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江南梅萼
陈若霖手指一绕,将她的袖边卷在手指上,看着她笑。
长安扯了下没扯掉,轩着双眉看他。
“曾在月下柳堤上见过小儿女牵手同游,当时不明其意,此时方知,原是交心之意。我已有此意,你却尚未应允,可容我暂牵衣袖否?”陈若霖文绉绉且眼巴巴道。
长安无奈,“你真是……”话刚开了个头,忽惊觉走在前头的老虎突然停了下来。
长安停步抬头,明白了老虎突然停下的原因。
前方原本空荡荡的街道上,居然出现了一对衣衫褴褛的乞儿母子。那母子二人应该也是刚看到这边的情况,吓得如泥胎木偶一般呆在原地。老虎这种猛兽,寻常百姓虽轻易见不到实物,但对其形象却并不会陌生。越是愚昧落后的时代,人们就越是会崇拜这种天生王者的存在。
长安知道,那对母子此刻吓呆了不动还好,万一回过神来转身逃跑,那这虎有百分之八十的可能性会追扑过去。
“陈三日,”长安唯恐惊了那对母子,压低声音开口,“今日我心情不错,不想见血。”
陈若霖左颊上凹出月牙儿,道:“好,你说不见,就不见。”
长安转身往回走。
长安一动,那对母子突然醒过神来,惊叫着将手里东西一扔转身便跑。
老虎果然纵身追扑过去。
陈若霖一把抖开手中长鞭,甩出去圈住老虎的脖子往后一扯。他一个人要拉住一头正在往前冲的两三百公斤的虎,所需力道可见一斑。是故当他拉住老虎时,眉头便是深深一皱,但转瞬便又若无其事地展开。他人被虎拽得往前飞奔了两步,收回鞭子啪的一声抽在虎背上。
那虎被人又是勒脖子又是抽打背部,勃然大怒,放弃原本的猎物大吼着转身就向陈若霖扑来。它身躯庞大行动又迅速,一个飞扑就相当于普通人疾退数十步的距离,饶是陈若霖早有准备反应迅速,还是有一片袍角被它拍在了墙壁上,那一爪下去,袍角自是碎成布片,连那砌墙的青砖都被虎爪抓得粉碎。
但凡陈若霖的速度和反应再慢一秒,这一爪子绝对抓实在他腿上。
雄浑低沉的虎啸声激得人寒毛直竖,一人一虎的战斗却还在继续。
长安就站在十数丈开外的墙边上,刚才老虎那险之又险的一爪子她也看到了,如此足以让人心弦一紧冷汗直冒的一幕并未能给陈若霖带去丝毫的负面影响,面对老虎接连而来的致命攻势,他腾转自如。
一个男人,与一头巅峰状态的兽中之王正面冲突,非但丝毫不落下风,连气势与形象都不遑多让。这样的男人,确实拥有令女人心动的资格。
老虎在把那段街道毁的不成样子也没能成功咬到陈若霖反被陈若霖抽了十几鞭子后,终于败下阵来,耷拉着脑袋悻悻地往回走。
长安贴着墙看着这头庞然大物灰心丧气地经过自己面前,抬眸望向得胜归来的男人。
陈若霖稍有些气喘,但这并不妨碍他冲她得意地一挑眉梢以示自己的骄傲之情。
长安却敏锐地嗅到了空气中传来的血腥味儿。她上下打量他,发现他右手鲜血淋漓,但右臂衣裳却还是完好的。
“伤口裂了?”长安问。
他自芙蓉镇身受重伤到如今也不过一个月多几天,浑身那么多伤,总有愈合得不那么彻底的,如今这一动武,旧伤崩裂怕是在所难免。
陈若霖低头看了看自己的右手,又换了左手拿鞭子,甩了甩手上的血道:“无碍,死不了。”
长安与他并肩而行,看着前头不再有闲逛兴趣的老虎,问:“若我不在,你是否会纵虎咬死那对母子?”
“是啊。”陈若霖毫不遮掩,“每次我放虎出来,至少派人通知附近两条长街三条巷子的百姓不要出门。此刻天还没黑,这么大的地方一个人都没有,在进来之前,就不会想想原因么?就算懒得思考,不会问一问旁人?不懂得回避危险,甚至都察觉不了危险的人,在此时此刻闯入此地死于虎口,那也只能说是命该如此,有何可说的?再者我派人通知百姓回避,便是告诉他们出来就可能会死,若我在放虎过程中看到有人在外头就去救,这附近的百姓还会乖乖听我的话呆在家里么?这与自寻麻烦何异?今日是为你破例,但若再有下次,则未必。”
长安不语。
陈若霖侧过脸看了她一眼,笑道:“其实那日我说你爱为自己立牌坊,是我气急之下故意说来刺你的,并非真话。你的心确有柔软之处,这与牌坊无关。”
长安斜眼瞟他。
“这样的柔软使我相信,你日后定然会对我们的孩子很好。”陈若霖道。
“我说你在繁殖后代这一点上是不是有些异于常人的坚持啊?”长安问。
“即便确实如此,我也不认为有什么不应该啊。这不是人的天性么?人之所以会有男女之分,原本就是为着人这一种族可以通过男女交合这一方式连绵不绝地繁衍下去的。我也不过是顺其自然而已,何错之有?”陈若霖反问。
长安抚额,不得不承认自己在有些话题上真的说不过这个能够靠嘴征服世界的男人。
见她这副模样,陈若霖笑得得意,道:“不必因为无言以对觉得惭愧,以理服人向来是我的专长。”
“可去你的吧,还以理服人呢。你这都是陈氏歪理。”长安笑骂道。
“我这是歪理?那你倒是说些正理出来给我听听啊。”
“我懒得与你磨嘴皮子。”
“磨嘴皮子是需要双唇相贴的,你根本还未曾与我好生磨过,怎知自己就懒得来磨呢?须知心中醒,口中说,纸上作,不从身上习过,皆无用也。”
“陈三日你够了!”
“唔,怎的又是这句?记得我曾回过你,对你,我永远都不可能会觉得够。”
……
长安回了自己落脚的院子,陈若霖将虎驱入虎舍。肥肥前来迎他时,见他满手是血,胳膊与后背上的衣服也被鲜血洇湿,惊了一跳。
“不必惊慌,旧伤复裂而已。”陈若霖回到房中,脱下被老虎抓烂的衣裳,盘腿坐在席子上让肥肥帮他处理伤口。
未几,门外有下人禀说借住在府中的九千岁派人送了东西来。
陈若霖令人将东西拿进来,是只方方正正的小木盒子。打开盒子一看,却是小小一盒伤药。
陈若霖将那只还不及他半个手掌大的圆瓷盒子取出拿在手上,端详半晌,唇角微微一弯,原本略显冷峻的脸上勾起浅浅一弯月牙,低声自语道:“对我,你终于也心软了。”
第637章 老三的秘密
长安给陈若霖送了药,独自在房中坐了一会儿,就起身去薛红药房里看她。
据看顾薛红药的人汇报,这几天薛红药按时进补按时吃药,十分配合大夫的医治。长安放心之余还有些可笑的不适应,身边之人若是一下子改变太大,难免会如此吧。
薛红药竟日躺在床上,自没有那么多觉可睡,故长安去时,只听屋里嘻嘻哈哈的都是圆圆的声音,推门一看,果然圆圆薛白笙等人都在。
“爷,你来啦。”见长安过来,圆圆麻溜地起身搬了张凳子放在自己身边,让长安与她一起围坐在薛红药床前。
“讲什么呢,这般开心?”长安坐下,笑问。
“讲袁俊他们那几个小子去鱼市上去买海货,语言不通还和渔民讨价还价,也不知中间出了什么岔子,气得当地的渔民拿海胆扔他们,袁俊还被龙虾夹了屁股,到现在都只能歪着身子坐。”圆圆提起这事还是忍俊不禁。
长安听罢,配合地笑了笑,又问床上的薛红药:“今日可觉着好些了?”
薛红药点点头,抬眸看着床边上的薛白笙道:“爹,你在这儿陪了我一天,这会儿时辰也不早了,你回去早些休息吧。”
薛白笙这几天见薛红药一切正常,原本因为怕她寻死也悬着的心也渐渐放下,答应着和长安圆圆打了招呼,出去了。
“爷,厨下还炖着给您做的夜宵呢,我去看看。”圆圆也是个机灵的,薛白笙一走,她便也站起身道。
长安颔首,转眼房里便只剩下薛红药和长安两人。
薛红药黑莹莹的眸子看着长安,低声道:“千岁,我有一件事想求你。”
“你我之间无需求字,有什么事你直接说便是了。”长安道。
薛红药抿了抿有了些血色的唇,道:“当初我是被人迷晕了藏在箱中,跟着陈复礼陈公子的队伍出的盛京。”
陈复礼?长安认真一想,记起此人曾去她府上为林蔼他们做过传话人。“原是这个病秧子。”
薛红药微微摇头,道:“与陈公子无关,他也是被逼无奈。在路上他为了护我,更是与林家的鹰犬起了冲突,被暗算致死。我与他非亲非故,连累他一条性命委实于心难安。他身边没什么亲人,只有一个照顾他长大与他情同母子的乳母,失了他的庇护,估计也是处境堪怜。千岁,你能不能帮我去打听一下她的下落,我想尽我所能,为她养老送终。”
长安点头,道:“这是应该的,他既是你的恩人,便也算是有恩于我了。”
“谢谢你。”薛红药眉头微微舒展,顿了顿,又问“千岁,你可有纪姐姐的消息?”
提起纪晴桐,长安心情便有些沉重。她克制着低落的情绪,微笑道:“我到此地之后,已经派人去夔州瞧她了,想必不日便会有消息。”
是夜,长安心绪烦乱难以入眠,纵房中置了冰盆,还是觉得闷热难当。睡不着,她也不勉强,披了衣服来到院中闲逛。
其实烦恼之事每日都有,她也不是夜夜都失眠,大约是这春夏之交,比之其它季节更容易让人心绪躁动吧。
这间院子虽然算不上特别大,却也小桥流水景致玲珑,与大院疏朗开阔的风格十分不搭,大约是陈若霖为了取悦她特意为她布置的。
想起陈若霖这厮,长安便觉头疼。这福州若要改天换日,陈若霖无疑是最合适的人选,但他本身也是个极危险的存在,一旦福州由他坐镇,说不定情况比现在更糟。虽然他在她面前说得天花乱坠,但她早已不是那等男人几句话就被迷得晕头转向的天真女子,在她看来,如果你没有这个实力让男人情不情愿都得对你好,那么男人所谓的会对你好,无非也是取决于他自己的心情罢了。他今日喜欢你,可以对你说一辈子对你好,明日不喜欢你了,就可以把你一脚踢开,毕竟乱说话又不会受天谴。
没有感情基础,一个男人要想光凭嘴上功夫让她相信他的真心,几乎是不可能的。
在陈若霖面前,她有这个实力让他不管情愿不情愿都说到做到吗?她没有。她和陈若霖有感情基础吗?也没有。所以,他那些感人肺腑的话,在她这里收效甚微。
但她也不能这么无限期地一直犹豫下去,在陈若霖和他父兄之间她必须做出个选择来,如果她不能主动去做这个选择,她相信他会逼她去做的。主动,总比被动要好。
也许,是时候去见福王陈宝琛了……
长安漫步走过短短的白玉石拱桥,绕过精巧玲珑的假山,忽见一人站在月牙状的小池边,身边地上放着一盏灯笼,微弱的光线映得那人素衣长发身形伶仃,乍一看去背影和慕容泓简直说不出的相像。
长安站在假山之侧静静地看了他一会儿,心头五味陈杂。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放这样一个人在身边,这样时不时地就被触动一下,与自虐何异?
池边水草丛中荧光点点,长安缓步走过去,来到他身后才道:“心中惦记着琴所以睡不着么?”
云胡骤然回身,显见是被吓了一跳,转身过程中不便的那只脚不慎踩到放在地上的灯笼的手柄,当即身形不稳往后便倒。
他身后可就是水池。
长安眼疾手快,在他往后倒的同时便伸手抓住他的手腕将他拉了回来。那腕子入手也是细瘦的一把,骨头之上没多少肉,握着似乎比慕容泓的还要细些。
脑中浮现出这一念头时,长安简直有些受不了自己了。为什么要拿眼前之人去与慕容泓相比?这分明就是两个完全不同的人。
云胡虽被长安及时拉回并未跌进水中,可却呼吸急促神情惊惶,显然是惊魂未定。
“你一个大男人,怎的胆子这般小?”长安取笑他。
云胡稍稍恢复过来些,便垂下脸,并未说话。
长安也知道他是不会说话的。但或许因为最近都被陈若霖的嘴炮骚扰,所以此时她还挺享受有个人如此安静地站在自己面前的。
“你可知你的琴究竟在何人手中?”长安问。
云胡站在那儿沉默有顷,回身摘了一把细长叶片的草在手中,蹲在灯笼旁边用草叶在青石路面上摆字。
“听人言,在福州黄家。”
长安瞧着他长瘦的手指将草叶在地上一笔一划摆得整整齐齐,甚觉有趣,一时童心起,便也摘了一把蹲在来摆。
“知了,不日便替你取来。”
云胡见长安学他用草叶摆字,愣了一会儿方收起摆好的字,用草叶拼上一个“多谢。”
长安看他那低眉顺眼的样子,收起地上摆好的草叶,复又摆道:“你为何叫我替你取琴,却不叫我替你报仇?”
云胡并未犹豫,指尖拈着草叶仔细摆放:“无意义。”
初相识时长安迫他说话,觉得他似乎很不喜欢与人交流,此时倒又发现,只消不要他开口说话,他其实还是能够正常交流的。
“报仇无意义?琴又有何意义?”
这回云胡沉默了较长时间,才用草叶摆道:“琴在,人在。”
长安歪着头看他,在地上摆:“下一句是否是琴毁,人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