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水怀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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却说平仪长公主在辛湄府上住下后,一度战战兢兢,生怕行差踏错,惹来大祸。转眼几日过去,辛湄非但没有责难她,府上侍从也待她恭恭敬敬,吃穿用度,一律是按照上宾的规格来。
为此,平仪内心更是惶惑,要知道多年前,辛湄被母妃接去长庆宫抚养时,可是吃尽了苦头。今时今日,轮到她寄人檐下,仰人鼻息,多么完美的报仇机会,辛湄居然能无动于衷——不,不是无动于衷,她又是为她求来恩典赦免大罪,又是在她走投无路时施以援手,这桩桩件件,分明是以德报怨。
可是,辛湄何时竟变成这样慷慨仁慈,宽宏大量的人了?
平仪忐忑难安,悬着一颗心待至中秋前一日,总算等来辛湄开诚布公。
“虢国夫人被劫后,淮州一案一度悬而未决,这些天我忙于此事,四处奔波,都无暇来看六姐姐一眼,若是有招待不周的地方,还望你海涵。”
水榭外秋水淙淙,桂香幽幽,平仪坐在辛湄对面,听得此话,岂敢承受,一番寒暄后,看辛湄眉眼和煦,才敢问起案情结果。
辛湄拨转着天蓝釉盏,道:“太后涉嫌包庇虢国夫人,被圣上夺了凤印,罚在太坤宫禁足思过。淮州刺史何元丰作为主犯之一,判处斩刑。至于虢国夫人,她已是在逃重犯,一旦被捕,必是死罪。”
平仪听得后怕,当初受虢国夫人蛊惑时,只想着稍稍露个脸便能置辛湄于死地,谁承想此事一旦不成,竟要付出这样惨重的代价!
“当初是我被猪油蒙了心,竟做出这样的傻事,殿下不计前嫌,慷慨救我一命,我……我来日必衔环以报!”
辛湄端详她,淡淡道:“六姐姐真想报答我?”
平仪不傻,已然听出话锋,忙应道:“自然!这次若非有你,我都不知已死在何处。年少时,我不懂事,总是欺负你,如今你不跟我计较,反而一次次救我帮我,这般恩情,我……自是要报答的!”
辛湄微微一笑:“今日宫里送了请柬来,明日中秋,我们一起入宫赴宴,届时我跟圣上提一下,六姐姐便可安心在宫里住下了。”
平仪微怔,听不出这有什么可以让她报答的地方,辛湄接着道:“淮州一案后,我与太后也算是撕破了脸,往后少不得要有针锋相对的时候。我住在宫外,她若有异动,我难以及时觉察。不过,六姐姐在宫里住下后,自然能因利乘便,眼观四处,及时送来太后的消息,为我排忧解难。”
平仪这才恍然,震惊:“你要我入宫做你的线人?!”
辛湄并不介意她的反应,眼波瞥过来,仍是笑笑的:“不可以吗?”
平仪一凛,对上她那双笑眼,刹那间竟感悚然。
辛湄拨转着茶盏,语调慢悠悠:“当然,你也可以拒绝我,自寻出路,又或者说,拿我今日与你交心的话做见面礼,转头去找太后结盟。只不过,太后为人狠戾,莫说是你,即使是为她卖命多年的亲信,也一样可以被她视若草芥。淮州一案,从一开始,你就是她选中的替罪羊,若非是你及时招供,如今被判死刑的不会是刺史何元丰,也不会是虢国夫人,只会是你。她既能利用你一次,当然也可以利用你第二次。我就不一样了——”
风声萧肃,平仪心若飞絮,被疾风裹挟得几欲粉碎,但见辛湄意态从容,朱唇含笑:“我只会救你一次。”
平仪窒息,后背犹似被利箭抵住,但觉辛湄的笑容与传闻里的罗刹不相上下。不过数载光阴,昔日四处乞怜的七公主竟已成长为眼前这一副不怒而威、狠辣果决的模样,平仪既震惊,更恐惧,颤声道:“我……我自当为殿下效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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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秋一早,辛湄吩咐果儿为平仪送去新衣。今日既是宫宴,少不得要精心打扮一番,辛湄换上华贵宫装,挑选佩饰时,果儿取来三条帔帛,询问她的意见。
辛湄一眼认出其中一条罗黄帔帛乃是谢不渝所赠,颦眉:“你是想成心气我么?”
果儿自知瞒不过,由衷相劝:“奴婢是觉得,殿下与谢将军相慕多年,不至于生怨至此。前些天在琼珍阁,他买下的那双戒指分明是想送给殿下的,可惜圣上突然发难……要奴婢说,殿下与谢将军鸾凤分飞,源头是在圣上那儿,并非是谢将军之过。”
辛湄哑然,冷静下来想想,何尝不知是中了那人的离间计,可是事态发展至此,就算勘得破使计人的图谋,又还能如何破局?
那天在谢府马车上,她一气之下又是打他,又是骂他,临走前,还把他亲自戴上来的戒指扔在了他身上。这要是换做以前,足够他切齿狂怒,八辈子不跟她来往了。
辛湄心事重重,看着手心,猜不透后续。从前的谢不渝向来桀骜不驯,再是疼宠她,也断然不会允许她做出这样伤他的事。那,如今呢?
“殿下,其实,这条帔帛跟您今日的着装甚是相配,就算不为旁的,披上它锦上添花,也是极好的呀。”果儿看出辛湄态度缓和,趁热打铁。
辛湄似乎寻得台阶下,撇开目光,故作漠然:“随你吧。”
果儿偷笑,把另外两条帔帛拿给侍女放回去,展开谢不渝所赠的这一条罗黄帔帛为辛湄披上。
辛湄对镜一照,华服秾艳,帔帛绮丽,挽在臂弯间犹似月出银汉,华光流转,竟真是相得益彰。
中秋宫宴规模盛大,皇亲国戚以外,三品以上的朝官也在应邀之列,可以携家眷参加戌时开席的中秋宴。
辛湄因要
提前为平仪入宫住下一事做安排,辰时刚过,便与平仪一块进了宫。原本想着不过是提一嘴的事,容易得很,谁知入宫以后,竟得知辛桓人在太坤宫。辛湄心头一梗,猜想太后今日必是要解除禁足出来赴宴的,毕竟是阖家团聚的中秋佳节,辛桓岂能再硬着心肠把老母亲关在深宫内?先前那一通责罚,不过是忤逆子戴孝,装装样子罢了。
辛湄对平仪道:“入宫一事,我自会向圣上提及。六姐姐多年没有回宫了,如今佳节回乡,无需拘束,自便便是。”
平仪重回皇宫,自是感触良多,然而母妃已逝,昔日故人多半也都流离四方,纵使自便,又能有何处可去?
“此处于我而言,已是物是人非。”平仪叹息,“如今是小七你为我费心劳力,我陪伴在你左右便是了。”
辛湄看她两眼,无奈一笑:“你既要入宫做我的线人,如何能总与我待在一处,是生怕旁人看不出来你我的关系吗?”
平仪怔然,旋即尴尬不已,颔首应下后,默默离开。
辛湄目送她走远,前尘往事涌上心头,倍感唏嘘,不由一叹。
果儿亦是百感交集:“想不到有朝一日,六公主会成为殿下的一枚棋子,为您执鞭坠镫,鞍前马后。”
辛湄感慨:“得失胜败,皆是因果罢了。”
因是上午,入宫的人并不多,辛湄不愿被人叨扰,又不想闷在大殿中,便前往御花园散心。
天高云淡,深秋的园林中红衰翠减,秋水芙蓉,疏桐火枫,也别有一番风味。辛湄信步廊下,便欲去千鲤池那儿逛一逛,忽觉周遭景致熟悉,定睛一看,廊外湖石嶙峋,假山成群,这儿竟是很多年前她邂逅谢不渝的地方。
似被回忆勾住,辛湄收住脚步,盯着那片假山林走神片刻,鬼使神差地走了进去。假山洞内日光幽微,没走几步,前方甬道狭窄,昏暗处赫然靠着一人。
辛湄认出此人,脸色霎时一变,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那人看过来,仿佛知道她会来的一般,气定神闲,动也不动。
辛湄便也不愿露怯,冷淡道:“中秋宴戌时才开席,朝臣都是午后才入宫,谢大将军来这么早做甚?”
谢不渝道:“来见你。”
第51章
“我抱你一下,不算非礼吧……
“……”
辛湄被他哽住,心跳没骨气地加快,耳根也微微热了起来。万幸这假山洞足够窄小,光影昏惑,她料定他看不见,倨傲道:“你想见我,我便要给你见么?”
谢不渝看着她,黢黑双眸在暗处更为锐亮,不过,相较上次的锋芒毕露,这厢他看过来的目光显然柔和了很多。
“还没解气?”
辛湄听他声音,竟觉出几分卑微,心头一时七上八下,拿不准他是不是在装。
毕竟,要搁以前的谢不渝,这厢再见,他必然是要狠狠发泄报复一番。
辛湄便道:“谢大将军名震一方,位尊权重,我哪敢跟你置气。”
谢不渝点头,唇角勾着一点自嘲的笑:“你是不敢跟我置气,只是敢扇我一耳光,再拿我送你的戒指砸我脸上罢了。”
辛湄顿时哑住,气势随之弱下来,眼波闪开,半天吱出一声:“没有砸你脸上。”
她确信,她摘下那枚戒指后,是朝他胸口砸的。
谢不渝笑出声,却又不说什么,假山洞内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辛湄看过去,原是他在用脚踩地上的枯叶,堆积得半指厚的落叶被他用皁靴来回蹂躏,几乎粉碎。
辛湄听着这声音,后背渐寒,抿抿嘴唇,道:“打人是我不对,但那也是因为你非礼我在先。你我纵有私情,你也不能不顾我的意愿,用那种方式对待我。”
谢不渝听她解释完,才撩起眼眸,道:“我没说你不对。”
辛湄心想,那你整这一出死样是想做甚?
谢不渝松开脚下粉碎的枯叶,道:“此事追究起来,是我不对。那日你走后,我后悔了,便追了出去,跟着你去了江府。我原以为你只是在他那儿小叙片刻,谁知后来离开的人只有戚吟风。我不信你会宿在他府上,又在雨中等候,直至江府灯火尽灭……”
辛湄听他重提此事,饶是已有猜到,一颗心仍是狂跳不休。那夜雷电交加,她满心愤懑委屈,只顾着诉苦发泄,哪里知道他一直尾随在后方?至于后来的事,就更是无从得知。
想到那一夜,他竟然淋着瓢泼大雨等在江落梅家门外,辛湄心若刀绞,可是转念,久压心底的怨气又涌上来:“你都已跟我了断,我纵使是宿在他府上,与他春风一度,恩爱无间,你又能如何?”
谢不渝喉中一梗,脸庞被树影笼罩,更添几分惨淡,他苦笑:“我能如何?”
辛湄听得这一笑,胸口更痛,抬起眼睫看向他,但见英眉深目,昔日骄傲的少年仿佛烟消云散,眼前人摧眉折腰,眉宇间仅剩颓唐。
心头蓦然一酸,既是相爱之人,谁又能看着对方卑微成这样?辛湄眼圈一红,泪水盈眶,一眨眼,便簌簌滚落。
谢不渝为她拭泪:“看来长公主的心终究不是石头做的,还是会怜惜我。”
辛湄拍开他的手,谢不渝顺势看见了她臂弯间的帔帛,认出是他相赠的那一条,心胸更暖,挑唇一笑。
辛湄后知后觉被他发现了,缩回手臂,帔帛一角却已被他握在手中。
“松开。”辛湄闷声。
“解气了吗?”谢不渝执着地问。
辛湄不肯承认消气,便吸吸鼻子,保持沉默。
谢不渝笑,权当她是解气了,手指绕着帔帛,道:“太子与谢家的事,改日谈一谈?”
辛湄恢复冷静:“今日中秋宴,宫中人多眼杂,你莫要再来寻我。哪日方便了,我再让吟风跟你联络。”
谢不渝点头,手却没动。
“还不松开?”辛湄微微颦眉。
谢不渝不松,反倒用了些力,辛湄被他拉得往前半步,站在他眼皮底下,人跟帔帛都快进了他怀里。
“既然气消了,那我抱你一下,不算非礼吧?”
辛湄耳鬓一热,腹诽这人也真是记仇,她随口骂的一句话,他竟也记下来了,哼道:“我若说不让你抱,你便不抱?”
“那倒也不是。”谢不渝唇角微动,用力一拉帔帛,辛湄跌入他怀里,被他低头拥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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巳时三刻,太坤宫。
宫女珊瑚前脚送走圣驾,后脚便来太后跟前恭贺:“娘娘您看,到底是血浓于水的母子情,圣上再是生气,也断然不忍心真罚您。所谓的收凤印、罚禁足,也就是做做样子,息事宁人罢了。”
太后坐在广寒木七屏围榻椅上,悠然放下手中的剔红花卉纹茶盏。今日中秋,辛桓前来请安,特赦了她今日的禁足,又提了几句暂时收缴她的凤印,以平民怨之类的话,态度跟上次来她这儿大吵相比,自是谦逊了不少。可是,单只是今日的这次请安与安抚,远不足以令她释怀。
每每一想他为辛湄来兴师问罪,发疯一样责备她为何要取辛湄性命,毫不留情地处决所有意图伤害过辛湄的人……太后便心寒齿冷,整个人似被滔天大浪裹挟着堕入深渊,天旋地转,片刻都无法安生。
其实,早在辛桓登基之初,她便有想过辛湄以后必是个祸害。都说红颜祸水,这话用在辛湄身上再恰当不过,先有西宁侯府的谢不渝,后有相府的萧雁心,如今她的儿子
——这位历经千难万险才登上帝位的少年君王,不也是步了前二者的后尘,栽在了她的石榴裙下?
什么君臣,什么姐弟,什么纲常伦理,不过是被她一蛊惑,这些被他奉为圭臬的信条全成了狗屁。今时,他为她大开杀戒,一次次与她这个母亲针锋相对;来日,他又将为她发狂至何种地步?
太后眉心一拧,思及辛湄的身世,越发齿冷,终是下定决心,冷然开口:“叫梁婕妤过来。”
“是。”
珊瑚应下,前去吩咐,不多时,梁婕妤被领进殿内,恭敬请安:“参见太后。”
太后坐在高位,眼皮一动,睥睨着底下形容枯槁的女人,慨叹:“原本以为你能为皇家开枝散叶,替你那恶贯满盈的父亲抵些罪过,谁知你终究是没有福气,一大帮人伺候着,竟也保不住腹中的皇嗣。如今,圣上对你已是厌透恨透,往后该如何在这宫中立足,你可有思量过?”
梁婕妤泪下无声,悲戚道:“妾身……但听太后吩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