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水怀珠
梁婕妤听他唤了自己的名字,恍惚一怔,细想起来,这似乎是彼此相识以来的第一次。她满心讽刺,原该枯干的眼中慢慢蓄起泪水,龙椅上的人影随之模糊。
她不再能看清他的模样,只听见他说:“来人,梁婕妤造谣生事,霍乱宫闱,行迹败露后下毒行刺,妄图弑君。送回兰章
宫,赐死。”
*
亥时三刻,中秋佳节的最后一刻时辰,梁婕妤被圣上赐死的消息传入太坤宫。
迟迟未眠的太后怫然拍案,戴在中指上的鎏金累丝嵌红宝石护甲被桌角一磕,差点撬翻,她又痛又气,拔掉护甲扔开,怒斥道:“废物,全是一帮废物!”
先是虢国夫人,后是梁婕妤,前后耗费那么多人力与心血,竟然还是铲除不掉辛湄这个祸害。如今罪迹败露,以辛桓那脾气,八成又要来兴师问罪。太后越想越气,越气越悔,早知今日,她就该在辛桓登基之初下手,先发制人,以绝后患!
“太后……圣、圣上来了!”
不及思量出对策,宫女急惶惶地进来通禀,话声才落地,槅扇那头人影晃动,一袭明黄色交领龙袍的帝王气势汹汹走进来,眉眼间残存怒火,威势迫人。
饶是有所准备,太后依旧被他怒容一慑,愤懑、委屈齐涌心头,含恨道:“陛下,你这是又要来向哀家兴师问罪吗?”
辛桓怒视眼前的母亲,亦然悲恨交集,切齿拊心:“朕就问母后一句,到底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太后不耐。
“淮州一案,朕已网开一面,饶了母后一回!那日在这太坤宫中,母后亲口承诺不会再做任何伤害皇姐之事,为何出尔反尔,一次次取她性命?!”辛桓痛声责问,一顿发泄完,眼眶通红,闪烁泪痕。
太后一时怔住。
“当初是母后说,只要能登上这皇位,朕想要什么都可以拥有。做错了事,不要紧;爱错了人,也不要紧。只要坐上了这至尊之位,朕可以指黑为白,哪怕朕爱的那个人是先帝之女,也一样可以与她比翼双飞,共修百年。可是结果呢?两年了,朕眼睁睁、一次次地看着她与旁人卿卿我我,花前月下,多少个日夜朕痛彻心扉,辗转无眠。整整两年,莫说是比翼双飞,朕依旧连一个‘爱’字都不敢跟她提起……朕的恨、朕的悔、朕的痛,母后难道看不见吗?”
辛桓含着热泪,一步步逼近太后,那双凤目内涌动着的满是怨愤与责备。太后胸脯起伏,厉色疾言:“哀家怎知你当初所说的人竟是她!莫要忘了,你们是天家同胞,纵使你当了皇帝,也不能罔顾礼法,践踏纲常,娶你的姐姐为妻!”
“可是朕根本就不是她的弟弟!”辛桓忍无可忍,一声断喝。
太后大愕,差点栽倒在座上,扶稳案几后,容色迅速冷凝下来,森然下令:“速速关上宫门!除珊瑚以外,其余人等,全都滚出去!”
“是!”珊瑚亦是胆战心悸,飞快喝退众人,关上宫殿大门。
太后走下座位,一把攥起辛桓衣襟:“桓儿,你疯了吗?!”
辛桓嘴唇发抖,满脸青筋。
“你莫非是忘了,你如今的身份是如何得来的?”太后汗出如渖,语气反而愈发冷静,“当初若非是徐淑妃,你以为你能有今日?莫说是坐上这龙椅,你怕是没等见着这天日便成了九泉之下的一缕亡魂!如今能应天受命,坐拥天下,你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天底下那么多女人,为何偏偏要她不可?你是对她一往情深,但你可否想过,倘若被她知晓当年之事,她会如何待你?你以为她会放过你,放过我们母子吗?!”
辛桓面庞渐渐发白。
“桓儿,徐淑妃是她的母亲,杀母之仇,不共戴天!当初若不是你苦苦哀求,这样一个祸害,哀家早便除了!如今她仗着从龙之功扶摇直上,在朝廷里结党营私,呼风唤雨,已然不是当初那个可以任人拿捏的七公主,倘若再不铲除,日后必成大祸!哀家杀她,全是为了你啊!”
大殿空空荡荡,太后悲声盘桓,一声声宛若钢刀,刮在辛桓的骨肉上,那感觉,竟比眼睁睁看着辛湄与旁人相爱更为锥心。
*
天将破晓时,辛湄从混沌的梦魇里惊醒,谢不渝伸手摸上她额头,摸得涔涔冷汗,不由问道:“做噩梦了?”
辛湄躺在他怀里,喘息片刻,惊悸才慢慢散去:“我梦见……母妃了。”
谢不渝微怔,旋即搂紧她,手掌安抚地顺过她后背:“淑妃娘娘与你说什么了?”
“什么都没说,只是看着我……”辛湄双眼一闭,嘴唇发颤,“抓着白绫,踩着杌凳,直勾勾地看着我。”
谢不渝眉心微蹙。
徐淑妃亡故那一年,辛湄才六岁,据他所知,昔日宠冠六宫的徐淑妃是因被人检举私通故人,是以被先皇褫夺封号打入冷宫。短短三年后,徐淑妃在冷宫自缢,抛下了孤女辛湄。又三年后,辛湄被贤妃接去长庆宫,开始了被凌辱虐待的数年光阴。
谢不渝知晓徐淑妃之死是辛湄内心至深的一根刺,也是她不幸童年的开始,不欲叫她沉湎痛苦,便开解:“这大半年来,你先后被梁文钦、太后、梁婕妤谋算,狼环虎饲,险象环生,淑妃娘娘或许是放心不下,所以来看你一眼。”
辛湄埋进他怀里,顺着梦里的徐淑妃,慢慢想起一事:“那天在阁楼里,他对我的态度不对劲。”
谢不渝反应过来这个“他”指的是辛桓,思及当时所见,心神肃然:“为何?”
“他起初的确并不知道我中的毒是合欢散,但当我告知他后,他没有回避,反而……想要替我解毒。”
谢不渝一震。
“当我一再挣扎,提醒他我们是姐弟,是至亲时,他突然对我说——倘若不是呢?”辛湄想起这些细节,内心惊涛狂涌,她原本不想提的,可是今夜的噩梦再一次在她的脑海里敲响警钟,令她不得不直面现实,“六郎,难道我真是母妃与奸人生下的野种,并非父皇的女儿吗?”
谢不渝毅然回答:“不可能,淑妃娘娘当年被人检举时,先帝必已彻查过此事,你若并非皇嗣血脉,如何能活到今日?”
“那他……为何敢?”辛湄内心震动,百思不解,诸多记忆开闸一般涌来,“那天在故人来,你与我了断离开后,是他抱我回的长公主府。果儿说,进房以后,他支开了所有侍从,待果儿端着解酒汤进去时,看见他坐在我床边,意图对我……不轨。”
思及旧痕,辛湄不再能自欺欺人,肺腑蔓延开阵阵寒气。谢不渝眼底凝起层层冰霜,想起冲进阁楼后看见的那一幕,亦是悚然。
万一没有温敏如及时勘破梁婕妤的罪行,派人告知于他,后果会怎样?
谢不渝一时竟不敢深想,冷声道:“此事的确蹊跷,为防万一,你先佯装忘了中毒时发生的事,莫打草惊蛇。另外,当年淑妃娘娘的事或许另有内情,我稍后派人去查。”
辛桓既然敢对辛湄产生那种心思,要么是禽兽不如,罔视人伦,要么便是——他与辛湄的确没有血缘关系。倘若是后者,那这次合欢散一事牵扯出来的问题就大了!
第57章
“天黑后,我在府上等你。……
辛湄前一日是在谢不渝府上住下的,夜里看他舞完剑后,两人一块目送中秋圆月西下,后来则顺水推舟,并肩返回房中安置。
大夏的中秋有三日休沐,两人起床时,已是日上三竿。果儿领着侍女、端着更换的衣物以及旁余用品候在房门外,待谢不渝出来,立时鱼贯
而入,伺候辛湄梳洗。
“殿下,刚才平仪长公主从宫里来了,说是有事要相禀。”果儿一边为辛湄绾发,一边道。
辛湄猜测多半是与昨天的事有关,吩咐果儿快些,拾掇完后,准备从谢府后门折返长公主府。
甫一走至中庭,便与迎面而来的谢不渝撞上,他看出她要走,微微蹙眉:“不用早膳?”
“六姐姐在府上等我,有事要提,我先去看看。”辛湄道。
谢不渝似乎也有事要说,但看她神色匆忙,便只点一点头,道:“晚上有空否?带你去见个人。”
今日是中秋休沐第二天,按惯例,会有一些幕僚来府上问候,顺便汇报一下朝堂上各方势力的动态,她作为主人,一般会留他们在府上宴饮。辛湄略想一想,决定先把设宴一事往后推一推,应道:“好。”
“送你。”谢不渝跟过来,大手很自然地牵起她,走去后门。
果儿等人眼观鼻、鼻观心,跟在后方,缄默不语。
“你与她和解了?”谢不渝问起平仪长公主。
“嗯。”辛湄并不瞒,“她嫁入崔家后,境况很不好,如今已与崔十二郎和离,无处可去。我便送她回宫住下,让她做我的线人,帮我盯着太后的动静。”
谢不渝若有所思:“以前帮你盯着后宫的,是温敏如?”
“嗯。”辛湄声音有些发闷。
“你觉得她与你并非一条心,所以另选亲信,送入宫内?”
辛湄听他话锋,似乎有要为温敏如说话的迹象,道:“你要我见的人是她?”
“不是。”谢不渝知晓她内心纠结,这次合欢散一事后,她看温敏如,必是百感交集。说话间,两人已走至谢府后门,谢不渝收住脚步,低头凝视她,柔声道:“先去吧,天黑后,我在府上等你。”
辛湄点头,走出府门,在果儿等人的护送下返回长公主府。
*
平仪长公主是一早便来的,她奉辛湄之命住回皇宫,窥伺太后,头一天便获悉了一桩惊天情报,是以宫门一开,便飞也似的前来邀功。
辛湄听罢,倒是在意料之内,出声确认:“圣上赐死的?”
“对,罪名是造谣生事,霍乱宫闱,罪行败露以后又下毒行刺,意欲弑君!”平仪眉飞色舞,说得有声有色。
梁婕妤被辛桓处死,并没有什么稀罕的,毕竟她所下的毒不仅危及她,更牵连了辛桓,一旦成功,皇家尊严势必毁于一旦,如此恶劣的行为,没有人君能够容忍。
只是——
“造什么谣?”辛湄眼神肃然。
“这就不得而知了。”平仪眉头微皱,似怕辛湄认为她不够尽心,忙补充,“梁婕妤是昨日酉时被抓去文德殿受审的,听说那之前御花园阁楼里出了岔子,可惜是什么大事,我眼下人微言轻,暂时查探不出来。不过,昨日圣上赐死梁婕妤后,紧跟着又去了太坤宫,据说闹得不可开交,除太后亲信外,所有的宫人都被撵出来了!”
辛湄心念辗转,心头隐隐发寒,辛桓赐死梁婕妤后,紧跟着跑去太坤宫找太后大吵,莫非这次下毒一事,又是太后在幕后指使?
可是,她怎么可能授意梁婕妤给她和辛桓下那种毒?
不,不对。她可以想毒杀她,但断然不会用合欢散。那毒……或许是被梁婕妤换过。她恨她一手覆灭梁家,也恨辛桓无情废后,故而想借用合欢情毒一箭双雕,报复他们姐弟二人。至于辛桓在赐死她以后赶往太坤宫,撵走宫人,与太后秘密大吵,背后的原因恐怕就与他昨日说的那句“倘若不是呢”相关了。
辛湄理清思绪,心下稍定,清凌目光掠向平仪,试探道:“六姐姐还记得我母亲徐淑妃吗?”
平仪今日为告密而来,冷不丁听她提起亡故多年的徐淑妃,一怔才道:“自是……记得。”
何止是记得,上次被抓去云蔚园受审时,她还当着辛湄的面破口大骂徐淑妃是“**”,骂辛湄是“野种”……平仪一时讪讪,忐忑地偷瞄辛湄。
辛湄果然道:“上次为淮州一案审讯六姐姐时,你情急之下骂了我一声‘野种’,说我‘鸠占鹊巢,欺君夺权’……”
平仪赶紧抢断:“不不,那时是我气昏了头,一时胡言乱语!你我皆是父皇的女儿,断然没有‘野种’一说!”
辛湄微微一笑,安抚她:“六姐姐不必担心,我提起此事,并非是要翻旧账,只是想知道当初后宫是何时开始谣传我母妃对父皇不忠的。毕竟,这些风言风语你也是从旁人那里误听来的,不是吗?”
平仪心内七上八下,吞了口唾沫:“我……我自是年幼时听宫人们提起的。”其实,倘若是摸着良心来讲,关于徐淑妃、辛湄的那些腌臜传言,平仪都是从她的母亲贤妃那儿听来的。有道是有样学样,贤妃接来辛湄后,动辄打骂,幼时的平仪看在眼中,便也打心底里认定辛湄是个合该被折辱的贱种,是以多年来,一度憎她恶她。
“哪些宫人,如何提的?”辛湄目光如炬,循迹究问。
平仪鼻尖渗出薄汗:“你知道的,母妃对我管教很严,我很少离开长庆宫。那些谣言,只能是从长庆宫那些宫人口中听来的。”
“那他们可有说起,涉嫌与我母妃私通的那人是谁?”辛湄语气平静。
平仪思索少顷:“好像……是个姓高的男人,说他是淑妃娘娘的故旧,在淑妃娘娘进宫前便与她有过一些渊源。”
辛湄心思起伏,道:“这人后来是何下场?”
“自然是被父皇处死了。”平仪眼瞳睁大,旋即又汗颜,“不过,当年那件事究竟是何内情,我也不大清楚。小七你若是想知道,待我回宫以后,再试着查一查。”
辛湄眼神微动,抓过平仪的手,感激道:“那便有劳六姐姐了。”
送走平仪后,辛湄踅返留风阁,待得回屋,忽又想起一人,面露疲惫,唤来果儿:“戚云瑛何在?”
“戚将军就在府上,昨夜回来得晚,或许也才刚醒。”果儿答。
戚家在永安城尚无府邸,戚云瑛这次回京受赏,住的就是长公主府。
辛湄皱眉:“叫她来一趟。”
诚如果儿所言,戚云瑛今日的确赖了床,侍从来传话时,她才将将掀开被窝,听得是辛湄传召,立时一个鲤鱼打挺从床上跳下来,飞快穿衣洗漱,束上马尾,赶来会面。
“参见殿下!”
辛湄坐在青鸾牡丹团刻紫檀椅上,淡淡瞥她一眼,没叫她起来。
戚云瑛心头咯噔一下,往上偷瞄一眼,以为是来得太迟,叫辛湄生气了,赶紧赔罪:“殿下息怒,云瑛以后必定早睡早起,再不赖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