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江南梅萼
“可有哪里不舒服么?”许晋诊完脉,见长安除了身子虚了些并无哪里不妥,遂问。
长安憋着笑:“我没哪里不舒服,倒是陛下有些不舒服,你待会儿出去给他好好看看。”
许晋应了,背着药箱来到殿外,不见陛下,出了甘露殿才被站在廊下的慕容泓给叫住。
“你看朕这手缘何一直抖个不住?”慕容泓绷着脸问许晋。
许晋告罪后,过来给他诊了诊脉,问:“陛下这双手最近是否用力过度?”
慕容泓迟疑地一点头。
许晋道:“那便无甚大碍了,待微臣给陛下将筋骨揉开了,很快便能好的。”
“很快?是有多快?”慕容泓问。
许晋道:“如无意外,今晚或者明日便会大有改善。”
“若不揉呢?”
“揉只是好得快些,不揉的话,过两天症状也会缓解。”
慕容泓:“……”
咬着牙让许晋揉好了胳膊,慕容泓垂着软如面条的两条胳膊回了内殿,别说,软归软,再拿起奏折,那手抖的程度明显减轻了些许。
长安都瞧在眼里,见他不吱声,她自然也不会去拆穿他。
两人一个看奏折一个看书,转眼便到了用午膳的时间,慕容泓令人将午膳布在内殿,又将人全都遣出去。
按医嘱长安这两天只能吃些清淡易克化的,所以午饭就是一碗排毒药膳——黄芪苏麻粥。
她抬眼看看慕容泓那边,发现他的午膳居然也是一碗粥。
长安觉着慕容泓这家伙心思敏感起来也挺有趣的,难道他以为不能吃饭的她看他吃些饭菜还能嘴馋不成?又抑或因为手抖拿不成筷子,便干脆与她一样喝粥了,可是那汤匙他也拿不稳好么?
她低下眸一声不吭地喝自己的粥,不去看对面抖啊抖的某人。
待她吃得差不多时,慕容泓从她对面转移到她身边。
长安瞥他一眼。
慕容泓:“你喂朕。”
这么大个人说出这三个字脸不红气不喘的,长安除了佩服也无话可说。
她拿起汤匙舀了一匙看起来并不怎么美味的粥递到他唇边,他乖乖张嘴吃下去,这情景不由让她想到以前为了哄他吃一碗粥累死累活的光景,暗忖像他这样的男人也许也并不是完全没有被调教成功的可能,欠缺的,不过是时间罢了。
在长安喂粥的时候,慕容泓一直看着她,她古井无波的模样让他从心里感到发慌。挣扎了半晌,他终于还是决定要和她谈一谈那个可能让她产生芥蒂的问题。
“赵宣宜……”
“自皇后有孕后,原先隐匿在暗处的墙头草亦有部分浮出水面了,在对丞相动手之前来此一招,陛下高明。”他刚开了个头,长安就用一匙粥堵住了他的嘴。
她冷淡的语气让他无以为继。
他不说话,长安便继续发表自己的观点:“至于孩子,与其生出来面对渣爹娘,还不如不出生的好,陛下的决定没错,也无谓多想。”
以前她用他的后宫作为借口拒绝他时,他觉得她想法奇怪,不可理喻。而今她在赵宣宜有孕一事上表现得如此平静时,他却比那时感到更难过,他觉得她之所以能这样平静,是因为她已经不在乎他了。他提出的开诚布公,也只不过能让两人好好说话而已,解决不了根本问题。
“陛下不吃了?”长安将汤匙递到他唇边,他不张嘴。
长安自然感觉得出他难过,但作为奴才她已经尽到安慰他的责任了。
“陛下这副模样,莫非是想我以相好的身份就此事说些什么?”她放下汤匙,好整以暇地看着他,“若是作为相好,我什么都不想说,只想扇你两巴掌然后警告你以后都不准提起这事。这还是看在你不得已的份上。”
慕容泓瞠目,他长这么大就没被人扇过巴掌。
长安垂眸,重新舀了一汤匙粥递到他唇边,道:“既然陛下不想体验,那还是继续喝粥吧。”
“什么是渣爹娘?”话说到这份上,不想气氛尴尬,慕容泓只能有些生硬地转移话题。
什么是渣爹娘?长安觉得自己两辈子遇到的爹娘都很渣,但是这要怎么跟慕容泓形容?
“我觉得钟羡的爹娘很好,在生活上无微不至地照顾他,会关注他的感情,但不会过分干涉甚至强迫他做选择,在人生大事上也不会将自己的意愿凌驾于他的意愿之上。做不到这些的,都是渣爹娘。”长安举例子做对比。
慕容泓闻言,陷入沉默。
长安陡然意识到,这也是个从小没爹娘的,他并没有足够的切身体验来支撑他做一个好爹,他所能做的,不过是如她一般,看别人家的爹娘是什么样的罢了。
一顿午膳潦草收尾。
下午长安想回东寓所,慕容泓不准,长安只得让吉祥去通知袁冬把今日收上来的相关资料都送到甘露殿来。于是到了晚间便出现了这样一幕——慕容泓在书桌后批复奏折,几尺之遥,长安将零散的纸条铺了一桌子,时而搦管操觚时而凝眉沉思。
两人都不出声,然相伴的感觉却是那般明显和强烈。
长安是个心机深的,心机深的人,疑心病自然也重,难以对旁人托付全然信任。所以她若想刺探一个府邸抑或一个人的消息,总是会派几拨互不相干的人从不同的角度分别去刺探,得回的消息十分零碎,但只要经过她梳理整合,就会发现比她派一拨人去刺探得来的更为全面,而且效率更高。最关键的是,如此一来即便下头人出了事,旁人能从他嘴里问出来的消息也是零碎不全的。
梳理整合这些零碎的消息以及从这些貌似不起眼的零碎消息中寻找蛛丝马迹挖掘更深的秘密,便是长安每日要完成的工作之一。
这是个细致而繁重的脑力活,长安需要心无旁骛。
慕容泓还是第一次看到长安工作时候的模样,见她一会儿拿着一张纸条面色凝重地沉思,一会儿又似福至心灵般从满桌纸条中挑出几张来放到一起看,然后似克服了什么关隘般得意地微微一挑眉梢,提笔在册子上著写一番……
他近乎着迷地看着她清瘦隽秀的侧影,看着她浓密却并不上翘的睫毛随着她眨眼的动作在那儿扑闪,看着她的鼻尖与下唇因肤质润泽而在烛火的映照下泛着微光,看她执笔的手细长白皙,每个指甲都修剪得圆润整齐。
凭心而言,眼前之人并非绝色,可他就是喜欢,无可比拟地喜欢。
只是想要两情相悦,怎么就这么难?
要扇两巴掌才能继续跟他相好,这怎么可以呢?旁的不说,若是让她扇了这两巴掌,以后他在她面前还有夫纲可言吗?
慕容泓十分郁闷。
这时长安伸手摸过桌角的茶杯,一看空的,又放了回去。
慕容泓不想让长福等人进来破坏他和长安单独相处的气氛,正好他茶盏还是满的,就起身端过去放到长安桌上,人也在长安身边坐下。
长安目不斜视,一边整理着纸条一边漫不经心地问:“陛下奏折都批完了?”
慕容泓:“尚未。”
“那陛下这是意欲何为啊?”
“朕……觉得有点累。”慕容泓说着,竟然直接身子一歪,将头枕在了她肩上。
长安:“……”
“陛下九五之尊,如此倾颓于一奴才肩头,成何体统?”长安道。
慕容泓没声音。
长安侧过脸一看,好嘛,连眼睛都闭上了。不过看他确实一脸疲态,再念及长福说他昨晚一夜未睡,长安也就没推开他。
左肩上沉甸甸的,又有他发间淡香一阵阵地往她鼻子里钻,长安一时之间难以集中注意力,便干脆放下手中事,侧过脸看着枕在自己肩上的慕容泓。
三年时间,初见时那坐在一团天光里撸猫的少年,居然就这样不知不觉地长开了。眼前这张脸虽还是一样精致秀逸,甚至更胜从前,但少年特有的那种青稚圆润的弧度,已基本上看不见了。
可是他居然选择以如此依赖的姿态偎在她身上。
他无疑是奸猾的,总是知道怎么做能让她心软,而她明明看得清楚却还是无法彻底地硬下心肠。
她觉得他和她不合适,却又想象不出什么样的男人才是和自己合适的。回过头想想,这世上又有谁是为谁量身定制的呢?两个人要契合,总需彼此将棱角都磨平一些拥抱起来才不会那么疼,差别只在于,谁爱得更深,便忍痛多磨一些自己的棱角罢了。
第497章 钟羡离京
次日,慕容泓下朝回到甘露殿时,长安已经走了。掖庭丞来报,说是毒害陶行妹的元凶找着了,乃是宝林孟曦儿,人证物证一应俱全。
慕容泓看了眼卷宗,就去了仁明殿。
陶行妹刚喝完药,正坐在床上发呆,听宫女报陛下来了,忙下床迎接。她此番虽是伤了肠胃吃了大亏,但身体底子在那儿,倒是比长安还恢复得快些。
慕容泓进了内殿,屏退宫人,令陶行妹坐下,这才道:“掖庭局那边拷问出给你下毒的凶手了,是孟曦儿。”
陶行妹眉头微蹙,暗忖:我与这孟曦儿往日无冤近日无仇,虽位分比她高,却也不是因为得宠而升的,她为什么要害我呢?
“如不出所料,明日朝上她父亲孟怀便会因为此事而受到政敌的攻讦,她本人乃至她整个家族,都将在这场风波中成为权力倾轧之下的牺牲品,即便她根本就不是此次投毒的真正元凶。”慕容泓端坐在太师椅上,面色沉静地看着陶行妹道。
陶行妹微张着嘴,呆在那里不知该作何反应。
慕容泓却根本没打算给她消化反应的时间,站起身道:“顾好你自己,别把精力和时间浪费在与你无关的人或事情上。当初你不顾朕的反对执意要入宫,该不是为了来给朕添堵的吧。”
听出他话音里的斥责嫌弃之意,陶行妹一时无地自容,起身行礼告罪。
慕容泓来得急,她又在病中,没来得及上妆,脸色也苍白,乃是难得一见的憔悴病弱之态。可惜在长安之外,慕容泓本就是如假包换的君心似铁,再想起这一切都是她自作自受,自己肯来提点她已是看在幼时的情分上仁至义尽了,便没再多做停留,径自走了。
陶行妹看着他消失在门外的衣袍一角,眼角泛湿地轻轻咬住了下唇。
过了几日,钟羡上了道治水的折子。这是道做足了功课的折子,将横龙江治水一事从方方面面阐述得具体而细致,看上去根本就不像个未及弱冠的少年写的折子。男人也是有嫉妒心的,朝上众臣,年纪大些的嫉妒钟慕白有这么个文武兼修的儿子,年纪轻些的嫉妒钟羡出身既好又有才华,没话找话叽叽歪歪,说钟羡这是纸上谈兵。
钟慕白也不与他们争辩,轻轻缓缓一句“那么就请诸位大人去横龙江身体力行吧。”一句话堵得众人再不敢多说一个字。
须知若在盛世,这治水虽辛苦,但好歹能从中捞钱,治好了也是件名垂青史的功绩,算件不错的差事。可如今大龑立朝不久,国库原本就不充盈,横龙江两岸不仅有皇帝亲封的藩王割据,更有历代靠江生财的豪强侵占,加之这洪水一旦泛滥,可是比刀剑更加无眼,此时去横龙江治水,那就是上刀山下油锅一般的苦差。
他们认为钟慕白之所以肯放钟羡前往,不过就是派兵簇拥着自己儿子过去镀层爱国忧民身先士卒的金边而已。他们去可就没这个优势了,没的把命搭在那儿。
就这么的,钟羡顺利地得了治水都尉使这个差事,而赵枢因为丞相司直孟怀被弹劾,为着继任丞相司直的人选,不得不在治水都尉的人选上做出让步。
这日上午,长安正在内卫司埋头办公,窗户被人敲了几下。她抬头,钟羡站在窗外对她笑了笑。
长安走过去,笑问:“都交接完了?”
钟羡点头,道:“今日便是最后一日来理事院了。”
“那何时启程呢?”
“三日后。”
长安明白,眼下已经入夏,治水之事刻不容缓,自然是越早出发越好。
钟羡迟疑了一下,道:“中午一起吃个饭吧,正好上次你让我给你打听的那件事陶行时传了消息过来。”
长安点头,道:“那你等我片刻,我收拾一下东西,中午就去我府上。”
眼下还不到巳时,基本上没有官员敢在这个时候开小差,就算官位高的,开小差也只敢在下午开。钟羡看着长安收拾完东西就从从容容地带着人出了司隶部的大门,他心中略觉苦涩。
她敢这么做自是有她的底气,但她肯这么做,又何尝不是承认了那个给她底气的人呢?
他到底是不够成熟,没有一早从她的肆意妄行中体味出这一点来。不过他不后悔,人在年少的时候,原本就该做些少年人才会做的事,比如冲动,比如犯傻,又比如,冲动又傻气、单纯又幼稚地喜欢一个人。如若不然,待到人生过半,又有什么回忆可以佐证自己曾经年少过呢?
回去得这么早,午饭当然是还没做好的,长安和钟羡两人坐在前院的客厅里说话。
“那些水匪虽是行踪难测,但陶行时设了一个多月的伏,还是叫他抓着几个。然而还没等他审出个子丑寅卯来,韩王王浒派人来说情,说那几人是和潭州久有生意往来的盐商,让陶行时放人。你也知道,如今陶行时奉命镇守大半个云州,夹在福州与潭州之间,福州与别州情况不同,自不必多说,若他再得罪韩王,日子就不好过了。我收到他的来信后,已去信叫他不要再管水匪一事,反正我此行也是去横龙江,虽一时半会到不了福州那里,但派人抓几个水匪也不算什么大事,此事就交由我来做吧。”钟羡道。
长安笑而摇头,道:“不必了,你安心去治你的水,此事我心中已有计议。”她拎起茶壶给钟羡把茶杯续满,“其实对于你爹娘同意你去横龙江治水一事,我还觉着挺诧异的,毕竟你是钟太尉的独子,我以为他们不会放心让你去,尤其是钟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