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江南梅萼
慕容泓伸手拿过御案上单独放着的一本奏折,道:“的确是要事,不过这要事丞相是知晓的,就是前日在朝上未曾议妥之事。”
赵枢细细一想,眉头微皱,道:“陛下是指疏浚横龙江,加固下游堤坝之事?前日在朝上臣已向陛下禀明此事目前难以施行的原因,陛下何以再次提起?”
慕容泓道:“朕也知此事难做,但朕不得不做。从历史文献及前朝的旧档中不难看出,横龙江每次泛滥,都是绝大的灾难,江水一旦决堤,两岸汪洋千里,数十万计的百姓葬身鱼腹,紧随其后的便是灾荒与瘟疫。在前朝近两百年的时间里,横龙江中下游大决堤共计三次,三十六年前最后那次决堤所造成的灾难之巨,称其为东秦王朝的没顶之水也不为过。而今地方来报横龙江水再次超过了安全界线,朕难道可以充耳不闻视若无睹么?此事再难做,会比收拾灾后残局更难做?”
赵枢道:“陛下爱国忧民之心,臣感同身受。只是这横龙江流经五州,其中青州、扬州和襄州更是已被陛下划作了藩王的封地,且不说目前我们并没有这个人力财力和治水的能臣去做这件事,光是要青扬襄这三州的藩王和衷共济配合陛下治水之举,只怕已是不易。眼下云州战事未平,荆益二州贼寇仍在,是否还要耗费如此巨大的心力和财力去运作此事,还请陛下三思。”
“云州之战胜局已定,而赢烨那边么,暂时应无大碍……”慕容泓说到此处,忽然顿了顿,话头一转,道“前几日知行来宫中见朕,向朕抱怨说丞相给他说了门亲,对方是一位将门虎女,让他颇为不满,不知可有此事?”
赵枢还在琢磨他那句“赢烨那边暂时应无大碍”,见他话题忽然跳转到赵合的婚事上,愣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心中暗暗警惕,他略略欠身道:“不瞒陛下,确有此事。犬子纨绔,臣日常耽于政务,无暇管他,若再不给他找个厉害些的内人将他管住,只怕日后愈发不成器了。是故臣为他择的这门亲,乃是安北将军李群秀的女儿。”
“原来如此。这李将军的夫人,与梁王夫人乃是嫡亲的表姐妹?”慕容泓问。
赵枢按捺住心底的惊疑与戒备,微微笑道:“想不到陛下连臣下后宅之事都知晓得这般清楚。”
慕容泓也笑,笑得如他片刻之前捧在手中的那朵水莲一般,粉光含艳温和无害,道:“朕久居深宫,能知道什么,无非是听知行提了一句罢了。知行有丞相这样一位为他计深远的父亲,真是几世修来的福气。相较之下,他姐姐在这方面,却是要略逊一筹啊。”
赵枢听他这话越说越离奇,忍不住微微蹙起眉头,问:“不知陛下此言何意?”
“皇后身边新来的那名侍女,懂医。丞相可否告诉朕,为何会派这样一位侍女来伺候皇后?是丞相自己突发奇想,还是有人献策?”慕容泓一双清光迫人的眸子盯住赵枢,问。
赵枢是官场上的老油子了,一旦进入状态,那反应也是极快的。是以慕容泓话音方落,他便不假思索道:“不瞒陛下,此女乃是皇后主动向臣索要的。皇后见陛下日理万机殚精竭虑,唯恐陛下过于劳累伤了龙体,她既身为皇后,自然要以照顾陛下为己任,恰好她母亲留下的店铺中有几家医馆,她便向臣要了一名精通食补与案杌的医家女,以备陛下驾临长秋宫时可以伺候陛下。不知陛下因何突然问及此事?”
慕容泓淡淡道:“若真如丞相所言,皇后本是一片好意,那此女今日在众目睽睽之下意图刺杀朕,问题肯定出在丞相这边了。”
赵枢愣了一下,腾地站起身来,双目圆睁看着慕容泓,却又不知说什么才好。
慕容泓见状,吩咐一旁的长福,道:“让褚翔把人带进来。”
不多时,褚翔带着侍卫将海萍押了进来。
“把她下巴接上。”慕容泓道。
海萍熬过那阵酸痛,发现自己的嘴能动之后,便对慕容泓大声叫骂道:“狗皇帝,刺杀你是我一人所为,与丞相与皇后均无干系。”
慕容泓闻言大笑,乐不可支。
赵枢面色黑如锅底,恨不能上去一刀劈了这贱婢。
慕容泓好容易止住笑,对褚翔挥挥手,道:“押出去吧,好生看管。”
赵枢回过身来,看着笑得双颊微红眸光潋滟的慕容泓,下跪行礼道:“陛下,臣识人不清误信奸佞,实在是罪该万死。但既然陛下未将此女交给掖庭局去审讯,反而将臣单独召来说道此事,想必陛下心里也明白,臣绝不会愚蠢到将刺客安排在自己的女儿身边。既如此,请陛下给臣一个将功赎罪的机会,将此女交由臣带回去审讯,臣必然审出真正的幕后主使,将他捉拿归案,交由陛下发落。”
慕容泓唇角还勾着些微笑意,道:“装糊涂是王咎的老本行,如丞相这般的聪明人,轻易还是不要模仿的好,因为在朕面前很可能会适得其反。朕自然清楚此女背后主使绝非是丞相,但就算丞相抓住了这个幕后主使,此事你也脱不了干系,因为此女毕竟是你亲手送进宫的,而且在皇后身边还呆了三四个月之久。只要此事一公开,即便朕相信丞相清白,愿意追究丞相责任的想必还是大有人在。丞相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也知道朕想要什么,就看丞相认为哪一件事影响更大,更难办了。”
赵枢俯首,道:“陛下,治水之事涉及的层面太广人事太多,臣目前确实没有准备,若为了脱罪贸然答应陛下,那是对陛下不敬。请陛下宽限臣几天时间,让臣心中有了定论,再来答复陛下,不知陛下是否能够应允?”
“谨慎周详谋定后动,是理应有的办事态度,朕自然允你。不过,你必须把你府上那位名叫孟槐序的幕僚交给朕,记住,朕要活的。”慕容泓道。
赵枢面色再次难看起来,道:“不瞒陛下,这位孟姓幕僚失踪已有数日,臣还未寻得他的踪迹。”
“那就抓紧时间让京兆府发海捕文书,让各州各郡协同抓捕,朕一定要见到此人。”
赵枢应了,行礼告退。
他走后不久,褚翔求见。
“陛下,皇后身边的侍女居然企图刺杀您,您就这般放过丞相与皇后,岂不是太便宜他们了?君威何在?”想到慕容泓方才在慈元殿亲身历险,褚翔依然心有余悸,义愤填膺道。
慕容泓翻着奏折,眉眼不抬道:“此事的幕后主使不是丞相,更不是皇后。”
褚翔问:“陛下何以这般确定?”
何以这般确定?他从闻到皇后头上发簪里的麝香味儿就开始起疑心了。长安从嘉言那里拿到过太后赏赐赵氏姐弟的礼单,所以他知道那些发簪是太后赏赐给赵宣宜的。然而那时候太后又怎能确定他一定会选赵宣宜为皇后,从而早早地在发簪里做下手脚以防止她有孕呢?
当然,太后老谋深算,也不能完全排除她做下此事的可能,于是他故意将此事隐隐约约地透露给皇后,为的就是看这麝香发簪的后招是什么,结果试出来的后招便是海萍这名侍女。
赵合正在议亲,海萍此时刺杀他,不管成与不成,对赵枢来说都是绝大的打击,连累赵合那更是情理之中,无论是太后还是赵枢,都不会愚蠢至斯,所以基本可以断定,不管是发簪,还是海萍,都不是赵枢与太后做下的局。
再联系起海萍自入宫以指出发簪问题取得皇后信任之后,便频频地往长乐宫跑,各种与长乐宫宫人套近乎的行为,再加上此番刺杀之举与孟槐序失踪的时机,不难推断出此女很可能便是孟槐序所派,而孟槐序,则是赢烨那边的人无疑。
赢烨二十万兵马为嘉容一个女人所牵制,偏安荆益二州三年不动,他身边有野心有抱负之人恐怕早已按捺不住想要除掉嘉容的念头了,所以,这海萍当初入宫的任务应当是伺机除掉嘉容。
但随着兖州事变,这孟槐序自觉不能继续在盛京潜伏下去了,于是临走之前给海萍下令,若是接触不到嘉容,就设法杀了他,毕竟比起杀嘉容,杀他这个大龑皇帝不是更一步到位么?
他故意给她下手的机会,为的就是让赵枢自顾不暇,别在这当口插手兖州的事。
当然,这些弯弯绕绕要让褚翔明白,恐怕得颇费一番力气,慕容泓才懒得给他解释,只说了句让他更摸不着头脑的话:“真追究起来,至多不过杀了他而已。但让他这般轻易赴死,又怎能平朕心头之恨?”
没错,杀人偿命,在他这里不是天经地义。杀了他的亲人,又怎么能仅仅用偿命来还呢?不够啊,便是满门抄斩株连九族,都远远不够。
一刀取命,哪有牵着人在刀尖上行走来得痛快?他疲惫枯燥的帝王生涯,如今可全靠对这种痛快的期待支撑着呢。
第367章 迟则生变
赵枢回到相府中,一边派人去请京兆府尹蔡和一边将金福山唤来,问:“有没有孟槐序的消息?”
金福山道:“还没有。”
赵枢眉头紧皱,在房中徘徊片刻,停住,抬头对金福山道:“赶紧加派人手去找,吩咐下去,一旦发现孟槐序,立刻就地扑杀,决不能让他活着落入官兵手中。”
孟槐序失踪不久,先是听闻兖州事变钟羡落入赢烨之手,后又出了海萍这档子事,他要再不明白这孟槐序到底是谁的人,他便真是个傻子了。
小皇帝抓了海萍,明面上看是逼他去治水,实际上不过就是不想让他插手兖州之事而已。但是,当初若非钟慕白处处针对时时相逼,他又怎会求贤若渴至疏于防范,以至于招揽了孟槐序这样的细作入府?
钟羡,钟慕白的独子……这等让钟慕白断子绝孙的大好机会,他岂能白白辜负?
当日傍晚,赵宣宜枯坐在慈元殿内殿窗下,眸光涣散地看着外头那丛芭蕉。
昨天看还明艳如霞娇嫩如玉,不过一天时间,居然已经开至荼蘼。
赵宣宜觉着自己这一辈子,与这芭蕉相比,恐怕也好不到哪儿去了。
“娘娘,该用晚膳了。”秀樾从外头进来,低声道。
赵宣宜恍若未闻。
秀樾迟疑了一下,复又低声劝道:“娘娘,陛下英明,今日之事他总会查清楚确实与娘娘您无关的。您多少用点吧,别饿坏了身子。”
赵宣宜垂下眸子,道:“你出去吧,让我安静一会儿。”
秀樾见状,只得行礼退下,结果还未走出内殿,便听外头传来张让一声“陛下驾到——”。
赵宣宜愣住。
秀樾倒是喜形于色,忙过来扶着赵宣宜道:“娘娘,陛下来了,快去接驾吧。”
赵宣宜吃不准慕容泓此时过来是为何事,心中忐忑地出去接了驾。慕容泓一言不发,径直来到内殿,屏退跟进来的宫女太监,独留了赵宣宜在殿内。
慕容泓站在窗口面向窗外,赵宣宜站在他身后不远处看着他。他不说话,她自然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时间在沉默中一点一滴地流逝,窗外暮色渐浓,而她的心,也从一开始的忐忑不安渐渐变得静如止水。
“自幼没有母亲关照,丞相虽一直身居高位,出身却不高,你身为他唯一的嫡女,平日里在人际交往方面,压力不小吧?”良久,慕容泓终于开口道。
这个话题完全出乎赵宣宜的预料,她怔了一怔,猛然恐慌起来,因为她预感到,他接下来的话,很可能会将她这些年苦苦拼凑起来的华丽盔甲全然击碎。
“那些世家大族的夫人小姐轻视过你吗?有没有在背后议论过你?平时聚会,就算众星拱月,你也能从中体味出低人一等的卑微和格格不入的孤独来,是不是?”慕容泓回过身来,看着赵宣宜。
将夜未夜的黯淡暮光中,她一张脸苍白如纸。
慕容泓背靠着窗沿,脸上仍是那副温淡的表情,接着道:“但是当你嫁给朕,当那些平日里不可一世的夫人小姐因为你是皇后而跪伏在你脚下时,往日那些不合时宜的卑微和孤独,便统统化作了风光与快意。这是你第一次切身体会到做人上人的真实感觉,你迷恋这种感觉,你知道,要长久地享受这份荣光,你就不能失去如今的地位。所以,你需要一个皇子,一个实力雄厚、将来足以将你所生的皇子捧上皇位的母族。你唯独不需要朕。”
“不是的,陛下……”
赵宣宜听到此处,急欲开口为自己辩解,慕容泓抬手制止她,道:“若想解释,先从那侍女海萍之事解释起。她入宫不足两个月,你便能放心让她单独为朕准备补品点心,你将朕置于何地?”
“妾考验过她的,妾……”
“即便她通过了你的考验,那也只是你的考验,你能代表朕?”
赵宣宜哑口无言。
“果然这人一有了欲望,就容易鼠目寸光么?当初让朕选为皇后的你,可不像如今这般冲动鲁莽举措失宜,你在急什么?”慕容泓问。
急什么?自大哥死后,她便再没了安全感,只觉孤身一人无依无靠,再加上发簪中发现的麝香又证明太后对她也不过是虚情假意。她只是想有个依靠,有个奔头。在家从父,出嫁从夫,父亲利欲熏心,夫君薄情寡义,她两个都靠不上,所以只能将希望寄托在子嗣上。
赵宣宜有些难堪地低下脸,垂泪道:“妾只是担心陛下会厌弃我。”
“从你入宫后的表现来看,这不是必然的么?有什么可担心的?”慕容泓语气平静而残酷地道出事实。
赵宣宜抬起脸来,目光怔忪地看向立在窗前的少年帝王,可惜他已彻底融入暮色之中,而她又泪眼迷蒙,是故根本无法窥清他此刻的表情。
她侧过脸拭泪,整理一下情绪,道:“既如此,陛下还愿意到妾这长秋宫来,是否代表着,妾还有将功补过的机会呢?”
慕容泓走过来,站在她身侧与她并排,微微侧首道:“朕只是想让你明白一个道理,纵然你贵为皇后母仪天下,你也始终只是朕的附属而已。你可以对朕不喜欢不讨好不奉承,但你一定要让朕看到你的价值。因为,既然你已经入了宫,那么你的命运就不由你不由天,只由朕了。”
半个多月后,离盛京五百余里远的一处偏僻山村的民居中,孟槐序面色灰白地由仆人从床上扶起来喝了药,精神萎靡地靠坐在床头。
毕竟是花甲之年了,这一路前有关卡后有追兵地逃亡至此,又正值暑热横行之时,他这一把老骨头到底是扛不住,病倒了。
“今日去城里,可有探听到什么消息?”他闭目养了一会儿精神,便睁开眼看着一旁正在拧帕子准备给他擦脸的仆从问。
“先生,此处我们恐怕也无法久待了。大龑朝廷发了海捕文书,城门口就张贴着您的画像呢。”仆从忧虑道。
孟槐序叹了口气,怆然道:“大龑朝廷发下海捕文书,那必是海萍也失败了。天不佑我大虞啊!”言讫又是一阵咳嗽。
仆从见状,忙放下布巾过来替他抚着背道:“先生莫急,兖州那边不是有好消息么,只要陛下有开疆扩土之心,何愁大事不成?先生当务之急便是保重身体,陛下可还等着您回去呢。”
孟槐序好容易止住咳嗽,还未来得及说话,外头又进来一名仆从,向他行礼道:“先生,军师派了傅将军来接您。”
“他人在哪里?快请他进来。”孟槐序道。
仆从出去,不多时,便领进来一位商人模样的高大男子,此人便是赢烨座下将军傅崇。进门后,他单膝跪地,向孟槐序行礼道:“先生,末将奉军师之命前来护送您回益州。”
“傅将军辛苦了,起来说话。”孟槐序示意仆从给傅崇看座,问:“陛下那边现今情况如何?”
傅崇见问,略显犹豫,并未立刻作答。
孟槐序见状,觉着不妙,追问:“怎么?莫非陛下那边又出了什么状况?”
傅崇叹气,道:“军师本不让末将告诉您的,说是一切等您回到益州之后再说。但先生心有七窍,末将又如何能瞒得过先生去?陛下如今仍在建宁,但是,他把赵王亲眷和冯得龙都给杀了。”
孟槐序急问:“陛下为何如此行事?以兖州如今的情况,若无刘氏族人在手,又无冯得龙帮着稳定局面,陛下身在建宁岂不等同于孤立无援四面楚歌?”
傅崇道:“谁说不是呢?军师得知此事后,一再催陛下尽快返回益州,但陛下那个脾气,您也知道,他不想走,谁又能有办法让他走?”
孟槐序眉头紧皱,道:“此事蹊跷。旁的不说,这冯得龙早在两年前便已向陛下投诚,以这两年间他的表现来看,也不像是假投诚。既然占了建宁,正是用他之际,陛下在这当口将他杀了无异于自断臂膀,这到底是为什么?”
“听跟着陛下去建宁的刘将军传回来的消息说,陛下好像是受一名俘虏的撺掇,这才杀了冯得龙。”傅崇回忆着道。
“受俘虏的撺掇?什么样的俘虏?”孟槐序眉头愈皱。
傅崇道:“说起这个俘虏,军师也觉不可思议。这俘虏自称是大龑皇帝慕容泓身边的太监,与皇后相识,他身上还带着皇后给的护身符。就因为这个护身符,陛下非但没有杀他,还让他伺候沐浴。”
孟槐序沉眉思索片刻,忽然想起慕容泓身边那不知所踪的小太监长安,面色一变,抬起头问傅崇:“那太监可是叫长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