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月下兰舟
或许她误会了。
程允章说这句话不是炫耀,而是警告!
温婉立刻脚步匆忙的往回走,寻到内屋正准备收拾东西回家的马师傅问,“播州程氏…马师傅…你听说过播州的程氏吗?”
冯水根正抱着被褥在大堂打地铺,今夜酒肆里还有未售完的陈酒,因此他自动请缨留下来照看酒肆,一听温婉发问便笑着说道:“少东家,播州程氏谁不知晓?那可是正儿八经的皇商,天下闻名的‘长春法酒’便是他家御贡给陛下的,那长春法酒采用冷浸法配制而成,共用三十多种名贵药材,具有‘除湿实脾,行滞气,滋血脉,壮筋骨,宽中快膈,进饮食’之功效。咱们播州这一片的酒曲必须从他家采购,哎哟,那程家的人可是眼高于顶,完全瞧不上咱们的碧芳酒呢。”
大陈朝盐、铁都有官府专卖,其中酒类施行榷酤制,是一项非常重要的经济制度,核心是禁止私人自由酿酤,由官府控制酒的买卖和生产,借此独占酒利,充实国库。
但近年来政治清明,财库充盈,朝廷逐渐放开榷酤制改为征酒税,酿酒业逐渐兴盛,然而酒曲这一至关用料,却依然掌握在国家手中。
程家便是官设“曲院”,酒户从曲院买曲酿酒,官府垄断造曲,但不禁民酿酒出售。
而平县受制播州管辖,她温家要想制酒,如论如何都绕不开程家。
温婉恍然大悟。
难怪她觉得耳熟,那一日在酒坊门前,嚷嚷着要离开温家酒坊的活计们,不是一口一个播州程家吗?
播州程氏。
这四个字,原来是这个意思。
一叶鸿毛,却重若千斤。
温婉又想起红梅打探来的消息,“播州除了程氏,可还有姓元的酒商?”
马师傅笑着说道:“少东家有所不知,这程元本是一家。程家的话事人是个寡妇,原本姓元,只不过男人死得早,说是早年跟程家人闹得不甚愉快,因此拉扯着儿女自己开起了程家酒坊。这些年生意上的事几乎都是她娘家人帮着打理,因此程家酒亦是元家酒。”
温婉想起今日下午询问她天元式的程允章,“程家族人中可有一个面目清秀,十七八岁的读书郎君?”
“程家幺儿嘛!谁不知道,那位元老夫人最得意的便是他这幼子,不过十七岁,便是播州最年轻的举人。”
第60章月下谈心
马师傅的语气有些酸牙,“哎哟,每去一次播州,就得听上这文曲星的故事一回。咱这制酒行当的,谁不晓得那位程四郎君的名头?要我说,儿子那么能干,元夫人还抛头露面的做什么生意,在家当老夫人享清福不好吗?”
通了。
温婉将所有线索窜起来,脑子里的迷雾忽然散开,一切变得清晰明了。
卷走账本跑路的石金泉、突然变成墙头草的朱掌柜、那日婚宴上群起攻击的债主们——
完了。这波是冲着她来的。
国际寡头朝着乡镇小企业搞收购来了,而且还是手段很原始残暴那种。
事儿就是这么个事儿。
反正躺是不能再躺。
温婉在回去的马车里,慢慢理清思路。
实在不行,她就跪地求饶,献上家产,回老家还有几十亩良田也能够衣食无忧。
可是这样未免也太怂。
她一个人的膝盖软不打紧,总不能让温老爹也去跪这条强龙吧?
要不…象征性的反抗几下?
干它?
可,怎么干?
温婉满脑子想的都是怎么干,越想越兴奋,到温家宅院下马车的时候,那是满面红光摩拳擦掌。
陈妈跟绿萍在身后窃窃私语,“姑娘这是咋了?回来之前还愁眉苦脸,怎么现在眼睛红得跟饿了两日的野狼一样?”
“应该就是饿的吧?”绿萍一脸笃定,开始挽起衣袖,“我得去给姑娘做个夜宵。”
陈妈:你搁这儿喂猪呢?
别以为她陈妈没看见,绿萍随时随地从袖囊里掏出吃的,一把瓜子、一张热饼、一块糕点,然后主仆两就躲在角落里悄咪咪吃独食!
难怪大姑娘这几日眼瞅着圆润了一圈!
一路畅通无阻的入内,温家黄纸灯笼高悬,照亮满园洁白如玉、花香馥郁的山栀花,庭院内,赵恒正扶着温老爹走小石子路,两人一见她都露出笑颜,温老爹招呼她靠近,“听闻你今日清仓很是成功?”
温婉笑,“爹不是下午已经去过酒肆了吗?既然来了,怎么不进去和伙计们打个招呼。”
温老爹摆手,“既说了以后生意上的事慢慢交给你,我操哪门子心?如今你爹啊,将养生息等着抱孙子呢。”
温婉没提柳姨娘的事儿,只是瞥见温老爹和赵恒脸色有些不对,正要问呢,温老爹却已经手脚麻利的穿上鞋袜,“你也累了一天了,早些休息。”
温老爹沉得住气,竟然没问酒肆收益。
“你今日清仓顺利,回流的银钱先别想着债务问题,应该尽快采购粟米和稻谷盘活酒坊才是。你年纪小,不懂分辨,到时候我与你同去。”
温婉一想也是。她或许能经商管理,但这技术活儿,她还真不懂。
“爹经验丰富,若有爹保驾护航,女儿对盘活酒坊更有信心。”
温老爹嗤笑一声,“少拍马屁。”
可脸上却是满足得意的神情。
温老爹回房后,温婉才拉着赵恒的手,两个人慢悠悠的往院子方向走,温婉忍不住靠近那人,“爹跟你说什么了?”
“娘子是狗鼻子吗?怎么什么都知道。”赵恒笑着刮她鼻子,又低声说道,“爹今日跟我商议…让我改姓温。他还请大师给我算了一卦,说我命中缺水,改名为羡江可保一生荣华富贵。”
温婉脚步顿下。
古代赘婿也有阶级之分,上等为上门入赘,生下孩子随女方姓;下等便是改为妻姓,其地位犹如贱妾家奴,妻子可随意打骂呵斥。
但只要是赘婿身份的男子,在大陈朝都是地位低下的存在,为朝廷服役戍边对象之一。士兵伤亡册上,少不了有着赘婿身份的人,可荣誉奖励,一次都没有。
温老爹竟然又背着她撺掇赵恒改妻姓!
本来半哄半骗的让赵恒成了上门女婿,她已经心有愧疚。再想到将来她怀孕以后去父留子,留赵恒一个改过妻姓的男人面对风言风语,她更是臊得抬不起头来。
“我现在就去让父亲打消这个念头!”
温婉转身便要去找温老爹,却被赵恒拦下。
赵恒的个头很高,至少一米八出头,他站在廊下的时候,发冠快挨到暖帘。
今夜月色很好,银辉落在他肩头,落在他银质的半扇面具,温婉只看见男人深邃幽黑的双眸。
他声音低低的问她:“无论何时何地,娘子都相信我不会伤害你或觊觎温家的财产吗?”
温婉微微愣神。
这相不相信的,有什么关系。
她从没有打算留他很久。
赵恒是什么样的人,她用不着花时间去关心。
她心底迟疑了片刻,随后眸色闪动,越发真诚,“夫君是什么样的人,我心如明镜。我相信夫君绝不会做出有损温家利益的事情。”
赵恒呼吸乱了几息,随后餍足的笑,“娘子信我,便够了。”
温婉难掩震惊,“你当真考虑换成温姓?”
对于大陈朝的人来说,男子入赘已是奇耻大辱。更何况是冠了妻姓的赘婿?其地位等同家奴,赵恒这是要将全副身家都交到她手里来吗?
就这么轻而易举交出自己软肋的行为,温婉属实不能理解。
“历史上多少名人一生波澜壮阔,落到史书上不过寥寥几笔。我不求功垂青史,也不求死后香火供奉,又何必在乎身外之物?”
“财富乃身外之物,姓氏…也是?”
“一样。财富、名声、地位都是加诸凡身的枷锁。”
“可你我皆为凡人,若无枷锁,岂非无牵无挂,犹如天地间的一抹幽魂?”
“幽魂?我不信佛。我相信…人死如灯灭。死亡就是消亡。没有六道轮回,没有极乐世界,没有因果轮回。所谓香火供奉,无非是活人的自我慰藉,或是欺骗震慑其他活人,叫凡人们都守着世间规矩,行事有所忌讳。”
温婉嘴巴微微张大。
她没有想到,在异时空的封建王朝中,她还能遇见一个坚定的唯物主义者。
赵恒竟然看透了世间一切规则无非是为统治阶级服务这一理念。
他…以前真是走镖的吗?
“再者。”那男子眉宇间难掩傲气,“既然赵家不曾善待于我,那我舍了这肉身和姓氏,去做别人家的儿子,岂不是一场酣畅淋漓的报复?”
好。
很好。
赵恒不仅是个唯物主义战士,还兼有孔圣人的“十世之仇,犹可报也”的爽辣。
赵恒有美德。
不记仇。有仇当场就报。
兼具美德与武德。
可问题是…赵恒的身份都是她胡诌出来的啊!
第61章去父留子
“更何况,姓什么不重要,和娘子携手过好当下更重要。”
“若我改姓,彻底成为温家人,能够让你和父亲安心接纳我,那我愿意改姓。”
温婉心头突突的跳,双眸闪闪,“你不怕流言蜚语?须知流言如刀斧加身,同样能让人万劫不复。”
赵恒嗤然一笑,双手背负在后,清冷月色尽数落在他肩头。
“只有庸者才畏惧人言。”
“只要你足够让人畏惧,你便不会听到流言。”
——咚。
黑夜里,温婉忽然丢了一拍心跳。
她忽然不受控制的向前一步,将那人搂在怀里。
小娘子声音轻轻的,似乎夹杂着一丝心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