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人来 第30章

作者:水怀珠 标签: 情有独钟 破镜重圆 正剧 古代言情

  她诧异,没等问出来,他已老实交代:“前些天我跟夏玉徽打赌,输了,得答应他办一件事。他要我与他的远房表姐见一面。”

  她心想难怪,自是不再有疑心,只是奇怪:“那你叫我来做什么?”

  总不能是要她看着他与其他贵女相会?

  他摸摸鼻子,道:“答应你踏青在先,总不能爽约。我就与她见一面,不耽误的。”

  那时候,他们的关系鲜少人知,即便是知道的,也大多是持不赞成的态度。夏桐作为他的挚友,便是反对者之一,私下不知为这件事气闷过多少回。

  巳时,马车赶到渭水河畔,惠风拂柳,春水粼粼,她目送他下车,走上小石桥,与从对岸走来的贵女相见。

  那是个十分窈窕的女郎,黄衫临风,亭亭玉立,似一朵从渭水中盛开起来的芙蓉。她见过许多美人,这位贵女谈不上多美貌,但是眉清目朗,仪态从容,由内自外散发着独特的气质。

  她走上小石桥,率先开口,不知说了什么,谢不渝竟似一怔。

  很快,他后退一步,向着贵女作揖,旋即走下小石桥,健步如飞,几乎是逃。

  她纳闷,待他登车后,看见他发红的耳根,更是稀奇。

  “看什么?”他靠在车厢上,整个人明显是不自在的,偏要装作淡定,便故意用挑衅的语气发问。

  “贵女欺负你了?”她着实好奇。

  “嘁。”他扯唇,“她如何能欺负我?”

  “那你耳朵怎么红了?”她伸手示意,指的自己的耳朵。

  谢不渝脸色微变,耳根更红,抓住她的手,压在他耳朵上:“谁知道,可能是有人在背后骂我呗。”

  所谓“有人”指的谁,不言而喻。

  那天,他没肯说出耳根红的缘由,她纠结许久,到底没再究问,猜测无外乎是向他说了些热烈的话。只是,他被女郎们爱慕、表白也不是第一次了,这次缘何会羞臊呢?

  很久以后,她才猜出缘由。

  那时,她与谢不渝的关系已是人尽皆知,许多爱慕谢不渝的人私下遇见她,多少都会流露局促、抗拒,能避则避,能走则走。

  只有一个人从来不会回避她,无论是在怎样的场合,她都会很自然地向她行礼。她看她的眼神也从来不闪躲、不犹豫。谢不渝走前,她对她没有妒忌;谢不渝走后,她对她也没有憎恶。

  她总是那么坦荡、从容——便如此刻。

  “我请你上车,你并不惊讶。”

  车声甸甸,沿着盘曲山径行驶,阳光照射进车厢里,在彼此裙琚上掠动。辛湄看向坐在对面的顾君兰,开口打破沉默。

  顾君兰眉睫微动,微笑:“殿下何以认为我要惊讶?”

  辛湄心说果然,隔着围纱欣赏她。就是这股沉静若水、肃爽如松的气质吧,她想。多年前在马车上偷看她时,便觉得她跟其他人不一样,有独特的吸引力。

  “听说顾大小姐在修文坊开了一家学塾,只收未及笄的女郎入堂?”

  “是。”

  “女子开设学塾,这在大夏可是开天辟地的事啊。”辛湄感慨,“平日都教些什么?”

  “文赋、书法、绘画、博弈、古琴、珠算,都有涉猎一些。”

  “这么多门类,都是顾大小姐一人教授吗?”

  “学塾规格尚小,愿意入堂的学生也不多,我一人足矣。”

  “顾大小姐博闻多识,果然是当世才女。”

  这并非奉承,乃是发自内心的夸赞,最初听见顾君兰在城中开设学塾时,辛湄便震惊良久,平复后,有钦佩感油然而生。

  拒不成婚、开设学塾,她做的,全是一些难为世容的事。

  “顾家人支持吗?”辛湄不由问。

  “祖母为人宽厚,看重才学,并不反对学塾一事。”顾君兰沉吟少顷才开口。

  言外之意,便是除顾老夫人以外,其他人都不赞成了。也是,大夏民风再开放,也难以容纳离经叛道的女子,不然,她也不至于被梁文钦一行口诛笔伐。

  “殿下……对学塾感兴趣吗?”顾君兰蓦地看过来,目光清透,似含期盼。

  辛湄庆幸没摘帷帽,不知是从何时起,她开始不再能自如地与她相视,特别是在听说圣上有意给她和谢不渝赐婚后。

  他以前有那样多的爱慕者,她从来没把谁真正放在眼里。只有顾君兰,她会让她在意,让她欣赏,甚至是暗暗佩服。

  佩服她的能力,也佩服她愿意等待谢不渝那么多年。这份坚守与赤诚,屡次叫她自惭形秽。

  “当然。”她慢慢道,“男儿读书天经地义,女郎想要睁开眼看看这个天地,却是难于登天。顾大小姐开设学塾,为女童开蒙增智,福泽万年。若有机会,本宫也想来学塾里逛一逛,就是不知是否叨扰?”

  “不会。”顾君兰杏眸明亮,展颜莞尔,“君兰必扫榻以待,倒屣相迎。”

  小小学塾,能有当朝长公主莅临,乃是何等幸运、荣耀的大事,传开以后,学塾的名声不知要扩大多少。她分明很兴奋,然而笑容依旧浅淡,沉静自持,宠辱不惊。真是个吸引人的女郎啊。辛湄由衷感慨,内心越发五味杂陈,转开头,看向车牖外,不再与她叙谈。

第30章

  “始乱终弃,一而再三。”……

  巳时,景德寺外车队俨然,旌旆蔽日,抵达的各家贵人次第走进山门。辛湄、顾君兰下车,与范老夫人、顾老夫人会合。

  “今儿天也不热,殿下何必总戴着帷帽?如此入寺,既碍事不说,也是对佛祖的不尊重。摘了罢。”范老夫人瞅着辛湄那顶帷帽发话。这人自恃美貌,惯来张扬,这次难得有个在众人眼皮前“大展身手”的机会,居然戴起了帷帽,也是稀奇。

  果儿有些揪心地看辛湄,却见她略顿一顿,伸手摘下帷帽。

  众人齐齐倒吸一口气。

  辛湄面容冷静,蛾眉底下却是双红肿的美目——说美,是那秋波潺潺,神光动人,任谁看都会被吸引,然则定睛再看,眼皮浮肿,目眦通红,衬着两鬓的飞霞妆,仿如怨女,叫人悚然。

  “殿、殿

  下……“范老夫人结巴。

  “元稹有诗云:‘斜红馀泪迹,知著脸边来。’这是我仿照他诗中所说化的妆容。”辛湄微笑,“老夫人以为如何?”

  范老夫人欲言又止,委实不懂如今的审美,这要是搁在她那年代,化出来是要给爹娘揍一顿的。

  “进去吧。”

  范老夫人无奈地道,她心心念念慧海大师主持的佛会,不欲再耽搁。

  众人于是前行,顾君兰收回看辛湄的目光,她慧眼巧心,当然看得出来那并非是什么妆容,不过是为遮掩哭肿的双目。难怪先前在车厢内,辛湄没有摘帷帽,想来是不欲叫她瞧出端倪。

  只是,位高权重的长公主,为何会哭成这样呢?

  正想着,耳后传来熟悉声音,竟是夏桐在唤“君兰姐”。顾君兰回头,见得夏桐、谢不渝与另一个虎头虎脑的男子走来,他们三个都是行伍中人,气质出众,并肩走在一块,吸引得不少女眷频频张望。

  “先前想叫你等一等来着,可惜没赶上,既然都是参加佛会,何不结伴同行?”夏桐热情洋溢,兴许是怕她拒绝,跟着又补充,“我也许久没陪老夫人了。”

  顾君兰岂会不知他的用意,感激一笑:“马车失控一事,还要多谢你帮忙解围,你既然相邀,我岂有不应的道理?只是,祖母已被范老夫人叫走,我也要陪侍在长公主左右,即使同行,怕是也无暇顾及你。”

  夏桐气闷,心想辛湄果然狡猾,提前霸占顾君兰,八成就是防着她与谢不渝见面。这人当真是贪心自私,自己都有了江落梅这个新欢,居然还好意思阻挠谢不渝与其他贵女见面……他压住愤懑,挤出些笑:“你何时竟跟长公主走近了?要我看,长公主今日陪着范老夫人入寺礼佛,必是有事要谈,你我少去打搅才是。”

  顾君兰浅笑摇头:“我既已答应长公主在先,便不可擅自爽约。玉徽,我知你好心,下次若有缘分,再承你美意吧。”

  说着,她眸波微动,看向谢不渝,昔日明媚鲜艳的少年郎已长成成熟稳重的男子汉,周身肃杀气质,眉尾的红痣也变成了一截刀疤。

  他……变化很大啊。

  “谢将军。”深吸一气后,她主动唤道。

  谢不渝看向她,眉眼很淡,语气自然:“顾大小姐。”

  “再会。”顾君兰保持微笑,内心却已慌乱。

  谢不渝略略颔首。

  顾君兰知道这是客气一下,跟以前相比,他待她更冷淡了。若说不失落,当然是假的。她不欲深究,收摄神思,走回前方。

  *

  甫一走进寺庙,香客如云,井井有条,范老夫人心神熨帖,畅快地吸了一口气。佛会在大雄宝殿内举行,走到殿前,却听得人声嘈杂,一群人伏跪在佛殿外,呼天抢地。

  “佛门重地,这些人在聒噪什么?”范老夫人不满道。

  辛湄向果儿使了个眼色,后者麻溜地赶过去打探情况,回来禀告:“回禀老夫人,那些人是从城里赶来的百姓,跪在此处,是为求佛祖开眼,严惩奸臣梁文钦。”

  “什么?”范老夫人愕然,顾老夫人亦是一脸惶惑。

  “因为是求人死,方丈觉着杀气太重,便把他们请到了大殿外,谁知……”果儿点到为止。

  范老夫人疑信参半,大步走上前,果然听得一位妇人在哭诉,痛斥梁文钦为“狗官”,要让他下十八层地狱,永世不得超生。

  “你们究竟是什么人,为何聚众于此,大喊大闹?”范家奴仆皱眉道。

  妇人闻声仰头,眼圈乌黑,形容枯槁,双目却是精光逼人,闪烁恨意:“贵人有所不知,姓梁那狗官草菅人命,我与夫婿不过是在他府门前卖炭,就被他使唤家仆殴打。夫婿为救我,与他们打斗了几下,结果被他们拖进府内,再扔出来时,已是满身是血,气息全无……”

  “岂止如此,他徇私枉法,纵容他那个侄儿欺男霸女。我闺女被他侄儿强行夺走清白,玩腻以后,又惨遭他发卖青楼,沦为娼妓,最后万念俱灰,投井自绝!”

  “他还侵占良田,夺人私产。那么大一个官,竟要从我们普通老百姓头上搜刮脂膏,苦心经营大半辈子才攒下的家业,被他伸手一捞,一夜间就什么都没了……”

  众人悲愤填膺,慷慨陈词,直听得众人毛发皆竖。“这……”范老夫人犹自难以相信,与顾老妇人相视,“姓梁那厮,当真有如此不堪?”

  顾老夫人眉心深凝,沉声道:“他那侄儿犯下的事,我也略有耳闻,原本只以为是他忙于国事,疏于治家,谁知道……”

  梁文钦被下狱,起因是在府上设局毒杀长公主,范、顾两位老夫人都甚少关心朝事,并不知在那以后,他又被检举揭发诸多罪行,这厢得见一众百姓聚集寺内告发他,义正言辞,声声血泪,实乃震惊。

  “老夫人,令郎是大理寺卿,向来秉公执法,刚直不阿,梁文钦究竟有何不堪,他自有论断。”

  辛湄冷静地开口,并没有因为私心而指控梁文钦,一则算是避嫌,二则也是绕着弯奉承了范老夫人。

  旁侧百姓听得她竟是大理寺卿的母亲,当下膝行至她跟前磕头:“老夫人,求您开恩,让大理寺速速处决那狗官,为我夫婿的亡魂做主!”

  “恳请老夫人开恩,让我闺女瞑目啊!”

  “……”

  范老夫人站在宏伟的大雄宝殿前,被一声声恳切的哭声包围,顿感重任在肩,热血沸腾,毅然道:“放心,若是梁文钦果真罪恶滔天,我儿势必会给诸位一个公道!”

  辛湄松一口气,借着挽鬓发的动作低头藏住微翘的嘴角,待得抬目,冷不丁撞上一人的视线。

  谢不渝站在不远处,好整以暇地看着这边,眼明似镜,已然窥破她的计谋。不过,他眉宇间凝结的那股阴翳是什么意思?

  辛湄莫名其妙,猛然想起哭得红肿的双目,整个人一臊,飞快转开头。

  *

  今日的佛会包括念佛、诵经、拜忏、唱赞等项目,分为上午、下午两场,前来参与的都是永安城内虔诚的信徒。

  辛湄发自内心是不大信佛的,每次来寺庙都是有所图,以前是为谢不渝,今日是为铲除梁文钦。

  范老夫人待人严苛,但是心性纯良,嫉恶如仇,从她这里切入,是辛湄目前能想到的对付梁文钦的唯一方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