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江南梅萼
“奴才去看他,不也是为了您去探一探他们父子的虚实么?您倒还埋怨上了。”长安一边将汤和烧麦从食盒中端出来一边道,“今天钟太尉是在朝上立了什么功呀?您还给他封个定国公。”
“他那把剑今天可在殿上见了血了,朕再不加以安抚,难保他斩完佞臣之后,下一个就该来斩朕这个昏君了。”慕容泓闲闲道。
长安见宫女等人都退出去了,便端着烧麦来到榻边上,抿着唇笑道:“是呀,所以您就给他来个烈火烹油,鲜花着锦,权势滔天,风口浪尖。”
慕容泓横她一眼,眉目间春光流丽,道:“就你聪明!”
“奴才不聪明,奴才能干。”长安将烧麦高举至慕容泓面前。
“这什么东西。”慕容泓之前没见过烧麦,如今见了这怪模怪样的东西,自然要问长安。
“回皇上,这叫五谷丰登。您看它这模样像不像袋子里装满了粮食?满得都快溢出来了。”长安道。
慕容泓煞有兴趣地拈起一只小巧玲珑的烧麦,睇着长安道:“也不知你这奴才到底哪来的这么多奇巧心思。”
长安忙狗腿道:“这也就在您身上,在别处奴才是半分心思都没有的。”
慕容泓没理她,咬了一口烧麦细品。
长安在一旁观察着他的反应,这烧麦里糯米、青豆、胡萝卜和玉米粒虽然都不是荤腥,但却是用瑶柱汤拌过的。
慕容泓吃东西的时候眼眉低垂不见表情,也不知品出来还是没品出来?但他将那只烧麦都吃完了,末了留了句“还不错”的评价。
长安松了口气,不是她想抓住他的胃,她只希望这小病鸡好好吃饭,快点好起来要紧。下半辈子还指着他升官发财呢。
“钟羡伤得如何?”慕容泓问。
他这一问长安脑海中顿时闪过解绷带时钟羡那明明害羞却又强忍着的俊秀侧面,以及那漂亮结实的性感肉体……尼玛这要放到上辈子,她哪怕倾家荡产也得把他睡了啊。
可是这辈子,一个权臣之子,一个太监,要怎么才能滚到一张床上去?就算他同意,她也是不敢的。毕竟,若是让他知道自己的女子身份,那就等同于将性命交到他手上了。虽然目前看来,他的确是个君子,是个好人。然而,这跟让她把性命交到他手上是两码事。
想到这一点长安就恨不能捶胸顿足。出一回神,她一抬头,发现慕容泓正好整以暇地看着她。
“陛下,奴才想了又想,觉着在您用膳的时候还是不能跟您汇报这事。等您用完膳再听奴才慢慢道来吧。”长安一本正经却又小心可意地将汤递到他手边。
看着这奴才心口不一的模样,慕容泓瞄一眼不远处插在瓶子里的戒尺,也觉着自己应该快点好起来才行。别的可以忍,手痒真的不能忍啊。
……
今晚轮到长禄值夜。傍晚,长安出了甘露殿,准备回去享受她的独处时光了,迎面碰上长福,便问他:“你怎么还不回去?在这磨蹭什么呢?”
长福掀开衣襟,露出怀里捂着的大饼道:“长禄方才出去了,说好晚饭前回来的,到现在还没回。我怕他回来晚了来不及回东寓所去,所以在这儿等他。”
长安心中一跳,问:“他什么时候出去的?”
长福想了想,道:“大约有小半个时辰了。”
从长乐宫到长信宫再到郭晴林的寓所,小半个时辰没能来回也不算稀奇,但长安心中总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不安。
“得了,你先回去吧,我去找找他,甘露殿晚来个一时半会没事的。”长安道。
“哦。”长福听话地回去了。
长安转身向宫外走去,她旁的倒不担心,就怕长禄点背,偷东西的时候没被发觉,别还东西的时候倒被抓个正着。想想就忍不住发狠:长禄这不让人省心的死小子,本事没有,麻烦不少,合该着实教训一顿,许是就老实了。
长安一边心中嘀咕一边急匆匆地走到长信宫前。离着尚有一段距离,忽见宫门内走出两个人来,前头是郭晴林,后头是一个太监。
郭晴林倒是神色自若,出了宫门就往后头去了。而他身后那个五短身材、一脸阴狠的太监却谨慎地左右瞧了瞧,这才跟了上去。
见此情形,长安一时不免犹豫起来:该不该跟上去?看那太监的模样,郭晴林此行去办的定不是什么好事,自己孤身一人,跟上去万一被发现,恐遭不测。可若不跟上去,万一此事与长禄有关怎么办?
她一直都觉着自己不是什么好人,可不知是否因为宫中的生存条件实在太过恶劣,所以让她分外珍惜身边仅存的这一点不带任何算计的真情实感,对长禄与长福这俩小子始终做不到撒手不管。纵然长禄这小子不听话被郭晴林得手也是活该,但生死攸关之事,她到底还是不能坐视不理。
罢了,再怎么说她也算是个御前红人,只消不是什么你死我活的事,郭晴林这厮应当不会不管三七二十一地对她下杀手吧。当然,若是能跟上去且不被发现,那便最好不过了。
如是想着,长安眼瞧着那俩人走得远了,且在远处的巷道口拐了弯,这才悄摸地跟了上去。
深秋的傍晚,天黑得也挺快的。趁着暮色掩护,长安就这么一直远远地缀在两人后头,越走越冷清,越走越荒僻,所幸倒真的一直没被那两人察觉。
那两人熟门熟路地走到后苑一个楼阁破败荒草丛生的角落里。长安跟在两人后头,刚要转过那座破瓦颓垣的小楼,忽见楼后头的荒地上长禄被两名太监堵了嘴缚着手跪在那里,郭晴林与那个五短身材的太监正站在他面前,背对这边。
长安急忙往后一缩,心口砰砰直跳。
现在这是什么状况?郭晴林把人弄来这里是要做什么?就算是偷册子被发现,也无需杀人灭口吧?那不过是一本旁人看来毫无意义的日记罢了,至少以她的心智都没能从中看出什么端倪来,那册子对于宫中的绝大多数人来说,应该就是没什么意义的。郭晴林何至于如此?
“我知道你不识字,告诉我,那东西你到底给谁看过,只要你说出来,我就饶你一命。”耳旁隐隐传来郭晴林的说话声。
长安听他这话里的意思,果真是因为那本册子之故。长禄与看过那本册子的人,他是一个都不打算放过。
虽说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但此刻就算她遁走也无济于事,只要长禄招出她来,她一样会成为郭晴林下手的目标。况且如果一点危险就能把她吓退的话,她也不是长安了。
此处偏远,离长乐宫颇有一段路程,此刻回去叫人过来恐是绝对来不及的。但既然自己都已经跟到了此地,就这么躲着也不是办法,至少要仔细观察一下那边的情况,看看有没有什么可以与郭晴林做交易的机会,将长禄从他手中救出来。
趁着那边几人的注意力都在长禄身上,她悄悄侧过身子,沿着墙根挪动。这墙后头原本长了几棵花树,也不知多少年不曾打理过了,藤蔓在树与树之间纠葛盘旋,蛛网般交错纵横,其下可以藏人。
她就那么一步步悄无声息地向藤蔓后头挪去,眼看半个身子都进去了,耳边却传来“喀”的一声轻响,她一时不慎踩断了一根枯枝。
郭晴林等人顿时被这声音所吸引,一起扭过头朝这边看来。
因为角度问题,他们站在那里看不到长安。但郭晴林是个谨慎的,当即朝那五短身材的太监使了个眼色。
太监点点头,从袖子里摸出一根厨房里用来挂肉的铁钩子,就往长安藏身的藤蔓处走来。
第158章 长禄之死
见那拿着铁钩的太监向自己这边走来,长安慌乱了一瞬,又沉静下来。既然避无可避,唯有奋力一搏罢了。
她方才已经观察过了,那两个押着长禄的太监看样子就是最普通不过的太监,很可能连杀人的胆子都没有。否则他们两个人弄死一个长禄太轻松了,郭晴林没必要再带这个五短身材的太监过来。
四个人里头,难对付的唯有这个五短身材的太监罢了,只要搞定了他,便有胜算。
长安悄无声息地自袖中抽出慕容泓送她的那把刀,乌沉沉的锋刃,与这乌沉沉的暮色浑然一体,用来偷袭再合适不过。
那太监越走越近,不过几步,便已到了树前。
长安放缓呼吸,只要他再往前走几步,到藤蔓这里,她就可以蹿出去给他一刀。
然而事与愿违,那太监走到树前就不往前走了,反而伸出手用钩子将那密密麻麻的藤蔓拨开一条缝。
这么远的距离,长安根本没把握一击必中,只得按兵不动。于是,两人一个在藤蔓里面,一个在藤蔓外面,来了个四目相对。
长安努力让自己显得非常紧张和害怕,期待这太监能被她的演技骗过去,放松警惕进来抓她。哪怕不进来抓她,让她有靠近的机会也成。
然而这太监出乎意料的精明和敏锐,目光在她脸上溜了一圈之后,便定在了她藏着右手的袖子上。
长安手中握着刀,自然不可能伸出袖子让他看个明白,但眼见形势如此,长安深觉自己今日恐怕要完。硬拼的话,就算她能与这太监打个平手,那边还有他的三个同伙呢,她根本毫无赢面。
那太监看了她的袖子一会儿,见她手不伸出来,似乎也明白了什么。他也不作声,手中那钩子借着拨开藤蔓的姿势缓缓抵上一旁粗壮的树干,然后长安就见那钩子一点一点毫无阻碍地扎进了树干里,转眼便进去了一半。
她心中一惊,这太监竟有这般手劲,显然是个练家子,她对上他哪有什么胜算?
“怎么回事?”郭晴林在那边问。
“没事。”那太监眼睛盯着长安,将钩子缓缓地从树干中拔了出来,“这里什么也没有。”他转身向郭晴林走去。
郭晴林似乎对这太监十分信任,见他说没事,便也不去追究方才那声异响到底是怎么回事,重新将注意力放在了长禄身上。
“说啊,那册子,你到底给谁看过?”他微微俯下身,伸手抬起长禄的下颌,温柔款款地问。
长禄不是那愚笨的,见自己被带至此处便知今天绝落不着好了。这段时间相处下来,更是明白郭晴林语意温柔,不代表接下来的动作也会温柔,当即那单薄的身子便一阵阵地抖了起来,一开口连嗓音都带着颤儿:“真、真的没给旁人看过。”
“没给旁人看过?”郭晴林手指在他细嫩的脖颈上慢条斯理地来回划动,划得长禄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那你倒是说说看,你一个不识字的小太监,偷那么一本册子做什么?莫非就为了激怒我?”郭晴林道。
长禄紧张地咽了口唾沫,道:“就是昨夜叫你停手你不停……我又无意中发现了那本册子,早起的时候一时鬼迷心窍,我就将它拿走了。但今天白天越想越觉得自己这事做得不对,也怕你发现了会生气,所以,一下差我就想着赶紧要把那册子给你还回去。我真的没给旁人瞧过那册子。”
话音刚落,郭晴林劈手便甩了他一耳光,直起身子冷冷道:“不见棺材不落泪。”他冲一旁那五短身材的太监使了个眼色。
太监手里的铁钩早已收回袖中,收到郭晴林的眼色,他从怀中掏出一截绳索,走到长禄身后,将绳索绕上他细细的脖颈。
长禄怕至极处,呼吸都粗重起来。
“郭公公,您饶我一次,求您了。”他仰头看着郭晴林苦苦哀求,期冀他能看在往日的情分上饶他一命。
“这条命要不要,全在你自己。我最后问你一次,那册子你到底给谁看过?”郭晴林完全不为所动。
长禄额上的冷汗几乎是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涌了出来,生死之际,内心的挣扎自然激烈万分,他半晌都未作声。
郭晴林很有耐性,长禄不作声,他就静静地等着。
藤蔓后,长安的几乎是屏住了呼吸。她没能看出那日记的紧要之处,但观郭晴林今日行状,那日记显然对他极其重要,以致于就算长禄是御前听差,就算长禄不识字,但因为他偷拿了那本日记,所以他就要除掉他。
说什么只要说出给谁看过那本册子就饶他一命的话自然是哄人的,但如果长禄真的将她供出来,她无疑就会成为郭晴林的下一个下手目标。面对面扛她未必怕他,怕就怕,明枪易躲,暗箭难防。毕竟郭晴林在宫中的人脉和影响力,不是现在的她可比的。
在众人沉默地等待中,长禄终于颤颤巍巍地开了口:“我、我真的没给任何人看过……”话还没说完,郭晴林就背过身去。
那五短身材的太监猛然勒紧手中绳索,长禄脖颈被勒,哪有不挣扎的。只是双手被缚在身后,唯有一双脚能在草丛里乱踢乱挣,喉间不断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呃呃”声,吓得原先押着他的那两名太监都远远地避到一旁。
长安浑身僵硬地看着这一幕,脑中有那么一瞬间是一片空白的。
越来越暗的暮色中,长禄那张原本如白昙一般的小脸很快因窒息而发红,进而发紫,面目狰狞。
长安很想救他,可是她不敢。因为她怕就算自己此刻冲出去,也不过是让此地多添一条亡魂而已。方才那太监已经以动作警告过她,别不自量力,别轻举妄动。
眼睁睁看着自己想要救下的人就在自己面前被人活生生勒死不是什么美好的体验,但长安却始终不曾闭过眼,哪怕她此刻眼睛酸涩鼻子发堵。
她要将这残酷的一幕完完整整仔仔细细地纳入眼帘刻进脑海,引以为戒。她需要它来时刻提醒自己身处的环境是如何的血腥残酷,任何一点行差踏错,就可能要了你的命。这儿不是法治社会,这就是个弱肉强食草菅人命的地狱。
她一早就知道这儿就像猛兽横行的丛林,她原以为自己已经适应了环境,成了一只如假包换的猛兽。直到此刻,她才知道她错得有多离谱。哪有不嗜血的猛兽?哪有会心软的猛兽?她还差得很远。
人活着的时候多惊天动地的事也干得出来,然而要死起来,却真的与猫狗没什么两样。
很快,长禄便不动了。
被勒死的人双眼充血暴突,舌头伸出口外,死状十分惨烈。是故郭晴林至始至终都没回头。人体倒地的声音传来时,小便失禁的尿骚味也飘了过来。他抽出帕子掩住口鼻,道:“处理干净。”说着,抬步就走了。
五短身材的太监管杀不管埋,收起绳索跟着郭晴林走了。剩下那两个太监看都不敢看长禄的脸,只一人拖长禄的一只脚,将他拖到不远处角落里掩藏在杂草中的枯井旁,口中念念有词:“你若有冤也别找我们啊,我们也是身不由己,不想害你的。冤有头债有主,你要索命的话,去找郭公公和陈公公。”两人将长禄的尸体投入井中之后,看一眼已黑的天色和这荒阒的园子,相互扶持着屁滚尿流地跑了。
长安在藤蔓中站着,直到天彻底黑了,才缓缓从藏身之处走了出来。
月亮还未升起,夜色中的园子不说伸手不见五指,却也差不离。长安看着不远处角落里枯井的方向,几个时辰前还喜笑颜开地对她说着“谢谢安哥”的少年,此刻无声无息地陈尸井底,用不了多久,就会成为一堆腐肉,最后,除了一副骨架,什么都不会剩下。
长安没有过去看他最后一眼,因为她知道,过去了也看不见。她握着那把与夜色融为一体的小刀,转过身迈开步子,循着来路向长乐宫走去,心中是一片冰冷而麻木的平静。
直到紫宸门前,她才收起小刀,同时也收起僵硬的表情,若无其事地进了长乐宫。
甘露殿前,刘汾正冲几个小太监发脾气。
“干爹,发生何事?”长安迎上去。
“你去哪儿了?怎么才回来?”刘汾面色不善地问。
“闲来无事,去于飞桥那边走了一遭。怎么了?”长安一脸不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