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水怀珠
隔壁那一桌分明都是朝官,席间被称为“沈兄”那人正是这次状告戚云瑛“淫/乱军营”的兵部侍郎——沈敬合。
“二哥,若我今日打了人,你可会军法罚我?”揣度间,孔屏忽闷着头问。
谢不渝心里已有答案,道:“不会。上次提前罚了。”
孔屏恍然,上次因为稀里糊涂被戚云瑛骗去藏春阁,他领了一次军法,谢不渝后来表示错怪了他,以后他若犯错,可以免一次惩罚。
孔屏点点头,便欲起身,谢不渝补充一句:“但不能在这儿打。”
孔屏一腔怒火,亟不可待,谢不渝瞥他:“你忍一会儿,他也跑不了。”
孔屏如坐针毡,拳头半分不松,那”
冲冠一怒为红颜“的模样,令谢不渝想起十几岁时的自己。
谢不渝拨转着酒盏,移开眼,怅然问:“不是没动心,何至于气成这样?”
孔屏怔忪。
“不是一直恨她骗你,戏弄你?如今有人替你羞辱她,报复她,应当痛快才是,何至于生气?”
孔屏凝噎,旋即低吼:“二哥怎能拿我跟那畜生相提并论!”
那“畜生”所指,显然是沈敬合。
谢不渝看回来,不知是灯火昏惑,还是视线朦胧,孔屏竟从他眼里看出了一刹那的悲悯。
隔壁筵席散后,孔屏起身,压着眉、握着拳跟在那一行人背后离开。
谢不渝默默结账,走出八仙来客大门后,先行拐去街角陋巷。
不多时,陋巷墙头掉下来一个被外袍包裹头颅的人影,孔屏旋即跳下,冲着那人影拳打脚踢。
谢不渝倚在巷口望风,一侧是入夜后车水马龙的闹市,沈家仆从奔走其中,茫然地喊着“少爷”;另一侧是拳飞脚舞的陋巷,孔屏一声一拳,骂得酣畅,打得淋漓。
骂完后,孔屏揭开人影头脸上的外袍,同时一记飞旋腿正中他胸脯,被打得七荤八素的沈少爷飞出陋巷。谢不渝闪身避开,见得沈家仆从看过来,回头走至孔屏身侧,伸手一拍他肩膀,提气一纵。
第68章
“要恭喜你吗?”……
次日,辛桓刚从寝殿内走出来,便已从贴身内侍全恭那儿听来了两则消息。其一是戚云瑛被押解回京,关入大理寺狱候审;其二,是兵部侍郎沈敬合与同僚宴饮后,被人掳进陋巷内殴打,伤势惨重,几乎毙命。
按夏律,殴打朝官乃是重罪,轻则处以徒刑、流刑,重则斩首。倘若沈敬合的伤情不假,那行凶者八成难逃一死。
毕竟是栽培起来的亲信之一,辛桓问及内情,却得知沈敬合被揍以后,行凶者竟是下落不明。
“在永乐街那样热闹的地方被人殴打,京兆尹居然拿不住凶手?”
“或许正是因为太热闹,人多眼杂,是以叫凶手钻了空子……”全恭觑着人君脸色,小心解释。
辛桓眉头不松:“那他平日与何人结怨,又是因何事被揍,这些也查不出来?”
全恭支支吾吾。
辛桓呵斥一声“废物”,沉着脸坐上金銮殿,没等缓过来一口气,底下侍御史跟雨后春笋似的一个接一个冒出头来,争相参奏兵部尚书石崇、侍郎沈敬合等人贪污渎职、公报私仇,家宅方面的丑事更是一堆。
原本肃穆的大殿顿时沸沸扬扬,有人弹劾,自然便有人维护,遑论被参得最狠的石崇本人便在其中。
辛桓听着底下一番番唇枪舌战,从攻讦石崇、沈敬合等人为官不正、私德不修,慢慢演化成为戚云瑛鸣冤,反应过来原是辛湄在背后出招反击,心下一时浸着冷气,湿淋淋的。
“朕已说了,戚云瑛一案全权交由谢卿查办,诸位若是认为她是被人构陷,含冤负屈,私下向谢卿陈情便是,何必非要在大殿上吵得不可开交?”
“陛下,万万不可!谁人不知谢大将军乃是文睿长公主的故旧,戚云瑛一案,他理应避嫌,不能再充任主审一职!”
“正是,此案兹事体大,不仅关乎戚云瑛,更关乎石大人与兵部几位同僚的清誉,若是谢大将军徇私袒护,后果不堪设想!”
辛桓眉目凛然,回顾走这一招棋的初衷,内心隐隐后悔。那天,金吾卫指挥使周靖之夤夜入宫,告知辛湄为救江落梅犯宵禁私闯谢家老宅一事,他以为辛湄、谢不渝因此闹掰,是以次日一早,决定让谢不渝来负责戚云瑛一案。原本是想来一招“离间计”,让他们本就岌岌可危的关系土崩瓦解,可是如今看来,事态的发展似乎并不理想。
“谢卿,你以为呢?”
谢不渝一动不动,道:“陛下若是不信任微臣,大可从一开始便另外择人主审,微臣与长公主的过往,陛下总不是今日才有所耳闻。”
辛桓哑口,心下不快,面皮发烧。谢不渝这一句看似不声不响,实则含沙射影,字字诛心。毕竟,让谢不渝来主审戚云瑛一案是他定下的,这厢若是顺着底下那帮人反悔,无异于自掴脸面。
“谢卿误会了,朕并非不信任你,恰恰是极信你,才会将此重任委托。”辛桓含起笑来,唇角上扬,眼底则是一派皮笑肉不笑的狰狞与警告,“你向来大公至正,铁面无私,如今又有文武百官监督,必然不会在众目睽睽下徇私枉法,放走一条祸国殃民的军中蠹虫,可对?”
“对。”谢不渝敛起一双锐眼,淡淡道。
“很好,那朕便跟诸位大臣拭目以待,静候佳音!”
既然撤他不行,那为今之计,唯有先暗示诱导。若是他谢不渝不知好歹,非要跟圣意对着干,那便只能以“徇私枉法”一罪论处,让他去大狱里跟戚云瑛作伴了。
散朝后,辛桓叫来周靖之,吩咐其派人盯一盯谢不渝、辛湄以及江落梅三人的动向。当天夜里,周靖之前来禀告,称是辛湄今日跟谢不渝并无交集,仅是午后召见了江落梅。
次日,周靖之又来禀告,这次内容与前一日大差不差,区别是辛湄连江落梅也没有召见,一整日忙于为戚云瑛奔波。
辛桓一颗心慢慢放回腹中,以为事态会所好转,谁知第三日,周靖之没来前,便有一名刑部侍郎火烧眉毛似的赶来,哭嚷着要圣上做主。
辛桓听罢,放回腹内的心一下又蹿回喉头:“什么?谢不渝派人查封石崇的家?!”
“是呀,陛下!这几日他压根没查戚云瑛,倒是把石大人、沈大人他们查了个底朝天,今日趁着休沐,一声令下便派人冲进石府抓走了石大人,说是他勾结恶匪,构陷朝廷忠良!”
“他可有证据?!”辛桓拧眉。
“说是什么贼匪翻供,改称是受石大人指使攀咬——”说及此处,侍郎压低声音,惶惑委屈,“可是陛下,这件事委实是您……”
辛桓横眼瞪来,侍郎当即噤声,内心乱成一锅粥,伏跪在底下不敢吱声。
辛桓压着怒火,沉思少顷后,厉声道:“叫谢不渝来见朕!”
“是!”
当天,辛桓一脸阴郁地等在文德殿内,硬是等至皇城快要下钥,谢不渝才穿着一身官服姗姗而来。
“谢不渝,你便是这样为朕秉公执法,彻查要案的吗?!”辛桓积压一整日的怒气喷薄而出,雷霆之势,直叫殿内一众侍从两股战战,汗不敢出。
谢不渝则是一脸泰然,仿佛不明所以,行礼后,呈上一份奏章
,道:“戚云瑛一案已结,请陛下过目。”
辛桓更是失色,拿过奏章
一翻,越看越气得手抖,怒极而笑:“好啊,原来在你的彻查之下,戚云瑛身上的桩桩罪行皆是被人栽赃构陷,告发她的几位大臣倒是成了蠹国害民之徒……谢不渝,拿出这样的案卷,你就不怕满朝文武参你徇私枉法、欺君罔上吗?!”
“陛下放心,满朝文武参不了。”谢不渝依旧是那副淡漠脸色,八风不动,“石崇已认罪画押。”
辛桓剧烈一震,再次翻开奏章
,待看清石崇认罪那一行,手指攥紧,满腔怒焰腾至眼中。
*
孔屏驾车等候在皇城外,待见谢不渝出来,率先便问:“二哥,狗皇帝没拿你怎样吧?”
谢不渝入座车内,淡淡道:“没有。”
孔屏心想也是,案子是狗皇帝派下来的,罪是石崇等人认的,他二哥不过是还原了案件原委,一切章
程,合规合矩,就算狗皇帝不称心,也没由头发作。
“原以为这一案少说要折腾半个多月,没想到才三天就被二哥拿下来了。说起来,二哥不仅打仗天赋异禀,办起案来也雷厉风行,特别是审人的时候,恩威并施,刚柔相济,那手段与气魄,便是狄公再世,也要礼让三分呀!”孔屏内心欢畅,吹捧之语信手拈来。
谢不渝不咸不淡:“若非是孔校尉身手敏捷,及时擒回石崇,此案也难以告破。这让狄公礼让三分的美誉,孔校尉大可自留两分。”
孔屏“哈哈”一笑,驾着车:“不可不可,怎么说都该是二哥两分,我一分!”
谢不渝听他笑声畅快,乃是发自内心的高兴与放松,一些话在舌尖一转,吞了回去。
两人驾车赶回谢府,老远便看见大门前的石狮旁站着一人,凑近一看,原是戚吟风。
“哟,戚侍卫!”孔屏率先打招呼,猜想他八成是为戚云瑛一事而来,心头热腾腾的,竟颇有一些自豪感。
戚吟风先后向他俩见礼,夜色里,瞳仁果然是亮晶晶的,道:
“听说谢大将军今日派人擒了石崇,可是我阿姐一案有了进展,有望告破了?”
“石崇确已认罪。”谢不渝不欲叫他多忧,直截了当,“案卷刚上交御前,待圣上颁旨,大理寺便会放人了。”
戚吟风大喜过望,拱手一揖:“多谢谢大将军慷慨相救!”
“不必谢我。”谢不渝扶他起来,“戚将军巾帼英豪,薏苡明珠,民怨沸腾,就算不是谢某,也自能沉冤昭雪,逢凶化吉。”
戚吟风仍是动容,诚恳相谢:“谢大将军不必自谦,在下知道这次做局要害阿姐的究竟是谁,所以,若非是大将军不计前嫌,秉正无私,阿姐断然不会这么快得以正名!”
谢不渝略垂一垂睫,道:“案情已结,但至于他是否放人,谢某也并无十全把握,后面的事,还得你家殿下费心。”
“是,多谢大将军提醒!”
戚吟风再次见礼,复又看向孔屏。
孔屏料想他也是为致谢,正襟站直,下颔微微一仰。戚吟风看得失笑,当下也规规矩矩,诚诚恳恳向他行了一礼,道:“阿姐一事,想必孔校尉也费心良多,待阿姐获释,我们必盛筵以谢。今日,我先替阿姐捎一句话。”
孔屏听得戚云瑛要他捎话,心头一动,想起上次在城外被她戏耍之事,脸又垮下来,提防:“这次又是什么话?”
戚吟风不知内情,微笑:“阿姐说,上次她没逗你。”
孔屏一愣,脸庞一时像被糊在墙上,全无表情。
“孔校尉?”戚吟风唤他。
谢不渝目光瞄过来,意味复杂。
愣是良久,孔屏才打开两瓣也几乎被糊在墙上的嘴唇:“什么叫……没逗我?”
“我也不知道,那天你走后,阿姐望着你的背影,这般交代我的罢了。”戚吟风说完,以快宵禁为由,最后向两人点头致意,上马走了。
蹄声消失在长街尽头,风吹来,卷起地上片片秋叶,飒然有声,孔屏仍旧石化似的,呆呆杵在大门前不动。
谢不渝开口,语气不明:“要恭喜你吗?”
孔屏几乎失智:“不、不可能吧,二哥?”
“什么不可能?”
“我、我们……就一次啊!”
谢不渝抿着唇,懒得说话,走进府门。
孔屏游魂似的跟上来,默默念叨:“不可能,就一次,怎么可能呢?二哥,你跟长公主都多少次了,你们也没有……”
谢不渝刹住脚步,那目光掠下来,清凌凌,像长出了刀锋。
孔屏突然恢复神智,赶紧澄清:“二哥,我不是那个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