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江南梅萼
“虽是流了许多血,但看他的模样,应当、应当不危及性命吧。”纪晴桐不确定道。
薛红药遂不说话。
纪晴桐拭了拭眼睛,又看着她问:“你……一点都不担心吗?”
“既然不危及性命,有什么可担心的?担心也不能让他的伤快一点痊愈。”薛红药比她还感到不解呢。
纪晴桐:“……”
房里,钟羡净了手,针也已拿火燎过了,可坐在床沿上看着长安后腰上的那道伤口,他却迟迟下不了手。
“钟羡,你多迟疑一霎,我便多流一霎的血,你多迟疑一刻,我便多流一刻的血。不难的,就像缝衣服一样,我知道你没缝过衣服,可是你聪明啊,定然知道该怎么做的。”长安道。
钟羡当然知道该怎么做,可是,那是她的皮肉啊……哪怕是缝他自己的,他也不会如此刻这般心痛难安。
但他心里也明白,此情此景下,他别无选择。若要进宫叫她相熟的御医过来,一往一返至少得一个时辰,在宫外,知道她真实身份的也只有他而已。
“那你忍着些。”钟羡调整一下呼吸,对长安道。
“嗯,你尽管下手,没事的。”长安扭过脸去面朝床里,如此他便看不到她的表情了。
钟羡努力稳住动作,让自己的手不要那么抖,几乎是硬逼着自己下了第一针。
针尖刺透皮肉,长安整个脊背都紧绷起来,两条细瘦的胳膊甚至因为用力还绷起了一丝羸弱的肌肉。
她虽是一声不吭,钟羡额头上却瞬间冒出了一层细汗。他知道既然下了针,自己越磨蹭只会让她越疼,于是只能克制自己不去看她紧绷的身体,不去想她到底有多疼,只将注意力全都集中在她的伤口上,针尖穿透伤口这边的皮肉,再穿透伤口那边的,将线拉紧,被刀划开的皮肉便合拢到一起,然后重复上一步骤,努力做到又快又稳。
钟羡抬袖子擦了两次汗之后,长安腰后的伤口终于被缝合了。他给她敷上金疮药,再用干净的布带层层裹好,然这还不算完,她大腿上那道两寸长的伤口也得缝。那伤口的位置有点尴尬,靠近臀部外侧,长安不方便把裤子脱下来给他缝,遂将慕容泓那把极锋利的小刀给他,让他把伤口附近的裤子割开方便处理。
腿上的伤口也处理妥帖之后,钟羡去洗手,长安趴在榻上不动,原因无他,伤口痛。
“阿羡,谢谢你啊,幸好有你在。”如若不然,可真就糟了。她这伤势要处理,势必会让人知道她女子的身份,身边纪晴桐等人虽是可靠,可若是让她知道了她的女子身份,她还能放心让她离开么?她能对钟羡交付全然的信任,但对纪晴桐却不能,因为她有个致命的弱点——她的弟弟。为了她弟弟她连失身之辱都能忍,焉知就不会为了她弟弟出卖她呢?
不能让宫外的人处理,就得去宫里叫许晋,这一往一返……
钟羡在墙角的盆架子那儿洗过手,绞了块干净的帕子,在那儿站了一会儿后,回到床边,看着床上虚弱苍白的长安,道:“长安,你嫁给我吧。”
长安愣了一下,随即有些无奈地笑道:“你怎么又说这个了……”
“你先别急着拒绝,听我把话说完。”钟羡在床沿上坐下,抬眸注视着长安,神色间并无从前那般谈及神韵必然会出现的羞涩别扭之意,只是认真。
“自兖州回来后,许是觉着我年纪渐长了,我娘于我的婚事格外上心。我是她唯一的孩子,她对我甚是疼惜,所以在婚事上也愿意尊重我的意愿,说只要家世清白,我喜欢的便好。家世我不在意,但若论我喜欢的,便只有你。”说到此处,他略停了停,伸手拖过长安沾着血的手,用那块湿帕子一根手指一根手指地给她擦干净。
“曾经我说愿以婚姻这种方式对你负责时,你问过我是否真有那般喜欢你。那时我不知道,但现在,我知道了,我真有那般喜欢你。”钟羡垂着眸,一边仔细地擦着她手上已然凝固的血迹一边道“只要你愿意嫁我,我愿与你一生一世一双人。你不喜主持中馈,也不要紧,昨夜我回去问过我母亲中馈之事,我觉得并不很难,晚上我可将第二日的庶务都安排好,日间若有事,便让管家钟硕处理,如此便不需你费心。我娘其实并不难相处,她只是不知道你是女子而已,我会说服她给你出入府邸的自由,白天我不得空,晚上回来我可陪你去逛夜市,休沐日也可带你去远足。最重要的是,我永远不会让别人再有机会这样伤害你。我知道与我在一起需要你放弃很多东西,但是我能保证,我会用一辈子的时间来好好待你。看在我这样认真的份上,这一次,你可不可以也认真地考虑一下?”
长安微微地笑了,看着钟羡道:“你形容的婚后生活真美好,若真能那样过日子,我怕是做梦都要笑醒了。可是,你忽略了一个极其重要的关键问题啊。”
钟羡微微凝眉,问:“什么问题?”
“后嗣。”长安道,“你看我这样子,像是宜生养的人吗?你爹娘就你一个儿子,便是不看重儿媳的家世地位,必也十分看重子孙能否昌衍的问题。你别告诉我你连这一点都不在乎。”
“我不敢说我不在乎这一点,但是你我都还年轻,只要你不再这样新伤叠旧伤地折腾下去,身子是能调理好的。反正我爹娘也只生了我一个,我们也只需生一个便可以了,不计男女。”钟羡道。
“若是我连一个都生不出来呢?”
钟羡侧过脸,看着放在床沿上的那把乌沉沉的小刀,黯然道:“你若非要这样说,我不得不认为这只是一个借口而已了。你不愿嫁,是为了他吗?”
长安顺着他的目光看到那柄刀,嘴唇动了动,却没说话。
若是这样便能让他死心,未尝不好。
钟羡沉默一瞬,低声道:“我明白了。”他站起身,叮嘱长安“你安心养伤,此事的后续,我会替你料理的。”
“钟羡,对不起。”见他往外走,长安终于还是忍不住道歉。
钟羡步子一顿,没有回头,只道:“你不曾对不起我,只不过是取舍之间,我不值得做你的那个‘取’而已。”
院里纪晴桐见钟羡出来了,忙令丫鬟领他去前院用饭,自己迫不及待地来到长安房里探视长安。
长安趴在床上,身上盖着薄被,看不见一身狼狈,可房里那血腥味以及她那煞白的脸色可骗不了人。
纪晴桐一见她这模样便鼻子泛酸,过去坐在她床沿上道:“安哥哥,你还好吗?”
“放心,祸害遗千年,你安哥哥我且死不了呢。”长安弯了弯失了血色的唇,笑道。
“厨下在熬补血的药粥,你饿不饿,要不要先喝点羹汤垫一下?”此情此景下纪晴桐自是没心情与她说笑的,她用帕子替长安将额上薄汗细细拭去,柔声问道。
“不用,我不饿。”长安道。
纪晴桐顿了顿,终是忍不住,嘴角微微一扁,泪如滚珠。
这一下子梨花带雨牡丹含露的,别说男人受不了,长安也受不了,于是她无奈问道:“好端端的怎么又哭起来了?”
“安哥哥,当时你不该拼着自己受伤救我的,看你如此,我比自己受伤还难过。”纪晴桐低泣着道。
“瞧你这话说的,我是个男人嘛,身上多一两道伤痕算什么,可若你这样的美人身上多上几道伤疤,那还得了?别人还不得戳着我的脊梁骨骂我‘护不住你就别留着’啊。现在咱俩都活着呢,这不挺好的嘛,别哭了,啊。”长安安慰她道。
她不说这话还罢了,一说纪晴桐愈发哭得厉害。
“咳,那个,钟公子和几位将军的午饭安排得如何了?”长安知道要她不哭,估计只能问正事转移她的注意力才行了。
纪晴桐听问,果然用一边用帕子擦眼泪一边哽咽着道:“厨下做了几道拿手的菜,我又令人去丰乐楼买了他们的招牌酒菜,应是能应付了。”
长安赞道:“不错不错,你做事就是稳妥。”眼珠转了转,她又问“几位将军年轻有为,又是这般神勇,应当长得都还不错吧?”
纪晴桐抬起如同上了桃花妆一般嫣红的双眸,见长安看着她,竟是在问她呢,她有些发懵,道:“我并未注意。”
长安:“……”得,今天这场惊吓算是白受了。
眼下气氛不好,她也就没再继续这个话题,只问:“圆圆和你弟弟呢,伤可都着大夫处理过了?”
“都处理过了,没有大碍,你且宽心。”纪晴桐正说着呢,那头圆圆兴冲冲地进来看长安了。
长安见她喜形于色,奇道:“受了伤还这般乐呵,莫不是傻?”
圆圆道:“受伤自然没什么好高兴的,但一来爷你化险为夷,二来纪姑娘让厨下做了我最爱吃的红烧蹄髈,这便值得高兴啦。”
长安真是服了,若她的性子能有圆圆一半豁达,说不定刚才就答应钟羡了。
第467章 改观
未时末,赵枢钟慕白等人依次出了天禄阁,慕容泓看了看书案上的红头箱子,谓左右道:“把箱子给朕搬到甘露殿去。”
天禄阁乃是前朝皇帝的书房,慕容泓不想再让赵枢之流踏足他的甘露殿,才启用了这座离宣政殿不远的书阁,但他却还是不适应在这里批阅奏折,是故议事一毕,他就迫不及待要回他的甘露殿去了。
刚出了天禄阁,褚翔迎上来道:“陛下,午前长安在西市昇平街遇刺,后钟羡带人赶到将她救下,刺客全部当街自尽,没能留下活口。”
慕容泓当下眉头便是一皱,不悦:“午前的事,何以到此时才来报朕?”
褚翔很委屈,解释道:“陛下您这不是刚议完事吗?”
慕容泓一噎,缓了口气,问:“长安伤势如何?”
“一个时辰前他打发袁冬回来,说他受的只是皮肉之伤,没有大碍,只是这几日不能回宫了。”褚翔道。
“立刻派人叫许晋……不,你亲自带许晋去她府上看看她到底如何了。”慕容泓眼底藏一缕担忧,面色平静地吩咐褚翔。
褚翔领命去后,慕容泓立刻阴沉着脸对张让道:“立刻宣京兆府尹与执金吾进宫见朕!”
长安中午在纪晴桐和圆圆的服侍下吃过药喝了粥,睡了一会儿,又被伤口痛醒,恰褚翔领着许晋过来看她。
长安将人都赶出去,让许晋看了看她的伤。
“你这伤口谁给缝合的?”许晋一边给她敷上太医院带来的药一边随口问道。
“怎么了?缝得不好吗?”长安在他看不见的地方龇牙咧嘴。
“不像是医者的手法,但针脚却又十分均匀平整,不从医却能做到如此,实属不易。”许晋道。
长安没吭声。
许晋给长安换药包扎后,褚翔又进来了,抱着双臂倚在屏风那儿看着长安问:“死不了吧?”
“翔哥,我最近没得罪你吧,这么巴不得我死?”长安笑道。
“谁巴不得你死呢,我是巴不得跟你换换。”褚翔郁闷道。
“怎么了?陛下那边有什么烦心事不成?”长安知道,能让褚翔郁闷的,也就慕容泓一人了。
“还不是盐荒给闹的。衡州南边毗邻横龙江的一个小县县令缴获了一批私盐,没有上报,与知晓此事的几名下属商议着要将这批私盐卖了几人分钱。结果不知怎么的消息泄露了,当地百姓不忿县令如此做法,于半路抢夺这批私盐,衙役护盐心切不慎杀死一人,这便捅了马蜂窝了,当地百姓组织起来冲击县衙与当地富户,然后又跑到了邻县。邻县的百姓一看,抢了土豪士绅能得那么多食盐粮食和金银,于是也跟着起哄,最后小半个州都陷入了动乱,暴动百姓多达万人,知州眼看着镇不住了,才把请罪折子递到陛下这儿,可把陛下给气得,这不下午还跟丞相太尉他们商议镇压之事呢。这陛下心情不好,大伙儿原本都指着你能回去给开导开导呢,谁知你在这节骨眼上居然遇刺了,简直雪上加霜。刚我出来的时候,看到有小太监出宫召京兆府尹与执金吾进宫见驾呢,啧啧,这两人怕是够呛了。”褚翔悠悠道。
这时纪晴桐在门外说药已经熬好了,问长安现在喝还是等一下再喝。
长安瞄一眼尚未成亲的褚翔,突然发现自己托钟羡去为纪晴桐找如意郎君简直是舍近求远,于是便扬声道:“你把药端进来吧,我现在就喝。”
圆圆有伤在身,加上纪晴桐自己也想照顾为她受伤的长安,所以这才亲自过来侍奉汤药。
方才褚翔进来时并未看见纪晴桐,纪晴桐这一进房,褚翔见长安身边居然还养着这样一位大美人,顿时眼睛都瞪直了。
纪晴桐见有外男在,本来就有些不自在,不过碍着礼数略冲褚翔那边欠了欠身,然后目不斜视莲步轻移,将手中端着的托盘放到房中桌上。
她经过褚翔身前时,褚翔只觉鼻端一阵极为温雅的暗香拂过,忍不住眼珠子便跟着她转。这倒不是说他有多好色,宫里环肥燕瘦衣香鬓影,他跟在慕容泓身边见得也多了,不过但凡是宫里的女人,不计是嫔妃还是宫女,那都是慕容泓的,他自是不会多看半眼。
但这个纪晴桐不同,她出现在长安的宅院里,原本就让褚翔对她的身份和来历感到好奇,再加上她实在美貌,褚翔一个血气方刚的年轻男子,忍不住多看几眼也是正常。
长安将他的表情尽收眼底,眼见纪晴桐连一个眼神都不给他,放下托盘后便要去端那药碗,她道:“桐儿,这位褚翔褚大人是陛下身边的羽林郎,我的好兄弟,你过去给他见个礼。翔哥,这位纪姑娘是我在兖州认下的义妹。”
纪晴桐闻言,只得放下药碗,敛步来到褚翔跟前,矜持而又不失大方地给他行了个女子的礼,道:“见过褚大人。”
褚翔回过神来,忙道:“不必多礼。”他表情原本是有些不知所措的,但不知想起什么,突然又一下子沉静下来,抬眸对长安道:“既然你没有大碍,那我这便回宫复命了,你可有话要带给陛下?”
长安知道他想起了什么,他想起了彤云,三年多了,他到底还是没有办法忘怀。
她在街上遇刺这事,负责盛京治安的执金吾该为刺客出现在街上负责,京兆府尹该负责查找刺客的来处,慕容泓两个人都找了,她还能有什么话说,于是便道:“你叫陛下多保重身体吧,国事再重,也不是一朝一夕就能解决的,若着急上火再生了病,可就更为不妙了。”
褚翔点头应了,转身欲走,长安又对纪晴桐道:“褚大人好容易来一趟,别叫他空手回去,你去拿几包袁冬买的点心让他带回去尝尝,还有许御医,也送他几包。”
房里人都出去后,长安趴在床上思量,半个州暴动这样的大事一个小小的知州居然敢瞒而不报?最关键的是居然还真给他瞒住了。这件事反映出来的问题太多了,慕容泓之所以会在这件事中显得如此被动,孔组织没能及时给他消息是最根本的原因。
她不能再等下去了,她投鼠忌器,说不定对方却在积极行动,这样下去,双方实力必将越来越悬殊,哪怕冒着成为螳螂的风险,她也要尽快动起来了。
还有这次的遇刺,会是什么人的手笔呢?张君柏,不太像,这时候为了武定侯府来灭她的口与找死无异。蔡和?也不会,难不成把她杀了就求个挂冠归田?罗泰那方势力?更不会了,毕竟罗泰可是知道她的女子身份,那他的主子八成也知道,这等把柄抓在手里,对他们来说,她活着自然比她死了要有用。
长安排除了这几个人之后,忽然发现自己或许想错了方向。对方杀她,真正的目的可能并不在她,而在需要为此事负责的人身上。她现在除了是内卫司指挥使,她还是调查王咎遇刺一案的负责人。王咎遇刺执金吾已经因为怠忽职守被慕容泓训斥过一次,此番她又遇刺,双罪并罚,秋铭这个执金吾的位置怕是坐不稳了。他下台,谁能替补他的位置,谁背后的势力,就可能是此番派人刺杀她的主谋。
正想着呢,纪晴桐回来了,她将桌上已经晾温了的药喂长安喝下,长安便对她道:“这几日你派人出去打听一下宅子,要交通便利离街市近的,规模呢,最好比咱们现在住的这个再稍大些,价钱无所谓。打听着了,就用你弟弟的名字将它买下来。”
“这如何使得……”
“是我要用,我一个太监,出宫没多久连置两套宅院的话,会被人弹劾的嘛,用你弟弟的名字买就没这层顾虑了。当然,以后若你弟弟有出息,这处宅院送给他也无妨,如此你便也有归宁之处了。”长安道。
纪晴桐抬眸望定长安,怔怔地重复:“归宁……”
“便是你父母在世,你这般大也该紧着给你寻摸婆家了。你可知今日钟公子为何刚好出现在那儿?我原是与他约好的。”知道纪晴桐面皮薄,长安也没把话说得太明白,反正她也不是那愚钝的,稍作思量便知是怎么回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