衔玉 第43章

作者:长青长白 标签: 古代言情

  侍女不说这话还好,她一说,林婉反倒更焦心。

  白日朱熙分明答应过她会早些让朱昱回来歇息,可眼下都已快至戌时了,却还不放人回来,莫不是要扣着皇上在武英殿留夜吗?一日比一日留得晚,哪里见什么分寸。

  林婉放心不下,道:“去将伞取来,去武英殿。”

  宫道长阔,冰冷的夜风裹挟着细雪涌过身畔,丝丝缕缕的凉意仿佛要往人的骨缝里钻。

  武英殿还燃着灯烛,殿外禁军持刀值守,林婉往四周看了一眼,里里外外,全是朱熙的人,连个通报的小太监都不见。

  不过给天子授个课,阵仗却像是要篡逆。

  林婉觉得这场面有点说不出的异样,又疑心自己多心。她想了想,对侍女道:“在门外等我。”

  武英殿乃帝王理事之所,寻常人不可擅入,侍女也未多想,点了应道:“是。”

  林婉走到门前,看了眼门口站得笔直的禁军,她不知他名姓,但这张脸却认得,此人常伴朱熙左右,乃是他心腹。

  林婉这双眼无论看谁都多情,她神色浅淡,那人却被她看得有些不自在,低头避开视线,恭敬道:“太后圣安。”

  林婉微微颔首,推门进了殿。

  奇怪的是,殿中的灯火倒不比殿外明亮,只墙边零零散散亮着数盏油灯和各处几支烧了大半的烛火,四处一片昏暗,哪哪都难看清。

  “嘎吱”一声,殿门在身后关上,林婉回头看了一眼,微微蹙了下眉。

  殿内安静得出奇,就连宫女也不见,林婉朝里走了几步,这才看见背对着她坐在轮椅中的朱熙。

  他还是穿着白日那身红色衮龙袍,靠在快要熄灭的火炉边,像是在取暖,又像是在看炉火徐徐燃尽。

  在他右侧,窗扇大开,冷风正不断涌入殿中,窗外明月映着雪色,皎洁月光落在朱熙身上,无端显出半抹凄凉。林婉皱眉走过去,将窗户关上了。

  窗户合上发出一声闷响,身后的人突然轻笑了一声,林婉回过头,就见朱熙正仰头看着她。

  幽微火光照在他稍显苍白的面色上,他缓缓道:“火都要燃尽了,儿臣还以为母后今夜不来了。”

  这话听着有几分难言的暧昧,林婉没有回答,她往空荡荡的四周看了看,问道:“皇上呢?”

  朱熙指了指通往偏殿的门:“困了,一早便睡了。”

  说是做贼心虚也好,与他独自在一处说话,林婉总有些不自在,她站在窗边未走近,问道:“既然困了,为何不将他送回仁寿宫歇息?”

  朱熙目光灼灼地看着她:“儿臣若将皇上送回去,母后今夜还会来吗?”

  林婉一怔,她抿了下唇:“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母后为何这么问,难不成我看着像是吃醉了酒、咳咳……”朱熙话没说完,喉中突然泛起股难忍的痒意,他拧眉急咳了几声,气还没呼顺,面前突然伸过来一只白净漂亮的手,掌心躺着一只精致的红袖炉。

  “拿着。”林婉道,她似叮嘱又似埋怨:“既然身体不好,便不要深夜在这窗边吹冷风。”

  朱熙看着她,缓缓伸出了手,但却没拿她手上的袖炉,而是手掌一握,握住了她的手腕。

  林婉手指一颤,下意识看向了偏殿门口,:“松开。”

  朱熙没听,甚至用力将她的手握紧了几分:“若儿臣不松呢?”说着将人往自己身前一带,扯得林婉身子一晃,竟跌坐在了他身上。

  轮椅猛地往后滚了几寸,又被朱他一只手握着轮子生生停住。林婉急急要从他身上起来,但却被他一把锢住了腰。

  任林婉有一副再好的脾气也该恼了,她伸手推他,压低了声音道:“朱熙!”

  朱熙像是听不出她语气里的怒意,他低头用脸颊去蹭她:“母后喊错了,该喊儿臣王爷。”

第0108章 番外一(4)林婉?朱熙颜

  在林婉入宫前,算上诗会初遇,朱熙其实拢共只见过她两面。

  第二次遇见是在七夕佳节,未出阁的女儿难得能正大光明走出深宅府门逛夜市的日子。满城烟火长燃,将这一方阔无边际的黑夜照如璀璨白昼。歌妓唱曲,武夫卖艺,小贩此起彼伏地敲鼓透吆,街头巷尾热闹非凡。

  朱熙带着面具,独自一人坐在湖畔,望着湖中一艘歌舞不绝的瑰丽花船。就是在这时,他遇到了与侍女来游夜湖的林婉。

  湖畔停了三两只小船,只装得下四五人,专供人游湖。林婉来得不巧,最后一艘船刚被人包下,她只能和侍女在岸边等一会儿。

  朱熙在诗会上没见过她的容貌,认出她靠的是她腕上那对熟悉的金玉镯,许是察觉到了他的目光,林婉偏头看向了他。

  她手执一把闲云团扇,遮住小半张脸,只露出了一双明媚的狐狸眼。朱熙带着半张狐狸面具,两人都未露脸,四目相对,气氛有些尴尬。最后还是林婉率先开了口,声如莺鸣:“小公子一人来游湖吗?”

  朱熙“嗯”了一声,面不改色地撒谎道:“与朋友走散了。”

  实际上,他的侍从就乔装藏在附近的人群之中保护他,而不远处乐曲流淌的花船上,他的人正与朱铭派来的杀手在厮杀,四面八方处处是他的人。

  然而林婉彼时年纪小,信了他的话,她左右看了一圈,见他瘸了腿又孤身一人,觉得他那些个朋友太不靠谱,竟将腿不能行的他独自扔在这危险的湖边。

  若他不小心掉进湖里,怕是爬都爬不起来。

  林婉心生怜悯,问道:“小公子家住何处,不如我差人送你回去。”

  朱熙在这儿坐了一柱香也没个人上来搭话,突然听见林婉要帮他,一时觉得有趣。他说不上自己当时存了什么心思,低声道了句:“不必,我朋友应当很快就回来了。”

  这话随便谁说出口都算寻常,偏偏朱熙是个残废,是以听着多少有些自我安抚的意味,这点他自己也清楚。

  果然,林婉听罢蹙起眉头,思索着道:“既如此,我同我的侍女陪小公子等一等吧。”

  朱熙浅浅勾起嘴角:“多谢姑娘。”

  林婉虽是好心,但也有些担忧被旁人看见自己与一名男子待在一处,朱熙看出她的顾虑,抬手解下脸上的面具,露出了如画的眉目。

  他将面具递给她:“姑娘若不自在,戴上我的面具吧。”

  林婉侧目看向他,目光落在他俊逸温和的眉眼时,稍稍愣了下神。湖畔的灯笼照见她耳廓浮现的一抹红,她道了声谢,捏着狐狸耳朵,从朱熙手中接过了面具。

  她心中羞恼:哪里是小公子,瞧着明明与她差不多的年纪。

  那夜林婉于心不忍,站在人来人往的湖畔旁陪着他一个来路不明的瘸子生生等了半个时辰才等来他的“朋友”,朱熙回宫后,暗中差人往林家赠过一份谢礼:一把上好的古琴。

  后来他又化名与林婉来往过几封书信,说不准是什么时候,便渐渐动了心。

  彼时林婉还不知朱熙的身份,但朱熙却已经存了娶她的念头。只是天不遂人愿,此后再一见面,她已入宫成了他父亲的妃子。

  也是在宫中相见时林婉才知道,那与她通信的小公子原是当今尊贵无双的二皇子。

  武英殿。

  门外风雪相争,殿内炉里的火也已熄了,殿里冷得冻人,和外边没什么区别。

  朱熙虽残了腿,但一双手仍具有成年男子该有的力气,结实修长的手臂强行抱着林婉,她压根挣脱不了。且她挣扎得越厉害,朱熙将她搂得越紧,几乎是将她牢牢压在了他身上。

  平日两人相见,他从来是坐在轮椅上仰望她,温文尔雅没有攻击性,似乎天生矮她一截。无论她说什么他都温顺应下,恭恭敬敬唤她母后,恪尽儿臣的本分,好像已经灭了对她的心思。

  可林婉这时被他抱在身上了才知道,他哪里是断了念想,无非是藏得更深罢了。

  冰凉的唇贴上脸颊,她偏头躲他:“你知不知道你在做什么!”

  朱熙竟然笑了一声,毫不掩饰道:“儿臣当然知道,作乱犯上,悖逆纲常。”

  他见林婉发髻都散了,稍稍抬起了头,看着她低声问:“母后要治儿臣的罪吗?”

  朱熙坐在这儿不知吹了多久的风,身体冰如冷石,就连吐息都带着股冰凉的寒气。

  林婉被他身上的寒意冻了个激灵,蓦然回想起了三年前那个同样风雪交加的冬日,自己是如何糊里糊涂同他在这张轮椅上交好。

  她握了握发颤的手,强装镇定道:“已经做错过一回,楚王难道还想错第二回 吗?”

  这话令朱熙收敛了几分,林婉以为他有所顾虑,没想他思索良久,却看着她的眼睛认真问了一句:“母后想同儿臣错第二回 吗?”

第0109章 番外一(5)林婉?朱熙颜

  林婉不知道朱熙怎么能如此坦然地问出这话,当年荒唐一场,已铸成大错,他难道没有丝毫悔意吗?

  她心下惶急,可朱熙搂着软香在怀却已有些把持不住,圈在她腰间的手缓缓挪动,隔着衣裳顺着纤细的腰线稍稍往上挪了几分,但快碰到那软处时,又克制地停了下来。

  林婉身子一颤,慌乱去拉胸口下方的手:“既然知道是错,就更不该重蹈覆辙,这样浅显的道理楚王难道不明白吗!”

  她心如擂鼓,语气严厉,却也急得语无伦次:“人伦不可违,这种大逆不道的话王爷以后不要再提,你松开!”

  林婉面色恼怒,额角都出了汗,然而朱熙见她这样却勾唇笑了起来。在人前时,她待他向来疏离,甚至冷淡得有些刻意,不愿看他,就连多说一句话都不肯,何时露出过这般生动神态。

  懊恼至极,却也无可奈何,毫无反抗之力地被他搂坐在怀中,却还在竭力维持着太后应有的端庄与威仪。

  可惜太后的话打动不了他这个目无法纪的儿臣。

  朱熙生在宫中,长在宫中,这宫里的丑事他自小便见惯了。这看似辉煌威严的皇宫里,处处是不受宠的妃嫔、无根的太监和寂寞的宫女,这些可怜人被囚禁在冰冷的深宫之中,如困鸟一般互相慰藉,朱熙都不知自己撞见过多少回。

  他以圣贤之理教导朱昱,但自己对伦理纲常却早已变得麻木。

  他韬光养晦,手刃血亲,三年前亲手将朱铭的脑袋提到了崇安帝面前,他骨子里就是个离经叛道之徒。什么人伦,他根本不在乎。

  朱熙抬手抚上林婉动人的侧脸,低头靠近她,冰冷的气息拂过她的耳廓,他以耳语问道:“儿臣若松开了,母后是不是就要走了。”

  她惯会逃跑,当年她便是将衣衫不整的他独自扔下,自己一个人逃之夭夭。

  林婉嘴唇嗫嚅,不知要如何说服他,但没想下一刻,却察觉胸前的手臂缓缓卸去了力道。

  朱熙取下她头上松动的金钗,重新簪回她发间,冰凉的长指顺着她的耳廓滑下来,抚摸过她耳垂上的细小耳洞,而后张开了双手。

  他将双手搭在扶手上,眉下那双漂亮的狐狸眼温柔地看着她:“走吧,母后若决心要走,儿臣是留不住的。儿臣这双腿,也追不上来。”

  林婉心头被他这直白的话刺了一下,一时不敢看他盛满情意的眼睛。

  人人都说朱昱生了双清透的狐狸眼,像极了她,可众人没发现,当朝摄政王同样长了双漂亮的狐狸眼。

  林婉撑着扶手站起来,一时不察,左掌压在他的手背上也没注意到。他座下的轮椅因她起身而往后滚了半圈,瞬间拉开了两人的距离。

  林婉理平衣襟,又抬手摸了摸头上的金钗是否稳当,视线扫过掉在轮椅旁的袖炉,她一言不发地进偏殿抱出了睡熟的朱昱。

  她出来时,朱熙仍待在原地没动,不过地上的袖炉已经被他捡了起来,他拂去袖炉上沾染的细尘,握在手中,就这么静静地看着她抱着朱昱离开。

  在离开时,林婉回头看了他一眼,此刻的他和平时温文尔雅的模样大不相同,敛去了面上似有似无的温和笑意,就只是沉默地坐在灯烛幽微的森冷宫殿中央,好似孤寂得天地间只剩下他一个人。

  孤独与黑暗如同密不透风的黑布毫不留情地将他包裹其中,林婉有些不忍地收回视线,离开了武英殿。

  隐隐的,她听见殿内传来了压抑剧烈的咳嗽声。

  殿外,此前围在门口的禁军不知何时退到了宫道上,她的侍女提着灯站在那为首的将领旁,两人似正闲聊。

  侍女见林婉抱着朱昱出来,忙撇下那禁军提灯跑了过来,她敏锐地发现林婉头上的金钗换了个位置,但什么也没说,只是从林婉手里接过了沉甸甸的幼帝。

  林婉并未急着回仁寿宫,她走到那禁军将领面前,问他:“武英殿里服侍的人呢?殿里灯烛炉火都已熄了,怎么不见人进去点上。”

  她话音温柔,但字里行间却是在问罪,那禁军将领忙低下头:“回太后,之前有个小宫女欲诱引王爷,被王爷叫人拖出去打死了,自此太阳一落山,殿中便不再容人伺候了。”

  林婉没想还发生过这事,她皱了下眉:“那也不能任由殿中冻得像个冰窖?若是楚王病了耽误国事该如何,到时候拿守在门口的你治罪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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