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江南梅萼
钟羡不好意思告诉她自从事情定下来后钟夫人每晚都要跑到他院子里来哭天抹泪,勉强笑道:“爹娘一向对我好,是我这个做儿子的不孝,总想着往外跑,不能侍奉他们左右。”
“你既有此觉悟,此番出门可得好生保重自己,不管这水治得如何,务必全须全尾地回来。”长安说着,将方才自己从后院拿来的一只大信封递给他,“这里面是横龙江两岸一些官宦豪绅地方耆老的资料,有这些在手,你到哪儿都不至于两眼一抹黑。治水是个大工程,要顺利开展势必离不开当地势力的配合,若遇着那不长眼不配合的,你也不必具折子上报,直接派人传信与我,保管比你一层层地向上递折子来得更快更有效。”
钟羡接了那信封,见她为自己筹谋得如此周全,心中感动,却又不好形于表面,情绪翻涌片刻,最终也不过化作低低一声:“多谢。”
长安却犹嫌不足,她这时才觉出没有心腹的不便,若她有得力信任的心腹,派其与钟羡同行,自己心中也不至于这般没底。钟羡是她的至交好友,她绝对不容许他出事。可他这一走,山水迢迢风雨飘摇的,好坏又岂是她能左右?
不过吃一堑长一智,且不说钟羡自己能从兖州之行吸取到多少教训,便是钟慕白,有前车之鉴在那儿,此番,应当也会为钟羡做好万全的安排,才会放他出去吧。
长安悬心三日,到了钟羡启程这天,她倒又看开了。各人自有各人的缘法,如此世道,谁又能担保谁一世周全呢?
钟羡一向人缘不错,钟慕白的权势又在那儿摆着,是故这日来给钟羡一行送行者甚众。
众人潮水般涌至东城门外,须臾又如潮水般退却,只在城门内侧的街道边上留下一辆独驾小马车。马车边上一名魁梧奇伟的男子鹤势螂形地骑在一匹枣红大马上,面色不善地看着马车紧闭的车窗,道:“听闻小姐久病不愈,以致你我婚期一推再推,不知小姐今日又为何会出现在此?”
站在马车旁的丫鬟裁云恭敬道:“孙公子,我家小姐刚从天清寺祈福回来。”
“是吗?”孙捷眯着眼,折起的鞭子敲了敲手心,道“我还当小姐无力与我完婚,倒有心来送不相干之人呢。”
这大街上人来车往的,纵附近无人驻足,可他竟张口就说出这般话来,裁云又气又急,碍于规矩又不能去开口呛未来的姑爷,一时脸庞涨红。
“我身子一向是不好的,本就不该谈婚论嫁,孙公子若嫌拖累,拒了这门亲事也无妨。”车厢内传来女子低弱喑哑的声音。
孙捷浓眉微微一皱,正色道:“小姐说笑了,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哪有你我反悔的余地。既然小姐都能去天清寺上香了,想必身子业已大好,我这便回去让爹娘与岳母泰山商议你我的婚期。日头渐大,小姐也莫在外头久留,尽早回府为是。”
他说了一大串,只换来车中几不可闻的一声“嗯”,他也不以为意,调转马头径自走了。
裁云钻到车厢中,看着闭着眼靠在垫子上的张竞华,忍了又忍,还是忍不住道:“小姐,你别终日这个样子了,这孙公子显见不是个会疼人的,你也该为自己的将来筹谋筹谋。”
张竞华握着袖中那枚注定送不出去的平安符,睁开眼静静道:“我本无意于他,又凭什么要他来疼我?至于筹谋,余生还有什么可筹谋的,无非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罢了……”
作为张竞华最贴身的丫头,裁云自然明白自家主子因何由一名不知愁为何物的公府小姐,变成如今这副了无生趣的活死人模样,急道:“小姐你这又是何苦?那个人……那个人再得你意,今生你们也无缘做夫妻了,何不将他忘了,好生过自己的日子呢?”
张竞华被她说得蓦然挂下两行清泪来,在辚辚的车轴声中哽咽道:“我若有法子将他忘了,又何至于此呢?”
第498章 识破
就在钟羡离京这日,光禄大夫高烁上了一道折子,言称当今陛下亲政以来日理万机朝乾夕惕,以至于冷落后宫子嗣单薄,实不利于国运之绵延昌盛。所以他提议废宰相改立左右丞相,以便更好地辅佐君王处理政务。
一石激起千层浪。
虽高烁在朝上几不曾被赵枢的拥趸喷成筛子,而慕容泓也以此事容后再议将这道折子压了下来,但从丞相那里夺权的星星之火已然在某些人心中点了起来。
一来,这册封左右相的例子古已有之有史可循,并非是高烁胡言乱语。二来,皇后有孕,若是诞下个皇子,以慕容泓前阵子主张嫡长继承制的态度来看,这皇子八成会被立为太子,赵家权势将如日中天。可后苑其它妃嫔呢,别说子息,尚有好几位连承宠的机会都没捞着呢。要知道这些妃嫔身后也是各有势力的,哪个妃嫔的儿子能继位,哪个妃嫔身后的势力就能获利,这是毋庸置疑的。
在这等明显失衡的局面下,谁又甘心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己方势力被丞相一派踩下去?
当然,更关键的是慕容泓对此事的态度。高烁上奏后,他并没有立即驳回,而是迟疑了一下,然后问众臣有何意见。待到朝堂上吵得乱糟糟时,他才说了句此事容后再议,并没有给出容后再议的理由,看他的模样,也并非不想考虑这件事,只是不耐烦众臣唇枪舌剑吵个不休而已。
这就是个让人有底气去放手一博的信号。
旁人能看得出这一点,赵枢自然也看得出,是以当他回到自己府中时,面色仍是铁青的。
挥退下人,他独自在房中徘徊片刻,越想越觉着不对劲。高烁最多就是张嘴而已,而今天这番话,到底是谁借他的嘴来说的,却不好说。是慕容泓?还是钟慕白?
不管是谁,眼下形势都不容乐观,他急召几名心腹入府密议。
殊不料屋漏偏逢连夜雨,午后,赵枢刚结束了与几名心腹官员的见面,幕僚许庄匆匆过来,从袖中拿出一块胰子对赵枢道:“丞相,真的是龚麟的腰牌。”
半个月前他就让毛冬哄着长安身边那丫头去拓令牌花纹了,至今方得。
赵枢拿着那块胰子,一屁股坐在椅子上,半天也没言语。
“丞相,他们既抓了龚麟,那神羽营的事情还不知暴露了多少,咱们得赶紧想办法应对啊。”许庄急道。
“不会。”赵枢强迫自己从极致的慌乱中平静下来,“若慕容泓已知神羽营的事情,他就不会是今日这般表现了。长安那太监的门客,盯得怎么样了?”
许庄道:“对方行事极为谨慎,至今还不曾有什么重要的发现。”
赵枢道:“等不得了,今晚,你就派人将那门客连同他的两名仆从全都抓起来,到底是怎么回事,审一审也就知道了。”
许庄领命。
长安又有十天左右不曾回宫了,倒不是她故意晾着慕容泓,只是这孔组织正式运转起来后,事必躬亲的她真的忙得脚打后脑勺,更别说她现在还不只管理一个孔组织,她有一明一暗两班人马,每天来自各地消息简直如雪片一般。内卫司她书桌后头那排柜子一百零八个抽屉全都上了锁,里面都是她整理出来的各地人物事件纪要。
累成狗的时候她也曾怀疑自己的选择,人生短短数十载,何必这样折磨自己?但转念想到那一柜子的秘密能左右多少人的前途乃至生死,她又有种近乎变态的快感。
她恍惚意识到,这个畸形的社会,也许真的在某种程度上改变了她。又或者说,原本心理就不太健全的她,到了这里,才终于找着了适合自己成长的温床。
她知道这种成长并不是朝着一个好的方向,但是,做有权有势的坏人的感觉太好,她好像有点控制不了自己了。
是夜,忙碌了一天的她乏得躺倒在藤椅上,由圆圆伺候她洗脚。
这是她第一次让圆圆伺候自己洗脚,圆圆一双肉呼呼的爪子力道适中地揉搓着她的脚丫子,感觉还怪舒服的。
长安半躺在那儿闭目假寐,圆圆也不扰她,静默了片刻之后,长安忽然开口问道:“圆圆,你看爷这双脚如何?”
圆圆笑道:“奴婢刚才还在想呢,爷这双脚细皮嫩肉的倒像个姑娘家一般。”
“这等发现,需要呈报给你的主人么?”
“爷您在说什么呢?奴婢的主人,不就是您么?”圆圆一边给她把脚擦干一边道。
长安睁开眼,伸手拿起桌上的团扇,俯下身用团扇抬起圆圆的下颌,看着她一双清澈无害的眼睛道:“你知道我在说什么。”
圆圆握着棉巾子的手微微发紧,和长安对视半晌,终是慢慢垂下了眼睑。
长安见状,收回团扇重新躺回藤椅里面,看着团扇上那个半躺在牡丹花丛里的男人,问:“他有跟你说,万一被我识破,该怎么办么?”
圆圆摇头,又忍不住抬起银盘似的脸蛋看着长安问道:“爷,您是怎么看出来的?是我露出了什么马脚么?”
“你自己以为呢?”
圆圆想了想,道:“莫不是吃海货的事?”
“府中第一次做海货,除了你满府的人吃了都拉肚子,这其实很正常,因为我相信他们很多人在此之前根本没吃过海货。可是这种独特性却使你不安了,于是府里第二次做海货,你也拉肚子了。当然,这也可能是凑巧,但在我看来,就是欲盖弥彰。若你只是个一般的丫头,我有的是法子考验你,但爷我对你还蛮欣赏的,于是我就托人带了封信去青州,查你家的案子。你猜怎么着?”长安笑看着圆圆。
圆圆难掩羞愧地咬了咬唇。
“你父兄的案子,你的身份,都是真的。所有的事情与你对我说的不同只在于,案发的时候,你根本不在青州,自你母亲去世后,你就被你的外祖家接到福州去了。福州与大龑的其他州不同,你外祖家既然能参与私盐之事,在当地想必也是有声望的,不至于保不住一个你,再不济,找个与你相似的丫头顶替了你也能蒙混过关。那么问题就来了,青州的衙门根本没拿住你,你这个丫头,又是从哪儿被卖的呢?”长安歪着头,一派慵懒闲散的模样,宜男宜女的清秀脸庞上,一双长眸在灯光的映照下泛着晶碎的光。
圆圆改蹲为跪,低着头道:“爷见微知著心思缜密,在您面前卖弄心机,是奴婢班门弄斧了。”
“接下来你有何打算?”
“任凭爷处置。”
“任凭我处置啊,”长安摇着团扇,“若我要你投靠我,你也肯么?”
圆圆一怔,抬头看她:“背主之人,爷也敢用么?”
“那得看是什么人了。你是个个性豁达的聪明人,能让你这样的人甘愿为其所用的,想必也不会是个蠢货。他派你来我身边,只能有两个结果。一,你被我识破,我很生气,与他结仇。二,你被我识破,我因为欣赏你而留下你,与他结缘。二选一,你猜他会怎么选?我现在在意的是,你是否有什么要害捏在他手里?”
圆圆明白,自己若有要害捏在对方手里,长安八成是不会用她了。她摇了摇头,又有些好奇:“看您的样子,似乎知道奴婢的主人是谁?”
长安笑了起来,目光往团扇上一瞟,道:“这还不好推测么?你来我身边这么久,统共就主动做了一件事,那就是,引起我对此人的兴趣。我与他一个天南一个地北,你总不会无缘无故这么做,泰半是受人指使。这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无非敌,友,无关之人这三种。那么你极力地想让他引起我的注意,到底是想让他与我为敌还是为友呢?若是想让我与他为敌,那你必是他的敌人所派,这说不通。据我所知,他虽是福王之子,却并不得宠,若有人想对付他,远不必千里迢迢地来找我这个鞭长莫及的吧?那就只剩下一种可能了,你就是他派来的,之所以要引起我对他的兴趣,那是因为,我身上有他想要图谋的东西。我分析得对还是不对?”
圆圆叹气道:“怪不得他派我来之前对我说,你乃非常之人,让我不管遇到什么事,都不能对你起谋害之心。”
“他这是在保你的命呢,看起来对你还不错。”长安转了转团扇,问“既然没有把柄在他手里,为何甘心为他所用?你不要告诉我就如你之前跟我说的一样,因为你私心倾慕他?”
圆圆复又垂下脸去,双颊有些泛红,道:“事实如此,他是个与众不同的男子。”说到这里,她忽又抬头看着长安道“其实自从来了您身边后,我就隐约明白他为何会对您感兴趣了。您和他,给人的感觉有点相像。”
“哦?哪里像?”长安觉得她这个论断有点意思。
圆圆皱眉:“说不上来,就是……一种感觉。”
“那你到底要不要投靠我?”长安问。
圆圆迟疑。
长安倾过身去,把团扇竖在她面前,低声道:“既然你喜欢他,配合我把他诱到盛京来,我让你睡他一次,就当是我这个新主人送你的见面礼好了。”
圆圆瞪眼:“……”
看着她略显呆滞的模样,长安勾起一侧唇角阴阴一笑,道:“敢在我身边动手脚,我长安的虎须是这么好捋的么?”
第499章 夺相权
朱墨舜被抓的当夜长安就得到了消息,次日下值后她加了一会儿班,将手头的事情全部处理好后便回宫去找慕容泓。
是时在后花园散步消食的慕容泓还在为那两巴掌的事惆怅,见长安不召而回,自是欢喜非常。
然长安却扫兴得很,笑脸都没给慕容泓一个,让跟着慕容泓的张让等人离远些后,张口便道:“陛下,丞相把赢烨派来的人给抓了,应该很快便能审出那令牌的事。一旦察觉神羽营的事已经暴露,他必不会坐以待毙,您这边做好准备了么?”
慕容泓见她对满园丽色视而不见,一门心思都在公事上,便也一本正经地回了句:“尚未。”
长安瞪眼。
她的眼原属狭长,眼尾略上挑,眯着时才显气势,一旦瞪大了便有种滑稽之感,慕容泓每每看到都欲笑,强自忍住。
“怎会未曾做好准备?难不成那道请废丞相的折子真是高烁那愣头青自己上的?”长安不可置信。
“为何丞相会突然抓了赢烨派来的人?”慕容泓不答反问。
长安道:“我得了高烁上折子请废丞相改立左右相的消息,以为是你授意,于是把令牌的样子泄露过去再逼丞相一逼,望他急中出错仓促行动,便于你将他们一网打尽。只是,怎会不是出自你授意……”
慕容泓眉头微蹙,略有些不悦道:“如此重要之事,何不与朕商议过后再行动?”
见他不高兴,长安比他还不高兴呢,下意识地反弹:“你我协作何时需要提前商议了?”
慕容泓定定地看着她。
长安毫不示弱地瞪他。
慕容泓忽而一笑,如冰雪乍融百花齐放,温声道:“既知这一点,今日又何需多此一问呢?”
长安愣了一下,反应过来方才这厮是在故意逗自己玩呢,一时又好气又好笑,绷着脸硬邦邦道:“看来陛下今日心情不错,既无事,那奴才便先告退了。”说着草草行了一礼,转身便走。
慕容泓忙探手拽着她的手腕将她拖回来,口中道:“生气了?谁叫你十多天不回来,这好不容易回来一趟,居然都不肯花点时间与朕寒暄几句,上来便直言公事。”
“陛下,业精于勤荒于嬉,您现在在做的,可是全天下头一份大业!”长安斜眸看他。
“朕知道,一天十二个时辰,朕勤十一个时辰又三刻,只留一刻嬉一下还不成么?”慕容泓道。
长安闻言,若有所思:“原来只有一刻啊……”
慕容泓怔了怔,猛的松了长安的手腕侧过身去,从脸颊到耳廓一片火烧似的红,恼羞成怒:“你就没个正经的时候!”
长安一脸无辜:“您刚才不还嫌奴才太正经不寒暄么?再说奴才说什么不正经的了?仁者见仁淫者见淫啊陛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