谢不渝低头,看见那只纤细的手,指甲涂成嫣红色,像她脖子上的虞美人。他伸手往前,掌心向上摊开,辛湄看明白后,放手进去,他握住她,往内用力。

  辛湄坐进他怀抱里,顺势搂住他肩膀,心往上一跃,踏实地落回来,她满足地一笑。

  “以后再跟他见面,我会告诉你的。”

  “不必。”

  辛湄瞅着他,心下才不信,猜想这人八成是自尊心作祟呢,趁他不备,猛地在他嘴唇上一啄。

  谢不渝这次没躲开,眼神里闪过一丝怨怼,细看下竟还有点像是委屈。辛湄“噗嗤”一笑。

第26章

  “我不是你的?”……

  端午一过,永安城越发闷热起来,若非必要,别说是出门,辛湄连在府里转一圈都懒得。

  是以,当看见挚友温敏如冒着酷热登门来时,她心里佩服又感动。

  窗牖外艳阳高照,风痕也无,一切都风平浪静,辛湄懒洋洋地坐在美人榻上,手里拨弄着一块玉佩,看向温敏如的眼神满是费解:“难得出宫一次,不留在府上陪伴二老,倒往我这里来,要是没有天大的事,我可消受不起哦。”

  温敏如瞋她一眼,瞥见那块玉佩,很快辨认出来,倒也不意外,道:“你跟他在一起了?”

  辛湄微怔,摩挲玉佩的手指顿住,装傻:“什么?”

  “你手里拿着的是他的玉佩。”温敏如道。

  辛湄一下更懵,坐直道:“你怎么知道?”手里的玉佩是上等的羊脂玉,外白里黄,中心镂雕着朱雀图样,正是上次从谢不渝府上拿来的那一块。

  温敏如道:“因为这样的玉佩,我也有。”

  辛湄呆怔,心思飞转,恍然大悟:“这是太子哥哥给他的?”

  “对。”

  辛湄又怔住许久,脑海里似浪涌一般,迅速卷过很多事。当年太子在位,才望兼隆,谢、温两家都是东宫的忠实拥护者。谢不渝从小与太子一起长大,入宫为其伴读,彼此既有君臣之义,更有手足之情。

  那时候,辛湄每次看见谢不渝时,总能在附近发现太子的身影。不过,她私下与太子并无多少交情——大抵是先皇后记恨着母妃的缘故,太子待她不亲厚,她后来被贤妃领去抚养,有几次被罚,撞见过太子,本想求助,可是一看他那双冷淡的眼睛便打了退堂鼓。

  世人称赞太子贤德,但在她的记忆里,太子始终是孤高的、冷漠的,他当然不会惩戒她、伤害她,但他也不会帮助她、拯救她。

  太子对她有所改观,是从知道谢不渝喜欢她开始的。最初,他们似乎为此争执过,有段时间,谢不渝总是郁郁寡欢,她在宫里碰见太子,则频繁地被他用那双冷淡的眼睛打量。他看她的眼神总是很犀利,像来自于神祗的睥睨与审视,可以洞察她内心——他仿佛从一开始就不信任她,看穿了她想要利用谢不渝的意图。

  可是,谢不渝就是认定了她。

  所以后来,他看她的眼神还是变了,从最初的怀疑、厌恶变成后来的无奈、妥协。再后来,他们在谢不渝的身边偶尔小聚,她开始甜甜地唤他“太子哥哥”,他也只是皱一皱眉,旋即应下。

  那两年,谢不渝为她撑起一片天,在那方天地里,贤妃没有再虐待她,六公主不敢再欺辱她,其他的人也不会再动辄对她冷嘲热讽、大呼小叫……她发自内心感激,也隐隐知道,这一切并非全是谢不渝一人的功劳。

  若非是太子在背后襄助,区区一个小侯爷如何能搅动宫闱风云?可惜,等她彻底明白这个道理,想要回报些什么时,那个孤高、冷漠的太子哥哥在一夜间永诀人世。

  辛湄抚摸着手里的玉佩,想起这些往事,百感交集。她看向温敏如,便欲说什么,却见她目光空茫,亦在失神。

  太子谋逆案发生以前,温家世代从医,温敏如的祖父、父亲都曾任职于太医署,是懿庄太后跟前的红人。温敏如自小耳濡目染,聪慧贤淑,深受懿庄太后喜欢,是众人眼中的准太子妃。

  若非是那一场浩劫,她如今已是母仪天下的皇后,然而世事无常,太子伏法后,谢家惨遭诛杀,温家也被牵连,若非有懿庄太后力保,也难逃被满门抄斩的噩运。

  那几年里,温家人被流放至夜郎,劳役、凌辱、病痛像跗骨之蛆一样折磨着他们,长辈离世,晚辈夭折,待得回来,偌大的家族已是人丁零落。

  辛湄看着玉佩,所思是对太子的欠怍,温敏如被勾起的又何止是遗憾?与谢不渝一样,关于太子,有太多令他们痛彻心扉的伤口。

  收走玉佩,辛湄唤来侍女,送上刚做的酥山,雪白冰沙上插着淡粉色的金露花,是秀色可餐的模样。

  “尝尝。”辛湄推到温敏如面前,借机岔开话题,“刚叫人从故人来买回来的,冰爽香甜,是你喜欢的味道。”

  温敏如拿起汤匙吃了一勺,眉间微展,想是不欲扫兴,吃完才道:“皇后怀孕了。”

  辛湄一震,难以置信地睁大眼睛。梁文钦出事后,梁皇后因为闹到御前被辛桓禁了足,这次端午宴都没有出席,可见处境困厄,怎么突然就怀孕了?

  “昨日太医刚诊出来的喜脉,有两个多月了。太后一直在盼望龙嗣,听完喜讯便赶到了圣上那儿,要求赦免皇后。梁文钦一案或恐有变。”

  辛湄听完这消息,总算知道温敏如为何今日要登门了。梁文钦下狱后,情况一直反复,直至被查出他私通英王,意欲谋反,才算是一脚踩进棺材里。如今三司会审,他另一只脚眼看着也要被摁进去了,谁知竟冒出梁皇后怀孕这样的事来。这不是老天存心要保下梁文钦,跟她作对吗?

  辛湄顿时气急败坏,偏生没处发作,恼得眉头蹙成一团。温敏如知她心忧,替她分析道:“别的罪都不算什么,关键是私通英王一案,倘若属实,就算圣上有心要保他,另外几位宰相也不会答应。”

  辛湄听出弦外之音,为难道:

  “英王的检举信都有了,还要如何属实?难不成要请他回京一趟,亲自登堂作证?”

  “英王的信……是他弄的吗?”温敏如问起谢不渝。

  辛湄欲言又止,想想在她面前也不必隐瞒,点了点头。

  温敏如道:“伪造检举信告发朝臣谋逆可不是小事,这究竟是他一人所为,还是说也是英王的意思?”

  辛湄被她问住,回想这些天来,光顾着跟谢不渝你侬我侬,都没盘问过他插手梁文钦一案的具体内情,懊恼地咬住嘴唇。

  “不行,梁文钦这次必须死。”

  须臾,辛湄眸光冷下来,神情透出几分肃杀。她与梁文钦已是彻底撕破脸皮的宿仇,不是你死就是我活,这一次,甭管是什么意外,她都不能放过他。

  “圣上原本就有心保他,如今皇后得势,杀他更难上加难,弄不好,反而引火烧身,你别冲动。”温敏如提醒她。

  “知道了。”

  送走温敏如后,辛湄叫来果儿,吩咐道:“叫冯元征传信,我要见六郎。”

  *

  午后,长乐街上人潮熙攘,谢不渝走进故人来酒楼,轻车熟路拐进走廊尽头的雅间,甫一进门,便被一双藕臂抱住,满怀诱人馨香。

  “穿这么多,不热吗?”辛湄搂着他的腰,仰脸道。

  谢不渝目光往下,从她的脸看到她袒露的脖颈与胸脯,她穿的倒是不多,确切说,只能算作穿了——大夏民风开放,女郎们穿衣向来自在,但她今日未免也太大胆,也不知来的路上招惹了多少目光。

  这般一想,心里多少有些醋意,他对她的占有欲一向很强,见不得旁人觊觎她,要搁以前,这厢肯定是要发作的,可是转念一想彼此现今的关系,倒也算了。

  推开她往里走,余光倏地瞄见案几上放着的一顶帷帽,谢不渝微怔,脸色终究有所缓和,坐下道:“何事找我?”

  辛湄本也是奔着正事来,当下不扯旁的,道:“梁皇后怀孕了。”

  谢不渝眼神微变。

  “梁文钦一案或有变数,我找你来,便是为此事。”换做以前,辛湄碰上这样的事,找的自然是麾下那帮朝臣,可是这次扳倒梁文钦不同,起关键作用的乃是英王的那一封检举信,她必须先弄清楚这一茬,才能部署后面的行动。

  “揭发他的那封信,当真是英王写的吗?”

  谢不渝沉眉不言,手指敲打在案几上,半晌才道:“是。”

  辛湄意外:“你如何说服的英王,竟愿意如此帮我?”

  提及英王,辛湄总是忐忑,这位皇叔乃是先皇一母同胞的幼弟,据说自幼聪颖,可惜八岁那年被烧伤毁容,从此性情大改,变得孤僻又暴戾。先皇登基后,他奉诏入主封地西州,厉兵秣马,保国安民,立下赫赫战功,却再也没有回过永安一次。

  辛湄从来没有见过这位皇叔,只在小时候被贤妃凌虐时听过他的“传说”,什么剥皮啖肉、杀人如麻,什么三头六臂、血盆大口……全是用来恫吓她的话。她到底小,那时候信以为真,以至于后来听人提及英王,牙齿都忍不住打颤。

  如今,她自是不再恐惧了,可是一想到那位“恶鬼”一样的皇叔竟然愿意帮自己扳倒宿敌,哪怕是有谢不渝从中斡旋,也难掩讶异。

  “我如何说服王爷并不重要,梁文钦的案情最后是否会变,关键还是在于圣上的决心。他若是铁了心要保,梁文钦头上的罪名再多、再重,也不会是死罪。”

  辛湄看他避而不谈,不甘心道:“可是皇叔既然愿意帮我,至少说明他也看不惯姓梁那厮祸乱朝纲,危害国政吧?”

  谢不渝挑眉,静静觑她一眼,这人脸皮是越发厚了,见风使舵的本领也日渐其高,前一刻还在称呼“英王”,这会儿要来巴结,便委屈地喊起“皇叔”来了。

  “当然。”谢不渝道。

  “那……皇叔可愿意回京一趟,与我们一起铲除朝贼?”

  谢不渝毫不留情,道:“不愿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