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人来 第31章

作者:水怀珠 标签: 情有独钟 破镜重圆 正剧 古代言情

  送完经后,僧人领着各位贵人前往斋堂用膳。景德寺不像内城的大相国寺广阔雄伟,斋堂占地有限,尽管是贵人入内,也需要与其他香客同桌。辛湄一行进来时,斋堂内香客尚少,范、顾两位老夫人选了张长方桌入座,辛湄、顾君兰顺势坐下,没多久,忽听得旁边传来个聒噪声音——

  “六郎,来,这边!”

  辛湄眼皮微抽,看都不想看,偏生那人狗皮膏药似的硬贴上来:“君兰姐,真巧,又碰着你了。”

  夏桐眉飞目舞,热络地来打招呼,先是唤顾君兰,后是给顾老夫人、范老夫人行礼,末了,还能恭恭敬敬地向辛湄拱手一揖:“长公主金安。”

  辛湄便也只能扯出一笑。

  “难得你们这些年轻郎君也愿意来聆听慧海大师参悟佛法,既然遇见,便也是缘分,快入座,一起用膳罢。”既是同挤在一间斋堂内用些斋饭,自然也无需分什么男女有别,范老夫人开明又热情,招呼夏桐等人入座。

  夏桐想要的便是这个效果,当下撺掇着谢不渝往顾君兰身旁坐,谢不渝肩膀一偏,躲开他的手,径直走到另一边入座。孔屏也很有眼色,主动占了顾君兰旁边的座位,指着邻座:“来,夏兄,傻愣着作甚,坐啊。”

  夏桐一脸恨铁不成钢,憋着口气坐下。

  谢不渝乃是挨着顾老夫人坐的,斜对面是顾君兰,再斜一些则是辛湄。范老夫人反应慢,顾老夫人却是门

  清。自家孙女为了谁一拖数年不肯嫁人,她太清楚,夏桐为何设计这一茬,她也很明白。年轻人多些相处的机会是好事,日久生情嘛,况且圣上那边也有要赐婚的意思。只是……

  顾老夫人看向一旁的辛湄,莫名有些心虚。

  夏桐则是全然不管,辛湄脸色越是难看,他心里越是爽快。不多时,小僧送来饭菜,都是简朴的斋饭,酱黄豆、素三丝、芦笋炒百合、白菜炖豆腐、素烧茄子,另加一小碟腌萝卜,不算多丰盛,胜在清爽诱人。

  因是一桌,菜肴便都是各式一份,夏桐见缝插针,又开始整活:“六郎,这芦笋炒百合滋味鲜美,君兰姐向来爱吃笋,你那边离得近,给她夹一些呗。”

  谢不渝一言不发,端起那盘菜放在顾君兰面前。

  “就叫你夹一箸而已,何必整盘都端过去,我们吃什么?真是的,平日也从没见你待人这般体贴。”夏桐脑筋转得飞快,当下改换说辞。

  谢不渝眉一压,眼一撩,藏在眸底的怒意昭然。夏桐省得见好就收的道理,埋头吃饭,佯装安分。

  顾君兰伸箸夹走一块春笋,柔声道:“多谢,菜已我夹了,放回去吧。”

  谢不渝便又一言不发,端起菜放回原处。

  夏桐当众发难,他若是不动,便等于叫顾君兰没脸面。他对她自是没有旁的心思,但也不想让她因为他而难堪。

  当然,一旦动了,哪怕没有夹菜,只是帮忙端个菜盘子,也一样会使另外一人生气吃醋。谢不渝必然也不想看到那样的局面,于是看着顾君兰手肘旁的那盘菜肴开口:“我想吃腌萝卜,劳烦顾大小姐换一换。”

  顾君兰微怔,与他交换了一盘菜肴。辛湄正在吃饭,忽然看见送到眼皮底下来的素烧茄子,神思微动。

  谢不渝根本不喜欢吃腌萝卜,他最讨厌吃萝卜。他爱吃的是茄子,这一点,跟她是一样样的。

  心头某处倏然就软了一下,连带着眼圈又有些酸胀,辛湄吸气忍住,安静用膳。

  *

  用完午膳,小僧延请众人前往寮房小憩,范老夫人这时已彻底想起谢不渝、辛湄以及顾君兰这三个年轻人的关系来了,待与顾老夫人分开后,唉声叹气,开始劝导。

  “殿下,你也莫怪老身多嘴,今日用膳时,你们几个年轻人在我们眼皮底下弄的那些花样,老身都看得明白。夏校尉有心撮合谢大将军与顾家的女儿,他们两个年轻人也各有好感,并不推拒,可是你看在眼中,却是耿耿于怀,妒火中烧,所以一言不发,是也不是?”

  既然是存着教导的心思来,范老夫人便不会给辛湄反驳的机会,一股脑道:“这是何必呢?你都已有了探花郎,就不许人家也往前走一步吗?”

  辛湄的话都滚到了舌尖,听得这一句,戛然收住。

  “其实,顾家的女儿是什么样,殿下心里清楚。家世、才情、相貌这些先不提,单是她愿意为谢家儿郎守候这么多年,便可见忠贞不渝。这样的心性、情义,别说是在今日,就是追古溯今也是屈指可数。一个是百折不挠的大将军,一个是坚贞不二的大小姐,他们若是能修成正果,当是传诵千古的一段佳话。殿下位高德重,理应有成人之美,何必自寻不痛快呢?”

  辛湄脸色发白,心口被一声声“忠贞不渝”、“坚贞不二”填满,脑颅内一次次闪过顾君兰凝眸含笑的模样……从五年前,到五年后,她的确是唯一一个为谢不渝等在原地的人,不像她,“辜负”在先,而今又来纠缠。

  所以,即使是范老夫人这样的局外人,也发自内心为顾君兰感动,希望她能与谢不渝修成正果。

  那么,谢不渝呢?

  他不让她碰他,介怀她嫁过人,不再是以前忠贞不二的七公主,所以今日便与夏桐同行,假借参加佛会的名义来见顾君兰了,是吗?

  辛湄胸腔一涩,当然不信,可是这种念头就是毒草,一旦萌芽,便发疯似的蔓延心间,缠得人喘不过气。

  前方已是寮房,范老夫人收住话头,殷切地深看辛湄一眼,与她作别。辛湄神思不附,在果儿的提醒下,木然走进房中。

  甫一推开房门,主仆两人皆是一震,果儿吃惊地看着靠在门背后的谢不渝,眼明心快,赶紧关上房门退下。

  谢不渝环胸低头,眉睫底下一片阴影,他侧目看过来,眼眸黑亮有神,装着辛湄愕然的表情。

  辛湄心似擂鼓,恢复镇定后,移开眼,瞥向别处。

  谢不渝看着她,先开口问:“眼睛怎么了?”

  辛湄闷声:“瞎了。”

  “……”

  辛湄长着双最是多情的桃花眼,两瓣眼皮内窄外宽,形似开扇,甚是勾人,但每每她一哭,那两瓣眼皮就会肿成一瓣,多情眼也成了肿泡眼。

  谢不渝当然知道她是怎么了,在大雄宝殿前看见她时,他便已觉察了她的异样。若非是狠哭过,她的眼睛何至于肿成这个样子?偏她心气高,脸皮薄,这会儿嘴也硬了,不肯承认。说到底,就是心里仍然对他有气。

  其实,他也很委屈,就那么点私心,也快要被她蚕食得渣都不剩,非得又一次把心整个的掏出来给她。

  那她呢?

  不说以心换心,她藏着掖着的私心分明比他更多,凭什么光就叫他一个人倾心相付?

  “昨晚的事,并非你想的那样。我说过,我没有那种想法。”

  辛湄眸光一闪,双目微微湿漉,心间涌开一阵阵酸涩。不是她想的那样,那是怎样?她问过他,可他偏不肯说。

  谢不渝没有等到下文,等来的只有辛湄的沉默,他知道她难过,伸手想抱她,被她躲开了。

  屋内一片岑寂,微尘在光芒中浮动,像两颗无处安放的心。谢不渝看着辛湄冷淡的侧脸,心也慢慢淡下来,收回了手。

  “你可以介意,这没有什么不能说的。”辛湄抱着左臂靠在门扉上,目光凝滞在一圈光影里,诸多嘈杂的声音与画面从她脑海掠过。她尽量保持冷静,道:“我辜负你是事实,嫁给萧雁心也是事实。你可以介意,也不用委屈自己。”

  谢不渝眉目渐沉,再一次听见“萧雁心”这个名字从她口中冒出来,他还是会气闷。当然,他眼下更气的是,辛湄根本不管他刚才解释了什么。

  她满心想的就是,想要跟她在一起,就不能有任何芥蒂、委屈,否则,他们就一拍两散。

  凭什么?

  “所以,长公主一开始来招惹我,是凭什么?”他蓦地笑起来,语气含了几分讽刺,“凭你以为我全无芥蒂,断无委屈?”

  辛湄一震,指甲攥入手心。谢不渝猛地抓起她右手,按在他坚硬、滚热的胸膛上。

  “辛湄,将心比心,若你是我,你全无芥蒂,断无委屈吗?”

  他的声音压下来,含着怨与痛,利针一样刺进辛湄的耳中。辛湄目光剧颤,泪水模糊视线,想起五年前对他的背叛,想起那封疑似他写来、但她拆也没拆便扔进火盆里烧掉的信,想起重逢以后她所有的贪念与私心,想起顾君兰……惭怍犹如飓风席卷而来,迅速吞噬最后的理智。

  “对,是我错了,我不该再来找你。都怪我贪心自私,若非是我,自然有坚贞不二、有情有义的人与你修成正果,也省得你在这里耿耿于怀,生气伤心!”

  这是气话,被刺激得头脑发昏了才会说,辛湄说完便后悔了,可是那又有什么用?越是冲动的话,反而越容易是真话。她不来招惹他,他很大可能与顾君兰在一起,这也是事实。

  “你再说一遍。”谢不渝的声音骤然冷得像淬了冰。

  辛湄噙泪:“我……不该再来找你。”

  “好,很好。”谢不渝点点头,人是笑着的,眼神则狠得像要杀人,“后悔了?”

  辛湄嘴唇发颤:“对。”

  谢不渝笑声更冷:“始乱终弃,一而再三。长公主,好样的。”

  辛湄赫然瞠大双目,她不是这个意思,可

  是谢不渝眼神中的怨恨是那样彻底,根本不给她解释的余地。

  “嘭”一声巨响,房门被他推开,辛湄转身想拉住他,触手仅剩一片虚无。

第31章

  “他好像不爱笑了。”……

  钟声从大雄宝殿的方向传来,悠远肃穆。谢不渝站在老榕树下,仰头看着满目飘舞的祈福带。

  佛堂外,顾君兰手里拿着一条祈福带,站在台阶前,凝视着在老榕树前发呆的谢不渝,向旁边的孔屏问道:“后来的他,一直是这样吗?”

  孔屏正在数天上的云有几朵,闻言一怔:“怎样?”

  顾君兰黯然:“他好像不爱笑了。”

  孔屏微讶,看了看谢不渝,想起夏桐似乎也说过类似的话,挠头道:“我不知道你们认识的二哥究竟怎样,但我认识的他,一直是这样。”

  以前的谢不渝或许很爱笑。他出身高贵,前途无量,有相貌,有能力,有桀骜的资本,他当然可以笑傲人生。但在孔屏的认知里,谢不渝从来与“笑”无关。

  最开始,他沉默,孤僻,别说是笑,就是话都没有几句。那时候他们被关押在西州朔县大牢最底层,牢房里聚集从各地流放来的罪囚,多的是穷凶极恶的贼人,他刚来,不懂规矩,天天挨打,既不还手也不顶嘴,害得他一度以为他是个哑巴。

  大牢是最势利的地方,谁越是懦弱,就越容易被人欺凌。谢不渝夜里挨打,白天被人抢饭,他看不过眼,私底下留了馒头,趁众人入睡后偷偷往他怀里塞。他挺尸似的,硬是不动,他便叹着气把馒头一片片撕下来,喂进他嘴里。

  大抵是那次有了交情,后来他再给谢不渝藏饭,他也不拒绝了。可是这事儿到底漏了马脚,地头蛇知道他竟敢在背地里接济谢不渝,一脚把他踹到墙角,他呕出一大口血,没等回神,拳脚像暴雨似的袭来。他很熟悉这种处境——谢不渝来以前,每天夜里挨打的那个人就是他。他抱头蜷缩在角落,满嘴血腥气,以为这次八成扛不过去了,谁知头顶传来声声惨叫,他抬头看去,吓得呆了。

  那是他第一次看见谢不渝揍人——他饿得太狠了,人瘦得像根芦柴棒,揍起人来却宛如从地狱爬上来的恶鬼。不止是他,整个牢房的人也全呆了。地头蛇被他摁在地上,揍得血肉模糊,旁侧众人赶紧来拉,有人嚷着他再不住手,便叫狱卒。他根本不听,发疯似的,眼睛猩红,凝结着彻骨的悲痛与恨意,仿佛在揍的不是地头蛇,而是他的宿仇。

  那次以后,没人再敢惹谢不渝。很自然的,他也安稳地度过了被关在大牢里的最后时日。

  延平三十二年,冬,突厥袭城,朔县主官弃城逃亡,偌大的关城被突厥夷为平地。百姓的惨叫声传入大牢,人人自危,目目相觑。谢不渝从狱卒手里夺过刀,劈开牢门,在众人错愕的注视里,提刀走向前方。

  那时候,他们才知道原来谢不渝是前冠军大将军西宁侯谢渊之子——以前名耀一时的少年将军,谢六郎。

  府吏弃城,被突厥践踏的关城已是一派狼藉,贼人见人便杀,无恶不作,他们冲出大牢,看到的是比牢里更可怕的炼狱。有人趁乱逃窜,惨死敌手;有人紧跟在谢不渝身后,从寻求庇护,到与他合力救人,并肩作战……后来,他们以大牢为据点,与突厥彻夜鏖战,杀死的贼人越来越多,处境也越来越困厄。决战前,谢不渝叫所有人写下遗书,以赶往西州传唤援军的名义,拼死为他杀开一条生路,让他带着一百多份遗书离开了朔县。

  苍天开眼,他不负所望,顺利找到朔风军主力,谢不渝也守住据点,等来了援军,收获大捷。他们一战成名,被英王召入府内,成为朔风军中的一员。再后来,他们上阵杀敌,屡立战功。

  谢不渝擢升朔风军主将的那一日,英王亲自为他庆功,三军共贺,他与有荣焉,脸上笑开了花,昔日与他们一块从大牢里杀出来的兄弟也个个眉飞色舞。

  谢不渝呢?

  他没笑,喝了一夜的酒。夜半时,他突发酒疯,在朔风袭人的旷野上吼叫,语无伦次,大放悲声。

  谢不渝究竟是怎样的人?

  孤傲?嚣张?桀骜?

  这些脾气,他当然都有,与以前相比或许没变什么。但若是说笑,那实在是很没有缘分,他认识的谢不渝家破人亡,痛失所爱,满肩沉重的枷锁,已然失去笑傲人生的资格。

  午后的风吹动檐外的铎铃,泠泠声响似弦拨动人的思绪,顾君兰看着孔屏,忍不住问:“他在家中行六,大家都叫他‘谢六郎’。你为何要叫他‘二哥’?”

  孔屏收回神思,笑道:“我们是结拜兄弟,他排老二,所以叫二哥呀。”

  他皮肤是健康的小麦色,笑起来一口白牙,更衬得神情明亮,虎眼炯炯有神。顾君兰微微沉默,道:“那你是?”

  “老三。”

  “老大是何人?”

  “嘿。”孔屏摸摸鼻子,得意道,“说出来怕吓着你,所以,先保密咯。”

  顾君兰怔忪,旋即失笑,谢不渝已不再是昔日的小侯爷,他身旁的这个人嬉皮笑脸,没心没肺,倒是有几分他以前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