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玖拾陆
他熟悉年轻时的太师夫人,也熟悉她眼睛不好后的样子,一如他很熟悉金胜霖。
“我看着他出生,又看着他长大。”
“他成亲时,我没有吃上喜酒,我那时候外放做官,赶不回京中。”
“再后来,我丁忧回了这里,之后就再未出仕。”
“你父亲在中州的那两年,我们时常论事,我也是那时候见到了你。”
“我这乡下地方不比首府,消息传到我这儿时,我赶过去只得了一个伏法的结果。”
“是我收殓了他们夫妻。”
“我向管事打听过你的下落,但他态度很差,说死了就死了,去哪里了不知道,还有人嘴臭说指不定被谁拖走配阴婚去了。”
“地方官员哪有这种胆子啊,我一听就听出来了,你八成是逃过一劫了。”
“我就不再问了,只盼着你能好好活下去。”
“去年,翻案的消息传到这里,我就想着,你不知道去了哪儿,又会不会回来,还是让我等着了。”
辛跃说得很慢,几次哽咽,不住抹着眼睛。
“看到你平安长大了,我真高兴、真高兴啊!”
“当时啊,家里东西都被抄了,值钱的被分了,不值钱的扔得乱七八糟。”
“我收回来一些,今儿物归原主。”
辛跃搬出来了一只大箱笼,看着陈旧,但擦拭得干干净净。
他颤抖着手把锁开了。
阿薇的手,也没有比辛跃稳到哪儿去。
平日里翻锅颠勺、手劲极大,这会儿却很难控制住。
她小心翼翼地,把其中用软布包裹好的东西一样样取出来,再打开。
一面铜镜、一块砚台、几本旧书……
确实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却是她和父母之间最后的丝线了。
尤其是那几本书上,有父亲随手写的字,还有一些鬼画符。
那稚嫩的画作,一看就知道出于她的手。
指尖轻轻拂过成年旧墨,阿薇眼睛一瞬不瞬,喃喃道:“我都不记得了……”
不记得何时画下的,也不记得如何画下的。
辛跃一拍脑袋,急忙从箱笼里又拿出来一只木匣子,打开来,其中用布包着、并排摆着几个手掌大小的玩意儿。
“这些的,阿薇记得这些吗?”
里头包着的是一只只的磨喝乐。
阿薇不由转头看向一旁的沈临毓。
去年,沈临毓送过她一只从中州买回来的磨喝乐。
小小的偶人,手里拿着莲花,与其他地方的都不同。
因着那只磨喝乐,阿薇想起了一些旧日记忆。
金家阿薇有整整一箱笼的磨喝乐,一个都舍不得放手,尤爱祖父亲手做的那一只,一并带来了中州,又在中州买了好些新的。
呼吸紧了紧,阿薇伸出手,捧起了其中一只手拿糖葫芦的磨喝乐。
“我记得这只,”阿薇鼻子很酸,视线都模糊了,“这是祖父给我做的。”
辛跃老泪纵横,连连点头:“是这只、是这只。”
他也是认得的。
金胜霖到中州,辛跃去首府看他,头一次见到了老师在信上夸了又夸、万般舍不得的小阿薇。
小阿薇有些怕生,但听他提起金太师,一下子就待他亲切起来。
给他介绍自己一箱笼的磨喝乐,尤其是金太师做的那只。
“祖父做的,捏了好多好多天。”
“我知道他做坏了好些,他藏起来了,不给我。”
“这个做得好,他可得意了!”
“我也得意!我最喜欢这个!”
那年的初雪里,辛跃安葬了金胜霖夫妇,又想办法去寻金家物什。
小阿薇的磨喝乐不值钱,但受小孩子喜欢,早就被捡到的孩子们分了。
辛跃追着去讨,被人说“连小孩子的东西都要抢”,最后厚着脸皮、花钱买,尤其是金太师做的这一只,他问了好几个孩子、才得知下落……
现如今,看着长大的阿薇捧着它,当年的努力总算没有白费。
阿薇捧着磨喝乐。
陶偶耐存,十年光阴,变化不大。
她摩挲着磨喝乐的脑袋,深吸了一口气,问辛跃道:“我们何时去祭拜我的父母?”
第246章 一路往那斑斓的秋色中去(全文完)
金胜霖夫妇就葬在县城北边的一小山丘上。
辛跃引着他们过去。
十年的老坟了,碑上的字也不如新建时鲜艳,但看得出维护得很好。
辛跃蹲下身去,嘀嘀咕咕道:“师弟、师弟妹,阿薇长大了,来看你们了,往后清明中元,要换人给你们烧纸喽。”
然后,坟前这小块地方,就全让给了阿薇。
阿薇打开了食盒。
从辛跃口中,她听了不少父母在中州的事情,又询问了他们口味。
她甚至知道自己小时候最爱吃的是糯米饭,添了火腿、蚕豆、笋丁,焖足火候,只是糯米不好消化,小孩子只能吃一点儿。
她吃不尽兴,少不得瘪嘴生气,要嬷嬷们又哄又逗才好。
现如今,食盒里装着的都是父母爱吃的。
阿薇一一摆出来,又点了香。
线香袅袅,她静静跪了会儿,把心中翻滚的情绪都压了回去,才轻声细语说话。
“爹爹、娘亲。”
“我回来了,这些年,嬷嬷把我照顾得很好。”
“我和陆家姨母一块,做了好多事,也把金家的冤屈都洗去了。”
“我这次来是想接你们回京,和祖父祖母、伯父姑母他们都埋在一处,我挑了个好日子,三天之后咱们就启程。”
“这十年当真发生了好多事,我之后慢慢和你们讲,不让这么多人空等着。”
“今儿就介绍介绍。”
“那个三十出头的是定西侯世子,陆家姨母的胞弟,你们以前在京里应该见过他。”
“最小的那个是陆舅舅的独子,叫陆致。”
“还有一人……”
阿薇说着,抬眸看向沈临毓。
四目相对,沈临毓会意,忙上前来,恭谨在坟前跪下。
“这就是我们离京那年元月,送我鲤鱼花灯的那个人。”
“就是最后挂在我窗边的那盏,他和他父亲亲手做的,有缘分吧?”
“我和他定亲了。”
“我以后想要花灯,都会有人做来给我,你们放心吧。”
沈临毓笑了起来。
不是谁的儿子,不是什么郡王、居什么官位,而是,送花灯的人。
此时此刻,他无比庆幸,幼时曾跟着大哥去过太师府,让他认识阿薇,与她之前有云片糕、花灯这样的联系,可以让阿薇在向早早离世的父母介绍他时,能够“言之有物”。
因为,他们也曾见过那盏花灯。
他对于他们而言,因着花灯,也能添几分亲切之感吧。
“是,”沈临毓珍重道,“岳父岳母,请放心吧。”
春日的山风暖洋洋的,漫山遍野,花繁叶茂。
这一片的杜鹃开得格外好,阿薇将一朵满开的红杜鹃放在坟前,笑盈盈道:“三天后,我来接你们,我们说好啦。”
京城。
陆念坐在院子里出神。
前两日请了花匠来看过,说是移植的金桂恢复得很好,到了秋天一定香飘四方。
陆念很期待。
阿薇去中州后,陆念的生活变得愈发简单了。
上午在善堂看孩子们锻炼、认字,大孩子照看小孩子,叽叽喳喳、热热闹闹。
孩子们性格虽各有不同,但都很喜欢陆念,一声声“夫人夫人”地唤她。
小囡隔三差五过来。
带着她的小狗崽,与陆念说狗崽又学了什么本事,说想吃姐姐做的点心。
陆念也很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