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人来 第46章

作者:水怀珠 标签: 情有独钟 破镜重圆 正剧 古代言情

  江落梅抿唇,走上马车,入座后,却又半晌无言。

  辛湄颦眉:“说呀。”

  江落梅启唇:“周兄说,那日殿下在淮州酒楼为他解围时,身旁有一男子作陪,他初见之下,差点认成是微臣。那人……是谢大将军吧?”

  辛湄神色微变。

  “除我以外,周兄并未对旁人提及此事,只是假/币一案兹事体大,谢大将军既然陪伴在殿下左右,襄助查案,待此案在朝中公开,恐怕也不能遁迹藏身。”

  辛湄恍然,原来这人是来提醒她,她与谢不渝的私情算是藏不住了。

  当初查案时,她只是叫谢不渝作陪,没让他弄出什么大动静,私心就是防止两人的关系败露。但是诚如江落梅所言,一旦大案被彻查,相关人员焉能隐身?再者,淮州城内多半还藏有太后的眼线,这人若是一心想铲除她,必不会放过一点线索,这厢怕是已拿着这桩私事跑到辛桓那儿去,告她欺君了。

  “我知道了。”

  兵来将挡,水来土屯。这段私情,能瞒下来自然是好,瞒不住也没什么。她文睿长公主既然敢做,便自有办法应付。

  秋风卷过旌旗,猎猎有声,戚云瑛骑在战马上,收回端详马车的目光,好奇道:“这位小郎君又是谁?瞧着跟刚走的那一位好像。”

  “这位是工部员外郎江落梅,殿下门客。”戚吟风如实答来,想起什么,严肃提醒,“阿姐别瞎打主意。”

  “哈?”戚云瑛失笑,“想什么呢,这一位细皮嫩肉的,可经不起我造。”

  戚吟风:“……”

  “那一位身后跟着的小校尉叫什么来着?”戚云瑛下巴往前抬一抬,示意先前跟着谢不渝离开的孔屏。

  戚吟风闷声:“孔屏。”

  戚云瑛点点头:“那样的还差不多。”

  戚吟风:“……”

  *

  从淮州到永安要大半日路程,众人入城时,已是戌时。辛湄径自入宫,踏着初秋的最后一抹残阳走进文德殿。

  彼时,辛桓正坐在御案后支头发呆,大拇指上依旧戴着那一枚岫玉扳指,半边脸藏在手掌阴影内,晦暗难辨。底下候着的一溜宫人乌龟看青天似的,一个个缩头缩脑,偌大的殿宇内鸦默雀静。

  辛湄从外走进来时,碰上全恭使来眼色,那惶然的眼神已然昭示了君王的心情。辛湄略略点头,走过槅扇,来到内殿。

  漆金廊柱旁置着的错金博山炉变成了象首金刚铜熏炉,兰烟浮动,燃的是安神香。边几上的金嵌花长方盆玉石梅花盆景没了,换成了镶宝石九重春色图盆景。再往御案上看,辛桓原本爱用的那一套文房四宝也已更换,看来,这家伙刚发了脾气,砸了不少东西。

  辛湄原本是不大在意的,这厢不免有些忐忑起来,猜不透究竟为何要发这样大的火,规矩行礼:“参见陛下。”

  辛桓微微一动,头抬起来,锐利的丹凤眼残留微红,但开口并不提私情的事,只是凝视着辛湄,问:“皇姐从淮州度假回来了?”

  “是。”

  “以往皇姐出城游玩,回来时,都会给朕带一份礼物。这次可还有吗?”

  辛湄从这话里听出一分怨怼,抬眸看他,他竟是笑笑的,然而笑中有种受伤的况味。毕竟是胞弟,为一己之私欺骗他,辛湄心里也有些过意不去,惭愧道:“本来是想给陛下带一份礼物回来的,可惜这次淮州一行,度假不成,反叫我撞上一桩大案。这些天为忙于此案,我精疲力竭,实是顾不上旁的事了。”

  “哦?大案?”辛桓反问,“什么大案啊?”

  辛湄看他虽然在问,但并不意外,猜想已是从底下人那里听了风声,示意果儿呈来罪证。待把淮州私铸假/币一案的始末说完,辛湄奉上一封书信:“这是虢国夫人从永安城寄往深州,写给平仪长公主的信件,信上内容足以说明此案主犯正是虢国夫人。”又拿来一摞信笺,“这些是从刺史何元丰府上搜来的密信,也全是虢国夫人的笔迹。其中,还有一份懿旨。”

  听得“懿旨”二字,辛桓眼皮震动,如今的大夏,皇后已废,能发下懿旨的人除了太后以外,还能是谁?

  全恭后背发寒,接过辛湄手中的信件,呈交至御前。辛湄接着道:“私铸假/币,嫁祸皇室,这其中,无论是哪一桩都是杀头的死罪。何况此案背后牵涉太后,我不敢贸然处理,所以特意进宫,奏明御前,恳请陛下裁决。”

  全恭越听,越是心惊胆战,小心翼翼地呈上罪证。辛桓接过,潦草看一眼后,搁置在案上。

  “朕知道了,此案性质恶劣,牵涉甚广,朕自会下旨彻查,给皇姐一个交代。”辛桓隐忍地说完,双目直视辛湄,含着痛切,“那现在,也该是皇姐给朕一个交代的时候了。”

  辛湄屏息,自知到他责问“欺君”一事的环节了,眉心微颦,道:“此次查案,向我施以援手的人是冠军大将军谢不渝。贼人狡诈阴狠,设下天罗地网取我性命,若无他鼎力相助,此刻的我必然已成贼人的刀下亡魂。”

  “他只是帮你查案吗?”辛桓逼问。

  辛湄咬唇,到底瞒不住,道:“他……是陪我去淮州度假的。”

  辛桓愤然拂袖,再次掀翻案上器具,那套刚换的三彩芙蓉石纹笔架被摔成数截,端石雕蟾纹长方砚“哐当”一声,从御案脚滚落而下,在殿宇中激出震响!

  “所以,你一直在骗朕!什么无心与他再续前缘,什么与江落梅‘情不知所起’……全是在遮掩你们的奸情!他自回京以后找尽借口推脱朕赐的婚事,也全都是为你,是也不是?!”

  辛湄跪下,满头珠钗晃动,一颗颗碎光飞溅,针似的扎入辛桓心中。他含痛看着眼前一幕,微微一震,千万般的委屈与愤懑皆似泥沙堵在喉头。他恨得双拳攥紧,齿间战栗:“朕问你

  ……是也不是?”

  良久,辛湄缓缓抬头,颦眉蹙頞,泫然欲泣:“不是。”

  辛桓怔住。

  “日前与陛下所言,无一句假话。他回来以后,我的确从没想过要与他在一起,那次在昆明池,我说倾心江郎,想要与他花前月下也是真话,只是……”

  “只是什么?”

  辛湄凄然一笑,泪落无声:“‘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我以为有了江郎,心里空着的那一块便能补上,可是相处下来才知道,我不过是在自欺欺人罢了。”

  辛桓神魂皆震,痛若窒息,半晌,他才找回自己含恨的声音:“那你们,究竟是何时在一起的?”

  “上月廿一,范相公为老夫人举办寿宴,我带着江郎赴宴,与他偶遇。陛下若不信,可以派人去查。”

  这是一查便能查到的,那天,谢不渝当众从江落梅眼前带走她,途径不少范府家仆与宾客,她只要咬定与谢不渝的私情产生于这一天以后,便算不得欺君。

  辛桓结舌,茫然中,只见辛湄仰视过来,桃眸含泪,凄笑楚然:“陛下,不信我吗?”

  辛桓被那凄楚的泪光刺痛,认输一般,闭上双眼:“为皇姐赐座。”

  “不必了。”辛湄却道,“我虽然没有欺君,但也的确没有谨遵对陛下的承诺。此次淮州大案,说是有奸人作祟,但从犯之一乃是我的食邑官。大案发生,州民受害,我亦难逃其责。今日,当着陛下的面,我请奏朝廷收回我在淮州的封邑,以示惩戒!”

  辛桓又是一惊,看向辛湄的目光愈发复杂。辛湄双手交叠,虔心一拜:“谨愿陛下能网开一面,恕我所犯之过!”

  辛桓如鲠在喉,良久,才沉声:“皇姐……这是想用淮州来换你二人的姻缘吗?”

  辛湄伏在汉白玉地砖上,眼神微闪,当初主动要淮州作为封邑,是为从官家拿回云蔚园的地契、房契。如今,大事告成,淮州这块不符合祖制的封邑已然成为烫手山芋,就算她不主动舍弃,朝官也会争相进谏,要辛桓撤封。既然如此,何不先下手为强,以退为进,最后博一分利益?

  却听得辛桓毅然反驳:“朕不同意!”

  辛湄抿唇,退而求其次:“我不会和他成亲,只是露水姻缘,尽欢而散,这样也不可以吗?”

  “不可以!”辛桓态度异样坚决。

  辛湄愕然抬头:“为何?”

  辛桓甫一撞上她探寻的目光,心若擂鼓,仓皇闪开视线,极力压着内心的私念与嫉妒:“因为……他不值得皇姐托付。”

  辛湄疑惑。

  “皇姐莫非忘了,当年他是如何从先太子谋逆一案中存活下来的吗?”

  辛湄思及往事,胸口一痛。

  辛桓声声斩截:“西宁侯谢渊协助先太子谋逆,被判的乃是满门抄斩的重罪,他谢不渝身为谢渊膝下嫡子,军中少帅,凭什么被赦死罪,仅判流放西州?因为,当年有一人为救他跪在朕跟前苦苦哀求,愿意用她这一生为代价换取朕手中的金书铁券,这才有他谢不渝的大难不死——这个人,就是皇姐!”

  声似雷霆,人心震撼。辛桓深吸一气,恨铁不成钢:“当年,你为他以身作饵,嫁入萧家;后来,你为他杀夫报恩,背负骂名;现在,你又要为他放弃封邑……可是皇姐,他呢?这些年来,他又为你做过什么?!”

  辛湄噙泪:“当年之事,他并不知内情。”

  “他当然不知内情!那金书铁券,原是母后冒死救驾时父皇所赐,待朕出生后,母后才转赠于朕,若是被母后知晓朕用它换了逆贼性命,她如何作想?朕如何自处?!谢不渝不知内情,是因为皇姐对朕有过承诺,但这不是他可以安然享受这一切的理由!”

  辛桓越说越义愤,双手却在发抖:“皇姐待他,情若金石,倾尽所有!但是,朕看不见他对皇姐的痴心与恩义,在朕心中,他配不上皇姐!皇姐扪心自问,今时今日,他又能为你付出多少,牺牲几分?昔日你为他做的,今日他愿意为你做吗?”

  似电光闪过,辛桓忽生一计——

  “要朕成全你们,也可以。让他放弃兵权,辞官解甲,安心做一个不问庙堂,只赏秋月的驸马爷。若他愿意,朕即日为你们赐婚!”

第44章

  “断了吧。”

  天色熹微,初秋的晨风拂过庭院,伸展过墙头的老榕树在风中抖着落叶,骤然一阵拳风袭来,冲开飘零在虚空中的枯叶,激荡开无形气流。

  “嚯——”

  “哈——”

  “唷——”

  孔屏声情并茂,赤着上半身在庭中打完一套拳法后,手臂收紧,鼓一鼓满身肌肉,欣慰一笑。

  游廊那头传来脚步声,来人是银冠黑袍的谢不渝,孔屏凑到他跟前,右手弯曲,鼓出满臂的腱子肉,得意道:“二哥,摸摸。”

  谢不渝一掌劈出,孔屏怛然失色,跳将开来,面门紧跟着又补来一掌,他赶紧收稳下盘,出拳应对。两人身形交错,打至老榕树下,交手数十个回合后,满庭已是落叶纷飞。

  孔屏惨叫:“停停停,好不容易才练出这么多肌肉来,二哥再劈一掌,全给我劈碎了!”

  谢不渝唇角微动,撒开他,不吝赐赞:“不错,有三十招了。”

  孔屏握着痛得发麻的手臂,哼哼唧唧,半晌道:“平日也没怎么见二哥练,怎的力气这般大?”

  “我练武要练到你眼皮前来?”谢不渝反诘。

  孔屏不信:“必然是你天生神力,有我等凡人无法超越的禀赋。”否则,他何至于日夜苦练,也难赶超分毫?

  念及此处,忽又想起一人,鬼使神差道:“二哥,你说那镇南军主帅会不会也跟你一样,否则,一个女儿家凭什么能一杆枪挑飞三个大男人?”

  “她是否天生神力,你跟她干一场不就知道了。”

  孔屏听得一愣,无从反驳,试着想象那场面,满眼竟是戚云瑛那双琥珀色的笑眼,不禁打了个冷颤。

  这时,门房走来,恭谨地奉上一封请柬,竟是隔壁长公主府派人送来的,木制柬盒镶金嵌银,雕刻鸾凤,打开以后,入目是一张芳气袭人的粉金色薛涛笺。

  “长公主请二哥私会?”孔屏探头来看,压低声音。

  “不是。”谢不渝一目十行,看完要义,合上柬盒交给他,“明日戌时,文睿长公主设宴于故人来,为戚云瑛庆功。”

  *

  三个月前,戚云瑛率领镇南军在南州诛杀外贼五万,斩获大捷,今次奉诏入京受赏,被擢升为从正四品忠武将军。

  孔屏坐在马车中,啧啧有声,感慨戚云瑛此人际遇之顺。大概是因为头一回见着这样年轻有为的女将,相形见绌后,他油然而生失意之感:“二哥,你觉得我这辈子还有做将军的指望吗?”

  谢不渝瞥他:“怎么,孔校尉怀才不遇,我们朔风军亏待你了?”

  孔屏差点咬断舌头,瞋他一眼,哼道:“我就问问我这人仕途怎样。人家说小富靠勤,大富靠命,这做官也差不多。我自认为气运还算不错,否则也不会被二哥捎带着坐上这六品校尉的位置,要光靠我一人,指不定早就死在朔县了。”

  谢不渝向来听不得跟“死”沾边的话,尤其是亲近的人说,伸手一弹,崩开他脑袋。孔屏猝不及防,捂着脑门喊疼。

  “做好分内事,待王爷业成,自有你大富的时候。”

  孔屏一怔,旋即朗笑出声。

  酉时三刻,马车在故人来酒楼前停稳,两人下车,不及入内,便已见大门外车来人往,络绎不绝。抬头一看,但见酒楼外挑起灯笼,挂满红绸,大门两侧贴着一幅红底金字的庆功对联——花枪搅弄风云,巾帼不让须眉志;铁马踏平狼烟,女将独领风骚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