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宦 第283章

作者:江南梅萼 标签: 宫廷侯爵 古代言情

  慕容泓垂下眼睫沉默了片刻,抬起眸看着钟慕白道:“赢烨在荆益二州盘踞已久,在这两个地方其威势与根基应是比较稳固的。刘璋若是已死,仅凭冯得龙一人之力,绝稳不住兖州局势。赢烨若是派兵襄助,荆益二州的防御力就会降低,为了兖州让自己的根基之地暴露于被攻占的危险之中,不是明智之举。所以朕推测,他此举的最终目的并非是要吃下兖州,而是抓住钟羡,借钟羡是你独子这一点迫使你来向朕施压,让朕释放他的妻子陶夭。太尉以为朕分析得是否在理?”

  钟慕白道:“陛下所言甚是。”

  慕容泓接着道:“但是前次赢烨提出以十郡土地交换陶夭朕都未曾答应,此番他若是想以人换人,太尉应当能够预见朝上将会掀起何等争端吧。”

  钟慕白道:“臣明白。”

  “既然太尉都明白,朕也就明白太尉此番是为何而来了。”慕容泓从自己腰间所佩戴的莲花型荷包里取出一枚钥匙,递给长福道:“去把书架最右边上了锁的抽屉打开,将里面那只黑檀盒子取出来。”

  长福很快将那巴掌大的黑檀盒子取了出来,弓着腰过来递给慕容泓,慕容泓却道:“给太尉。”

  钟慕白接了那盒子在手,眼神中敛着一丝诧异,只因这盒子他并不眼生,他手中也有一只一模一样的,里面装的,是虎符。

  “陛下,您的意思是,战?”他问。

  慕容泓摇摇手,道:“最终是以战止战,还是和平解决,主要还是得看双方谈判得如何。钟羡一定要救,但不能把时间都浪费在双方拉锯式的交涉与无谓的内部争端上。先派人去兖州平叛吧,其它的,待赢烨那边有了动作再说。”

  钟慕白回到太尉府书房,看着书桌上那枚从宫里带出来的虎符,犹有些不敢置信慕容泓居然这般轻易就相信了他的话并且将虎符交给了他。自他亲政临朝以来,给人的感觉并非是那种容易和臣下交心的君主,与他的兄长,也就是先帝完全是截然不同的作风。那么此番,他为何会对他表现出如此全无保留地信任呢?

  他在书房中徘徊了片刻,犹自想不出个所以然来,于是拿出自己保有的那半枚虎符,又将宫中带出的那半枚虎符取出准备合并时,他眉头一皱,拿着皇帝给他的那半枚虎符凑到灯下细细一看,表情顿时凝滞了。

  他手中保有的半枚虎符是纯金的,而皇帝给他的这半枚虎符居然是镀金的,虽然两枚虎符合拢起来从外头根本看不出什么端倪,但皇帝给他的这枚虎符,是假的。

  钟慕白在书桌后头坐下,怔了半晌,忽然低低地笑了起来,心道:先帝啊,你果然是慧眼如炬后继有人。

  慕容泓这一招高明就高明在,他就是明明白白地让他知道这半枚虎符是假的,他也没办法找他理论去,只因若是他去找他理论,他完全可以抵赖说他第一次动用这枚虎符,不知它是假的。而若是让朝臣知道皇帝手中那半枚虎符不见了,谁会是最大的嫌疑者呢?如今钟羡落在了赢烨手中,正是他的政敌们落井下石的最好时机,他若是在这当口与皇帝闹翻,除非真的谋反,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反过来,若是他就这么默不作声地顺着皇帝的意思用这半枚假的虎符调兵遣将,那么在局势未平定之前,他就相当于将自己的身家性命全都交在了皇帝手中。皇帝默认他派兵出征的举动,旁人自然也不会怀疑他手中虎符是假,万一皇帝要借此机会发难,那也是一抓一个准。更重要的是,皇帝不用担心他办完事不归还虎符了。

  皇帝口中说着要救钟羡,此举其实是以钟羡的性命相要挟,逼他表明自己的立场。虽说这手段不算光明,但站在皇帝的立场上来看,这无疑是目前最稳妥的做法。

  无论如何不肯将陶夭还给赢烨,早就准备好了这半枚假的虎符,派钟羡去兖州,刘璋的死,冯得龙的反……这桩桩件件都不能细思,细思极恐。

  钟慕白最终沉沉地叹了口气,将两枚虎符都收了起来。

  甘露殿内,慕容泓却是怎么也平静不下来了。连钟羡都落入了赢烨之手,那不会武的长安必然也不能幸免。她若是不表明身份,那她对于赢烨来说就是无用之人,很可能被杀。她若是表明身份,那她就是杀了赢烨妻姐的仇人,更加可能被杀,怎么想都不容乐观。

  “长福,去,带嘉容来见朕。”他焦虑了片刻,吩咐长福道。

  长福答应着去了。

  不一会儿,嘉容就被带到了甘露殿,显然被叫醒前她睡得正香,从西寓所到甘露殿这么长一段路都未能让她的神情从惺忪中清醒过来。

  慕容泓坐在书桌后看着跪在地上的女人,一时之间竟不知该说什么好。

  他方才心急,想叫嘉容过来写封信给赢烨保长安的命,可很快便意识到若是此时为长安让嘉容写信给赢烨,岂不等于告诉赢烨他很紧张长安?

  他不能让赢烨意识到自己手中有两个筹码。更何况,既然钟羡落入赢烨之手的消息都已经传到了盛京,那此事必是数天前发生的,长安若是要出事,恐怕已经出事了。若她能在一开始保住自己,那么在赢烨未与大龑交涉之前,应该也不会轻易死去。

  他必须得沉得住气。

  “长安被赢烨捉住了。”就在嘉容跪得歪歪扭扭,困得快要稳不住身形时,慕容泓突然开口道。

  赢烨两个字触动了嘉容的神经,她很快清醒过来,反应了半天居然高兴起来,问:“长安真的见到赢烨了吗?在哪里?”

  慕容泓懒得理她,只问:“赢烨是否是好杀之人?”

  事关赢烨,嘉容那反应比平常快了不是一星半点,道:“你是担心他会杀了长安?不会的,只要长安带了我给他的护身符,赢烨不会杀他的。”

  “护身符?什么护身符?”慕容泓蹙眉。

  “就是一个香包,上面绣了一个赢字的香包。”

  慕容泓当即让长福去长安房里找这枚香包。

  长福离开后,慕容泓接着问嘉容:“不过一个赢字而已,什么人都能绣,缘何就能保她的命?”

  嘉容道:“这个赢字与旁的赢字不同,他见了就会知晓是我绣的。”

  “有何不同?”

  嘉容双颊泛红,咬唇不语。说来也怪,当初对着长安她解说那个赢字时并没有觉得有什么不好意思,可如今面对慕容泓,却似要对外人说自己的私密之事一般,开不了口。

  慕容泓冰雪聪明之人,觑她表情便知肯定涉及男女之情,见她不愿说,也就没再追问。

  东寓所一来一回都要小半个时辰,慕容泓不想干等,便着人将嘉容送回西寓所,强迫自己静下心来继续看奏折。无奈看不了两个字便要走神,一份奏折还未看完,人倒焦躁起来。

  这时爱鱼醒了,跳上他的腿“咕噜咕噜”地求抚摸。

  他抱着它坐到软榻上,撸了一会儿后,心中那股焦躁感总算稍稍退下去些。

  两刻之后,长福回来复命,说是在长安房里没找到那枚香包。

  慕容泓并不相信嘉容的判断,但既然长安将那枚香包随身带走了,证明她自己应该认为那枚香包在关键时刻能起作用,既如此,他是否可以认定她还活着,没有遭遇不测?

  “陛下,奴才在安公公房里发现了您的帕子,许是安公公走之前忘了交还给您,奴才给您拿来了。”长福呈上来一方叠得方方正正的丝帕,在那帕子一角,清晰可见一条造型简单却又活灵活现的小金龙。

  确实是他的帕子。

  慕容泓略怔了怔,放下爱鱼,接过那方帕子。

  这帕子显然被洗过,但并没能洗干净,叠着时看不出来,展开才发现帕子上留着大小不一的浅黄印记。

  慕容泓循着记忆将帕子叠成长条,那些大小不一的印记果然集中到了帕子中间那一块。

  这是那次他在粹园树林里用来给长安包扎腕上伤口的帕子。

  “在哪里发现这块帕子的?”慕容泓眉眼不抬地问。

  “在安公公衣柜的抽屉里面。”长福道

  慕容泓沉默了一会儿,道:“你退下吧,殿中不必伺候了。”

  “是。时辰不早了,陛下您也早些安歇。”长福躬身退出内殿,将殿门关上。

  慕容泓看着手中那块帕子,麻木至冷漠的那颗心又一点点地敏感和活泛起来。

  不是口口声声说不喜欢他么?如果说这一路走来种种凶险都不过是在以命博前程,那么留着他这块已经洗不干净的帕子又是为了什么?

  慕容泓握着那块帕子,缓缓在软榻上躺了下来。这是他第一次意识到,男女之间的感情,也许并不如他以为的那般简单。

  寅时中,张让准时带人过来伺候慕容泓洗漱上朝,慕容泓将那块帕子又给了长福,令他放回去。

  长福满心不解,但他时刻谨记长安对他的教诲,不该自己问的不要多问,陛下吩咐,他听着便是。

  兖州发生的变故还未以书面形式传到盛京,或许有些大臣有耳目在建宁,已然得到消息,但这种事情若不经确认,也无人敢在朝上轻易提及,这也是钟慕白为何昨天夜间去找慕容泓,而不选择今天在朝上向他汇报此事的原因。

  慕容泓观朝上众臣之间气氛微妙,料想此事暗地里或许已经人尽皆知。事关钟羡,所以钟慕白不得不来找他共商对策,但其他人得知此事后会采取何种行动,那就不得而知了。

  他不动声色,下朝之后让长福去长秋宫通知皇后中午他要去她那里用膳。

  赵宣宜很积极。

  想当初待字闺中时,她是那样一副孤傲清高的性子,嫁给慕容泓不足一年,便生生被磨平了棱角磨没了脾气。只因她不是那真正不食人间烟火的世外仙子,而是有血有肉有所求的红尘中人。

  自从被父亲派来那那名医家女海萍查出太后赏赐给她的金簪大多簪体有空心并且填塞有麝香之后,她虚与委蛇着,小心提防着,偷偷地喝了近三个月的坐胎药了。可是皇帝老也不来,即便偶尔过来,也不过说完事就走,连茶都不喝一口。

  她都几乎要绝望了,而此时他却突然说要过来与她一起用膳,这是否代表着他们之间的关系又峰回路转了呢?

  激动之余,她自然也不会忘记让海萍好生准备几道药膳给慕容泓补补身体。

  中午,慕容泓如约而至。

  赵宣宜伺候他洗完了手,两人在桌边落座。

  长福照例凑过来拿了副碗筷要试膳,慕容泓却突然道:“把碗筷放下。”

  长福一愣,不解地抬头看向慕容泓,却只见陛下眸光一斜,看着侍立在皇后身边的海萍道:“你来试膳。”

第366章 慕容心机

赵宣宜见慕容泓突然要换她身边的侍女来试膳,一时还有些不明其意。

海萍倒是镇定自若,答了声“是”便过来欲拿长福放下的那副碗筷,慕容泓却将自己面前的碗筷推过去,道:“用朕这副。”

海萍一愣,眸中一抹惊色一闪而逝。她知道帝后用膳前都有太监试膳,是故,毒又怎会下在饭菜之中?可是慕容泓为何会知道那毒下在了他碗里?

赵宣宜此时终于觉察出不对来了,刚想开口询问慕容泓到底是怎么回事,海萍欠身道:“奴婢不敢。”一个敢字还未说完,她仗着离慕容泓近,猛然出手袭向慕容泓胸前,手中尖利的银簪寒芒一闪。

她出手突然,慕容泓身边又无侍卫相护,眼看便要被她得逞血溅当场,当时事态之紧急纵沉稳如赵宣宜也不由惊得失声尖叫。

千钧一发之际,慕容泓身子一侧,险之又险地避开了海萍的攻势,同时伸手握住她的胳膊将她往前狠狠一拽,海萍顿时收势不住,踉跄过去仆倒在地。

长福此时终于回过神来,扑上去将海萍一把抱住,死死地压在身下,同时大叫:“来人呐!护驾!”

殿外的褚翔被赵宣宜的叫声所惊,是故长福刚开始喊他便已经带人冲了进来,见此情形顿时面色难看,上去将海萍押住。

慕容泓道:“把下巴卸了。”

褚翔依言伸手一扭海萍的下巴,让她不能说话,也不能咬舌自尽。

从海萍出手刺杀慕容泓到褚翔冲进来将人押住,不过交睫之间的事,在慈元殿中目睹整个事情过程的宫女太监们个个都目瞪口呆,根本还没反应过来。

眼见慕容泓起身欲走,赵宣宜如梦初醒,忙急趋两步跪在慕容泓脚边诚惶诚恐地为自己辩解道:“陛下,妾糊涂,竟未能认清此女豺狼之心,令陛下身陷险境,妾罪该万死。但此事绝非是妾指使,还请陛下明鉴。”

慕容泓低眸看她。

普通人若是被人这样仰视,脸大多是不好看的,但慕容泓清瘦,即便是这样的角度,看上去依然脸庞俊逸下颌秀致。那双漂亮的丹凤眼因为俯视的关系,双眼皮比平视时宽了些,弧度便不似惯常那般锋利,然而那眼神那样冷,冷得像是高悬雪山之巅的深冬之月,看一眼便透了骨。

“这么说,你是要把引狼入室的罪责揽在自己身上?”慕容泓问。

赵宣宜一愣,怔怔地看着慕容泓没说话。

“是不是要揽在自己身上?”慕容泓再问一遍。

“不。”赵宣宜在他的逼视下只觉脑袋发胀头皮发麻,说完这个字便似被抽去了浑身力气一般,委顿在地。

“管好你宫里这些人的嘴,若是有丝毫风声透到太后那里,朕可找不到理由去保你。”慕容泓丢下这句,转身带着褚翔他们扬长而去。

长福半路去了广膳房传膳,慕容泓回到长乐宫,让褚翔将海萍安置妥当,然后派张让去传赵枢入宫见驾。

原先慕容泓用过午膳总要小憩一会儿,长安走了之后,这习惯便渐渐改掉了。原因无它,每当他躺在软榻上,只要窗外有风拂来,都像有人在轻扯他的长发一般,有时候恍惚起来他会翻身去看,次数多了,这种似是而非的感觉便显得格外折磨人,于是他索性不睡了。

赵枢来到甘露殿时,就见侧影瘦长秀骨清像的少年站在窗下的花凳旁,一手捋着袖子一手伸到花凳上的白瓷花缸里抄了一朵粉光含艳的水莲出来。腕骨清秀手指修长,甚至那肤色比那白瓷也差不了多少,人面莲花交相辉映,无论是风姿还是仪态,都透着股女子般弱不禁风却又风华绝代的味道。但他站得那样直,就似有根生在地上,有铁铸在脊上,龙章凤姿渊停岳峙,让人绝不可能将他错认成是女子。

“臣赵枢,参见陛下。”赵枢看了一眼之后,便敛目向他行礼。

“丞相来了。”慕容泓将莲花重新放入水中,自己抽出帕子一边擦着手指一边吩咐长福“给丞相赐座,上茶。”

赵枢道谢。

“外面日头正烈,观丞相晒得满面通红,怎不晚些时候再来?”慕容泓在书桌后坐下,以闲话家常的语气道。

赵枢道:“陛下召见,必有要事,臣不敢耽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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