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江南梅萼
与会之人虽然中了麻药不能动弹,但并未失去意识,是故所有目光能看到她这边动静的,无不心颤颤地观察着她的动向,唯恐这个前一刻还撩得人心猿意马后一刻却化身玉面罗刹的舞姬下一个目标就是自己。
其实还有那么多有行动力的侍卫完全能够来保住他们的性命,可是,就因为这女子手中捏着那样一道不知真假的空白圣旨,这些侍卫们投鼠忌器,不敢动她,以至于让这座兖州最为富丽堂皇的殿堂,最终却成了他们的屠宰场。
长安却似乎并没有继续杀人的念头,只高声道:“赵王部下勾结贼寇阴谋不轨,于赵王寿宴之上刺杀赵王及世子,意图造成兖州大乱以便贼寇趁势来攻。好在冯家两位小将军忠心耿耿一心为国,诛杀逆贼力挽狂澜,才将兖州这场大浩劫消弭于无形,可谓居功至伟。今日这一切,都将由兖州知州钟羡具折上报给朝廷。望各位牢记此二贼之下场,弃旧图新弃暗投明,以保仕途顺遂阖家安宁。”
言讫,她自瓷瓶中倒出几粒药丸,从中选了两颗给冯士齐及其弟弟冯士良服下,将瓷瓶放在冯士齐手中,笑盈盈道:“冯小将军,计划执行至此,我的任务已经完成,接下来就看你的了。”
说着,也不看两人表情,回身扶起正在挣扎着起身的钟羡向殿外走去。
到了殿门前,她停下来对那二十余位神情各异的侍卫道:“你们也平叛有功,接下来,听冯小将军吩咐便可。待我与钟知州出去后,没有冯小将军的吩咐,任何人不得离开大殿一步。”
出了旌德殿,钟羡逐渐恢复了行动力,便将胳膊从长安的手中抽出,抛下她大步向府外走去。
长安知道他动了气,不过此时她也顾不得了,忙去偏殿取了衣裙草草套上,跟着追回了府衙,一直跟到钟羡的房前。
钟羡进了门,回身将她拦住,冷着脸道:“还有什么事没做完么?”
“当然,你赶紧写信派人八百里加急送回盛京,通知陛下放刘光初回来奔丧,让你爹派手下将领沿途护送,如此便可名正言顺取代那两个被杀的……”
她话还没说完,就被钟羡一把扯入了房中。
钟羡“砰”的一声关上房门,再忍不住回身看着她怒意勃发地质问道:“今天这一幕才是你和陛下提前设计好的对不对?才是你跟着我来兖州的真正目的对不对?而我这个兖州知州,也不过是能将你名正言顺地带来兖州实行这一计划的幌子是不是?甚至于,就连让我来当这个兖州知州,也是你向陛下提议的是不是?就因为我们是朋友,我不会猜你疑你提防你,所以才由得你一而再再而三地将我玩弄于股掌之中!我钟羡在你眼里,究竟是什么?”
“嘶——”钟羡刚咆哮完,长安却突然手捂着脸颊低下头去,娥眉轻蹙面露痛苦之色。
钟羡:“……”
想起她脸颊上那道被木屑划破的伤口,钟羡余怒未消,强抑着不自在负着手道:“你休想用那伤口来转移我的注意力,我告诉你,你绝对不可能得逞!”
“可是我真的好痛,你帮我看看是不是还有木刺嵌在里头?”长安拿开手将受伤的那面脸颊凑到钟羡面前。
钟羡扭过头不看。
长安:“哼!原来你只有在不生气的时候才是君子,心情不好的时候就完全不是君子了,就跟我初见你的时候一样。不看拉倒,我去叫耿全帮我看。”
提起初见,又想起她是个女子,那种夹杂着后悔愧疚的罪恶感一下就漫上了心头,钟羡伸手扯住了她的胳膊。
“做什么?你还想跟我动粗不成?”长安横眉竖目。
两人站的距离近,是故长安这么一回头钟羡就将她脸上伤口的情况看了个清楚。伤口并不深,但因为是木屑划破的,边缘自不会平整,加之她脸蛋白皙皮肤细嫩,那伤口血汪汪的看着颇有几分可怜。
钟羡暗自叹了口气,意识到发现她是女子之后,自己对她好像更没辙了。
他将长安扯到里间,翻出他从钟府带出来的药膏,又用帕子去盆架上的盆里湿了水,过来替长安清理伤口周围的血迹。
从受伤到现在,这么长的时间过去,那血渍自是干在皮肤上了,用湿布轻拭也难免会牵扯伤口。
长安眼睛看着别处不吭声。
钟羡看着她随着他擦拭的动作而轻颤的睫毛,知道她并非不疼。
今天发生了这些事,他虽愤怒于她对他的欺瞒和利用,却也不得不承认,一个女人若是没经历过大把的艰难苦楚,断磨练不出她如今这般的心性来。
回想起初遇,他记忆最深的便是她那轻佻的眼神。可如今回想起来,她当时眼神虽是轻佻,却也轻佻得纯粹,与如今的深邃复杂截然不同。
他虽不知她一个女人是如何做成的太监,但当她摔在他马下时,想必是真的不想进宫的,所以才会冒着被马蹄踩断腿的危险演了那么一出。
然而他终究是没有帮助她。
后来她进了宫,变成了现在这样,仔细想来,他与她之间发生的一切,岂不像极了他在还自己曾经欠下的债么?
现实与回忆乱糟糟地在他脑子里交替闪现,以至于他闪神间不小心碰到了她的伤口。长安痛得眉头一皱,他竟条件反射般凑过去对着她的伤口轻轻吹了口气。
长安:“……”
钟羡:“……”
看着长安惊诧过后快要憋不住笑的模样,他真恨不能找个地缝钻进去。这般幼稚的行为,明明是自己幼时受了伤,娘为了哄他才会做的事。
伤口周围还有一点血迹没有擦干净,他也顾不得了,回身拿了药膏塞长安手里,说了句:“你自己拿回去用吧。”然后就背过身去。
长安最终却并没有笑出声,只低头摸着那冰凉而精致的药罐子,对着钟羡的背影道:“我知道你生我的气是应该的,但有些事情我还是想澄清一下。今日之事,并非是我提前和陛下计划好的,而是我根据来兖州之后的所见所闻,自行做出的决定。”
钟羡身形一僵,猛然回过身来不可置信地看着她。
长安点头道:“没错,是我自作主张。”
“你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你刚刺杀了一州的藩王,还有他的两个儿子和两名将军……那道圣旨呢?”钟羡忽然想起这茬儿。
“假的。”长安老实道。
钟羡彻底愣住了,看着长安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我可没假传圣旨啊,那上面明明一个字都没写。我只是私刻了一枚玉玺而已。”长安歪着头为自己澄清。
“在你看来,这两者之间有区别吗?”钟羡蹙着眉问,不能理解她脑子里到底在想些什么。
“当然有区别了,至少我没假传圣旨啊。”长安一本正经地重复道。
钟羡扶额,头痛万分。
长安见状,轻扯了扯他的衣袖道:“哎,生气事小国事为重,如今兖州群龙无首,若是被赢烨探知了,后果不堪设想。你赶紧写信回去让陛下派刘光初回来继承他爹的爵位,顺便带几名将军过来帮着冯得龙稳定兖州的局势啊。”
“你就那么信任冯家那俩兄弟?”钟羡问。
“人虽是我杀的,但锅我刚才不是已经甩他们身上了么?只要他们不知我的真实身份,这冤屈他们洗刷不清,唯有借坡下驴这一条路可走而已。只等你这封信一发出去,我们就更加高枕无忧了。我知道我这般行事是冒险了一点,但凭心而论,你真的觉得我今天做错了么?”长安仰头看着钟羡,一脸认真地问。
这个问题钟羡无法回答,按着刘璋刘光裕留给他的印象而言,杀了他们一点儿都不冤,可是这方式……还有刘光祩……他这心里就似有道坎儿,明知自己该迈过去,可就是举步维艰。
“你若觉着我这计划有何不妥之处,也可来跟我说。我先回去沐浴了,这一身的血,难受死我了。”长安道。
是夜,四堂内烛火幽幽,钟羡还坐在灯下沉思今日之事到底该如何向盛京那边汇报方能取信于人。外头夏虫唧唧蝉鸣切切,一片夏夜特有的静谧之感。
然而,渐渐的这静谧之中竟然渗入了一丝刀剑之声。
钟羡愣了愣,倾耳细听,确定不是自己的幻觉之后,他疾步冲出门去,耳边传来“砰”的一声,却是一道红色的亮光升空。刚放出信号的戚锋盛转头见是钟羡出来了,忙上前道:“少爷,大事不好,有人攻打府衙,我们必须马上离开。”后院只剩了寥寥几名侍卫,而前头的刀兵之声却是越来越迫近了,显然是前去迎敌的侍卫不敌,情势十分紧急。
“到底是谁在攻打府衙?”钟羡问。
戚锋盛道:“少爷,别管是谁了,你先走,我们为你断后。”
前面渐渐没有了交战之声,倒有大沓的脚步声往四堂这边涌来。
“戚将军,您保护少爷离开,属下等前去迎战。”耿全见势不对,想带人去前头再为钟羡撤离争取一点时间。
“不必了!只要我一天还是兖州知州,就不会弃府而逃。”钟羡听着那脚步声,少说也有一两百号人,耿全他们若是迎上去,也不过是送死而已。
他身姿笔直地站在院中,看着三堂通往四堂的那道月门。
正在房里睡觉的长安也被外头动静吵醒,出了门见钟羡与耿全等人站在院中,便打着哈欠来到钟羡身边,看着渐渐被火把亮光照亮的三堂院子,问:“怎么回事?”
钟羡沉着道:“待会儿便知道了。”
很快,那些执着火把握着刀的士兵就潮水般涌入了四堂院子,将钟羡与长安等人围了起来。而他们后面还跟着一队骑马的,其中有一人扛着旗子。
长安就见那旗子在夜风中一卷一舒,火光映照下赫然是个“赢”字,当时便呆了。
此时此刻她脑中就一个念头:若不是眼花,那这下可真特么玩大了!
第359章 赢烨
王府地牢,钟羡长安及戚锋盛耿全等十余人都被关在一间牢房内。
戚锋盛与耿全等人围着钟羡坐在一处,长安独自一人坐在角落里。
到了这一步,整件事情到底是怎么回事,已经无需多想了。若不是镇西将军派人冒充赢烨的人胡作非为,便是镇西将军放水让赢烨的人进了兖州。毕竟,一支军队要在边境守军不知情的情况下越境而来并且顺利抵达兖州中心城市建宁而不被人发觉,那是根本不可能的。
如今要考虑的是这件事造成的后果。如果昨晚那些穿着兖州军队服装却打着赢字旗的人真是赢烨的人,那她和钟羡已经落入了赢烨手中。并且,昨日她在宴席上的刺杀之举十分突然,如果事后冯士齐和冯士良消息封锁得好,外头应该还不知赵王已死的消息,冯氏父子完全可以冒充赵王调动军队,如果赢烨动作够快决心够大,他甚至能兵不血刃夺下兖州。
而这一切,都要归咎她一开始的错误判断。先入为主,错得离谱。
她犯下的这个错误所引发的后果实在是太严重了,她到底该怎么做,才能弥补?
这一役,可谓是她迄今为止输得最惨的一次。若真的让赢烨就这么夺了兖州,她还有什么脸面回去见慕容泓?朝堂上面追究起来,恐怕判她个凌迟处死都不为过。
这一路走来有惊无险,到底是让她夜郎自大了。撇去她有没有资格的问题,单凭她的眼界与见识,她也并没有这个能力来处置一州的藩王。她以为她是在保护钟羡,顺便铲除慕容泓的眼中钉肉中刺,这都是她该做的也能够做到的。她以为事情会朝着她预设的方向去发展,却没想过刘璋手下这些将军不是宫里的太监,怎么可能由得她威逼利诱发号施令?
她将额头抵在牢柱上,第一次感觉到自己在现实面前会这样无能为力。
另一边,戚锋盛低声跟钟羡说着话。“……城外的人看到信号知道我们出了事,定会设法进行探查,太尉很快就会知道这边的情况。如果来人真是赢烨的话,少爷您暂时应当不会有生命危险,就看朝廷那边与赢烨怎么交涉了。”
“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兖州……”钟羡说到此处,突然住了口。寿宴之上发生的事他还未告知戚锋盛和耿全,是故这两人还不知赵王已死,而如果要告知他们的话,他不能实话实说,也不想在他们对自己生死相随之时欺骗他们,所以干脆就打住了话头。
戚锋盛却接口道:“说来也怪,若真是赢烨,赵王又怎会让他直接在自己的地盘上动手?即便赵王真的有投敌谋逆之心,也没有这般引狼入室的道理。少爷,我见你从寿宴上回来便是心事重重的模样,寿宴上是不是发生何事了?”
钟羡叹了口气,道:“现在计较这些都没什么意义了。”
戚锋盛见他不愿说,便也不再相问。
钟羡侧过头看了角落里的长安一眼,见她头靠着牢柱坐在那儿,软趴趴的就似被抽干了全部的精气神一般毫无活力,心中又是一阵默然。
此事虽说是她自作主张胆大妄为,但想起她在寿宴上……一个女子能做到那种地步,几乎是将自己的一切都豁出去了,她想要的,定然不是现在这样一个结果。
若说他心中不好受,她想必更甚。只是有戚锋盛与耿全等人在侧,他纵然想宽慰她两句,也不好开口。
这时耳边传来一阵铁门打开的暗哑声响,随着橐橐靴声,一名年轻人带着四名士兵来到钟羡所在的这间牢房前,牢头估计还是以前的牢头,脸上带着伤,不待年轻人吩咐便甚是巴结地将牢房门打开,冲里面大声道:“钟羡,出来!”
钟羡站起身。
耿全等几名侍卫很紧张,跟着站起身,道:“少爷,属下跟您同去。”
钟羡道:“不要多生事端。”说着看了眼一旁的长安,见长安也正看着他,虽是脸上没什么紧张的表情,但那身形分明是紧绷着的。
他冲她微微点了点头算是安抚,接着便坦然地出了牢房,跟着那几人走了。
钟羡走出地牢大门,但见外头五步一岗十步一哨。这些士兵显然都不是兖州的士兵,看过来的目光充满敌意而又杀气腾腾。再往前走去,又见到处都是在提水冲洗道路上血迹的兵甲,显然这里刚刚经历了一场大屠杀。一看望去偌大的王府空荡荡静悄悄的,除了地牢中的赵王妃母女、两名儿媳与几名孙儿孙女外,其余众人只怕已经被屠戮殆尽。
不多时来到王府正殿,殿中左右所列之人都很面生,唯有冯氏兄弟眼熟。而王座之上,一名男子威风凛凛眉眼桀骜,面容似曾相识。
先帝在八九年前曾与赢烨有过一次会面,钟羡也得以远远地看了眼这个据说是家将出身的一方雄主。当时只记得是一位横刀立马英气勃发的俊伟男子。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眼前之人威势不减,然三十余岁的年纪,双鬓竟已添丝丝白发,眼神中也已不复当年那种雄心万丈傲睨一切的气势,显得有些暴戾和阴鸷。
钟羡走到殿上之后,停下,抬头看着赢烨。
旁边有人喝道:“钟羡,见了陛下安敢不跪?”
钟羡不看说话之人,只对赢烨道:“钟羡今生所跪者,天地,父母,人主。你,不在此列。”
“大胆!陛下,待末将打断他的腿,看他再敢口出狂言!”旁边一名看上去性格十分暴躁的年轻将领对赢烨道。
钟羡朝他投去轻蔑一瞥,岿然不动,道:“若是你们觉得双膝着地便是跪,悉听尊便。”
那将领闻言,更是怒不可遏。
赢烨却在此时开口道:“稍安勿躁。亚父曾言,戮身为下,诛心为上,朕一向不以为然,今日反正闲来无事,试试也无妨。去把他的随从都押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