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江南梅萼
刘汾恨恨道:“长禄那个死奴才,今夜该他值夜,却到现在还不见人影,派了人去也是百寻不着。这样,你先去替他,待找到了他,看我怎么拾掇他!”
“是。”长安进了甘露殿来到内殿。
慕容泓白天睡多了,晚上自然精神好,还坐在榻上看书。
殿内灯烛辉煌,让长安颇有种冲破黑暗走入光明的感觉。看着榻上那眉目如画温和可亲的少年帝王,长安那颗因目睹长禄之死,自己也差点在劫难逃而带有余悸的冰凉的心,终是一点点暖了过来。
她过去跪坐在榻沿下,脱了力一般垂头搭脑。
“怎么了?”慕容泓趁着翻书页的间隙抽空看了她一眼。
“长禄死了。”长安看着身旁那张刻着缠枝万寿藤的紫檀木脚踏,轻声道。
第159章 血腥之路
“你瞧见了?”慕容泓似乎对这一消息并不感到吃惊,无论是语气还是神色都淡淡的。
“是。”长安道。
“说给朕听听。”
长安便将今日之事的来龙去脉给他讲了一遍。
听到长禄带给她一本记着前朝后宫琐事的册子时,慕容泓原本在书页上游移的目光猛的一顿,但也没插话。直到长安说完了整件事,他才问:“那册子上到底记了些什么你可还记得?”
长安蹙着眉头道:“都是后宫嫔妃之间尔虞我诈互相陷害的事,很琐碎。奴才瞧着与眼下无关,也没刻意去记。”
“那你可知记的是哪一年的事?”慕容泓再问。
长安摇头,道:“那册子上并未写年份,只有月份,是从那一年的六月一号,记到当年的十一月二十三号。”
“朕要看到这本册子。”慕容泓忽然合上书道。
长安愣了一下,道:“若那册子上真有什么秘密,长禄此举已是打草惊蛇,郭晴林说不定已将它毁了。”
“你错了,如果他能毁了这册子,他就用不着杀人了。册子是物证,只要一毁,旁人说什么都是空口无凭,他为什么还要杀人呢?那是他保命的东西,毁不得的。”慕容泓道。
“奴才不明白,如果册子上记载的主人是指太后,东秦已经亡了,就算太后之前做过再多伤天害理之事,如今也不会有人与她清算啊。若那册子上记载的主人不是太后,那就更无意义了。”长安不解道。
慕容泓看着她,道:“你不明白,那是因为你不知道,朕的父亲,就死在东秦宫中。不管东秦宫中曾发生过多少事,与现在有关的,可以拿来保命的,唯有这一件事而已。至少,于朕而言,谁能告诉朕当年朕父亲之死的真相,何止保命,朕愿意给他高官厚禄,保他一世荣华。”
他看着远处墙角的灯盏,目光放得悠远:“父亲去世时,朕只有三岁。在兄长驾崩之前,朕对父亲的死因从未有过疑虑,朕可以不相信任何人,但朕绝对相信朕的兄长。可是自兄长驾崩始,朕对他的死,连带的对当年朕父亲的死,都产生了怀疑。”
说到此处,他收回目光,看着长安低声道:“杀人很简单,但朕现在要的是真相。这些朕至亲的人到底是如何死的,为什么会死?真相一日未明,朕死也不会瞑目。”
“这些就是您深藏于心的秘密,也是您为了试探太后与丞相等人,不惜一次次地以自己为饵的原因?”长安也看着他道。
慕容泓并没有回答她。
这样的话很难分辨真假,但长安就权且当它是真的。她低下头道:“册子暂时肯定是很难拿到了,不过这个册子真正的主人是谁倒是可以先打听一下,东秦后宫的事,刘汾应该会知道。”此番是她太过自信了,能被郭晴林藏起来的东西,想想也不可能毫无价值。她看不出所以然时,就该拿来给慕容泓过目的。如今非但没能得到册子里记录的秘密,反而还害长禄白白丢了性命。思之真是后悔不迭。
慕容泓看她几眼,问:“你很难过?”
怎么能不难过?她与长禄在来京的路上坐的就是同一辆马车,一个屋檐下住过,一个锅里吃过饭,一个殿里当过差。人活着的时候不觉着有什么,死了之后,平素的那些好倒都鲜明历历恍若昨日一般。他从萍儿那里得了好吃的分给她和长福时那明明骄傲却强做无所谓的模样,他盘着腿坐在炕上跟他们讲他家那个小山村里各种趣事笑过之后总带着一点伤感的模样,吩咐他办事时他二话不说机灵乖巧的模样,甚至那次三人因为吃了烤鸭被慕容泓嫌弃,在殿前一起被罚倒立的情景,如今想来都觉着温馨得很。
她明明可以阻止这一场悲剧发生的,只要当初她同意插手萍儿之事,他就不会走到今天这一步……
长安正伤感,下颌却被人抬了起来。她抬眸,迎上慕容泓那如秋水明丽却也如秋水冰凉的目光。
“他至死都没有出卖你,你却对他见死不救,所以良心上过不去了?”慕容泓微微笑,那笑容虽艳,却一点都不暖,“不是说要始终站在朕的左右么?如果是这样的心性,你可做不到这一点。”
“如果有一日钟羡为您而死,您能做到心中毫无波澜么?”长安问。
“当然。”慕容泓不假思索,“若是必要,朕甚至可以亲手杀他。”
长安没吱声,因为她知道他的确做得到。他可以眼睛眨也不眨地杀了从小一起长大的钟羡,但钟羡永远不会杀他,不管他是不是皇帝。这本身就与地位和身份无关,这是人心与人心的不同。
钟羡尚且如此,他们这些下人,在他心里便更不值一提了。
“觉得朕残酷么?朕告诉你,这不过是等价交换罢了。别把人性想得那般美好善良,没有人会傻到无缘无故为了另一个人去死。如果有人为了另一个人去死了,那他必然是有求于那个人,而且他所求的那件事,必然是他活着也未必能办到,而为他所救的那个人却一定能替他办到的。”慕容泓的语气听着就像是伊甸园苹果树上的那条蛇。
长安想起白天长禄求他将萍儿调来长乐宫的模样,难道真的只是因为这个,所以长禄至死都不出卖她?她能理解长禄为了萍儿出卖自己的身体,但他不能理解长禄为了萍儿放弃自己的生命。他们不过才认识一年不到的时间。
难道长禄爱萍儿?可是看着也不像啊。
“陛下,奴才想求您将广膳房的萍儿调来长乐宫当差。”她忽然对慕容泓道。
慕容泓向后靠在迎枕上,目光幽冷地看着她,道:“你似乎并没能理解朕的话。”
“萍儿的死活与奴才无关,奴才也知道长禄一死就将萍儿调过来,很容易招致郭晴林的怀疑。但就算奴才不这么做,郭晴林也未必就不会怀疑奴才,毕竟长禄在长乐宫经常与哪些人混在一起,稍一打听便全都知道了。奴才想将萍儿调来长乐宫,是因为奴才答应过长禄,奴才不想失信于一个死人而已。”长安昂起头,接着道“陛下您放心,今日之事奴才会牢牢记在心里,绝不会让自己步长禄的后尘。”
慕容泓盯着她看了半晌,移开目光道:“允你。”
“谢陛下。”长安拜倒。
骨节秀长的手指在书的封皮上轻轻点了两下,慕容泓忽问:“你那一箭三雕的计划何时能成?”
长安道:“计划还在进行中,应该快了。”
“计划成功后,四合库那边由谁接手?”
“冬儿。”
慕容泓沉吟:“冬儿是时彦的人,有没有机会拉拢过来为我们所用?”
长安回想起冬儿平素的做派,道:“恐有难度。”
“既然不是什么绝顶的人才,拉拢过来又有难度的话,就不必花费精力和时间去拉拢了。尽快培养一个可以接替她位置的人,然后将她除掉。”慕容泓道。
长安:“……”她到慕容泓身边这么久,两人也算什么阴谋诡计都一起实施过,但慕容泓这般直接吩咐她去杀人,却的的确确是第一遭。莫非是今日看出了她心性有软弱之处,所以决定锻炼她?
见长安不语,慕容泓斜眼过来,问:“有难度?”
“没有难度,奴才遵命。”长安领命。她心里清楚,不管是太后还是皇帝,抑或将来后宫中的皇后妃嫔们,但凡能成为这些人心腹的奴才,谁的手上能不沾血呢?那些阴私肮脏之事,奴才不做,难不成还让主人亲自动手不成?在别处,或许做与不做你自己可以选,而选择的标准不过是道德而已。可是在这里,做与不做由不得你选,因为这是生存问题。
中常侍的位置没那么好爬,九千岁则更不好当,她一早就有心理准备。
慕容泓看着跪在榻旁眼眉低垂的人,眼底闪过一丝复杂的神色,不过也只是瞬间,便泯然于那片深不见底的冷黑之中。
有些事情,做奴才的没得选,他们这些为人主的,同样没得选。别说他现在尚未亲政虎狼环伺,根本就没有余力去保一个没有自保能力的奴才,就算他将来亲政了,大权在握,难道就能随心所欲了?
他看历朝历代的史书传记,理解得最为透彻的一点便是:朝廷,永远不可能是一个人的朝廷。如果它变成一个人的朝廷了,那么离灭亡也就不远了。
他所要做的事和所面临的这些问题,注定他脚下的这条路将会艰险万分。跟在他身边的人,能与他相扶相持自是最好,但最不济,也必须得是自己能走、且跟得上他步伐的人。
第160章 嘤
次日一早,长安满血复活。
不管是上辈子还是这辈子,她生活得都不容易,无论是欢愉还是痛苦,不让昨天的经历影响今天的心情已经成为她必不可少的技能之一。
起身后她收起地铺推开窗,迎面而来的却是一窗乳白色的浓雾。窗一开雾气如月光般倾泻进来,空气湿润而清新。
长安难得起了童心,伸手在雾气中挥来挥去地搅弄一阵,一转身,却见慕容泓不知何时也醒了,正睁着眼睛看着她。
长安瞬间有些尴尬,虽然她在慕容泓面前早已没什么形象可言了,但方才那动作还是显得太过幼稚了些,不像她平素的做派。
“陛下,您看奴才有没有点仙风道骨白日飞升的模样?”为了转移他的注意力,长安当即迎着浓雾翘起一腿,双臂向后扬起,摆了个嫦娥奔月的姿势。
“嗯,妖雾乍起小鬼出没,该找个和尚来做做法了。”慕容泓道。
“陛下,没有像您这么骂自己的。奴才若是小鬼,您不就成阎王了么?”长安放下胳膊回身走到榻前,蹲下身子双手扒着榻沿笑眯眯地问:“陛下,您早膳想吃什么啊?奴才吩咐广膳房给您做。”
“你看着办吧。”慕容泓看着她,昨夜入睡前尚且为了长禄之死闷闷不乐,一觉醒来便没事人一般了。他欣赏她这种仿似不为任何过去所羁绊的性格,心底深处却又很是矛盾地对她这种没心没肺的性情藏着一丝不满。因为他知道,这奴才表面上对他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然而一旦他真的出了事,她恐怕也只需一觉醒来的功夫,便能将他也抛诸脑后了。
回过头来想想,也合该如此。对于他们这样的人来说,真正连死都不能忘的羁绊,又岂是那么容易形成的?
长安让长福打了水,就在殿侧洗漱一番,然后去了广膳房。她回来时慕容泓正在内殿对刘汾发火,她只听到一句“……三天内若给不了朕一个明确的答复,他这个卫尉卿也别当了!朕的御前听差都能失踪,这皇宫还是朕的皇宫吗?”
刘汾忙喏喏道:“陛下请息怒,奴才这就去卫尉所传旨。”
慕容泓挥挥手,刘汾便赶紧出去了。
长安从食盒中拿出一只带盖的汤碗,揭开盖子,将碗捧至慕容泓面前。
慕容泓垂眸一瞧,汤色清澈,里头的东西却是五颜六色从未见过的。
“这又是何物?”自从长安开始为他安排膳食以来,他第一次发现自己在吃食方面的见识如此匮乏。
“五彩缤纷猫耳朵汤。”长安献宝一般道,“您身子虚弱,自然该多多补充营养,但您胃口只有这么一点,那该怎么办呢?当然只能在食材上下功夫了。您看这绿色的猫耳朵,是将新摘的菠菜嫩叶剁成细末,然后将其中的汁水挤出来和成面团揉捏而成。这黄色的,是用蒸熟的南瓜去了皮压成泥和面而成,这紫红色的,是用苋菜汤和的面,就连这白色的,里面也是加了鸡蛋清和出来的。陛下,奴才这般心灵手巧,该赏吧?”
慕容泓自她手里接过汤碗,眉横春山目聚秋水地瞥了她一眼,淡淡道:“朕原本想着你这奴才为了朕这般肯花心思,定是要赏的。谁知你这奴才居然这般功利,叫朕好生失望,不罚已是你的运气,还敢要赏?”
长安:“……”
慕容泓舀了一片绿色的猫耳朵吃进嘴里,汤汁鲜美,面也很有嚼劲,他点头道:“的确不错,若是旁人做的,朕定然重重有赏。”
长安见他那样,好想提醒他一句:这汤还是淮山枸杞子鲜菌牛尾汤呢。怕他喷出来,挣扎半晌还是没说。
慕容泓见她坐在一旁气鼓鼓却又无计可施的模样,心情愈发好了起来。
伺候着慕容泓用完早膳,长安来到殿外。
长福已在不远处徘徊了好一阵,见她出来,忙迎上来急急问道:“安哥,我听他们说长禄失踪了,是真的吗?”
长安点点头。
“这好端端的怎么会失踪呢?他能去的也就那几个地方啊。”长福眉头深蹙道。
“忘了我曾告诫过你们什么话了?”长安睨着他道。
长福懵懵道:“没忘……可,长禄失踪这事也能算是闲事吗?”
“要不然呢?他是你什么人啊?同住一个屋几个月,就必须管他死活了不成?”长安加重语气道。
长福略吃惊地看着长安,只觉今天长安似乎火气特别大。但他在长安面前一向逆来顺受惯了,长安说什么是什么,当即也就闭了嘴不敢再说话。
长安侧过身道:“我已经在陛下面前举荐你来当御前听差,你记住我跟你说过的话,不要做自己不擅长的事,不要多管闲事。如果只能伺候陛下,那就伺候好陛下。如果还能起到一点耳目的作用,那也只需要如实汇报你所看到的和听到的就是了,除此之外,不要多想,不要多说,更不要多做。”
“举荐我当御前听差,可是安哥,我、我笨手笨脚的,怕……”
“真想扫一辈子地?”长安侧过脸看他,“你别想着有我在这长乐宫就永远有人罩着你,若是你没有价值,我又凭什么一直罩着你呢?你的我的谁?”
长福哑口无言。
“到底是想扫一辈子地,还是做御前听差?”长安问他。
长福额上渗出一层细密的汗珠,踌躇半晌,他朝长安深深作了个揖,道:“多谢安哥提携!”
见他上道,长安心里略感宽慰,继续道:“如无意外,长寿应该也会回来当御前听差,并取代长禄的位置与你同住一个屋。该如何对他,你心中有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