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宦 第489章

作者:江南梅萼 标签: 宫廷侯爵 古代言情

  云胡默默点头。

  长安叹气,连慕容泓都知道殊言琴是岳州云家的,可见这把琴对云家有多重要。琴在人在,琴毁人亡,若长安没猜错,这大约是云家的祖训吧。

  所以这云胡哪怕沦落为仆也要拿回云家的琴,因为这是他活下去的唯一理由。

  活得偏执,但也单纯。

  “我既答应会替你取回琴来,便一定会为你取来。你无谓心思烦闷长夜难眠。”长安说罢,也未多留,转身回去。

  走得几步,听闻身后有人跟着。云胡他跛脚,走路无法控制脚步声,夜深人静听来十分明显。

  长安回身,果见是云胡跟在她后面。

  “还有事?”她问。

  云胡微微低着头,将手里的灯笼递给她。

  此情此景,难免就让长安想起了那个雨夜,有人追她到树下,也递给她一盏灯笼,还塞给她一把伞。她便在那人走后,破涕为笑。觉得这辈子有人予她遮风挡雨的伞,有人予她照亮前路的灯,那么就算再苦再难,她也能坚持走下去。

  但最终,她还是为了种种原因,走出了他那把伞所撑起的天空,偏离了他那盏灯所照明的道路。

  早知如此,还不如当初就硬硬心肠,听他的话离开。

  心头酸楚难言,她却平静地对云胡道:“你留着吧,我胆子应该比你大些。”说完她甚至还笑了笑,这才转身离开。

  次日一早,长安还在用早膳,龙霜便来报道:“千岁,陈若霖在院外等您。”

  长安吃着海鲜馄饨,不紧不慢地问:“他可有说所为何事?”

  龙霜道:“他说福王召见他,问千岁可要一同前往?”

  长安用完早膳,整理一下衣冠来到院外,见陈若霖手中甩着一条开满了花的树藤,一副百无聊赖的模样。

  “你见个爹还要拉着我去,怎么,这么大了,还见爹怵呢?”长安抱着双臂懒洋洋地问道。

  陈若霖听到她声音,转过身来笑得灿烂,道:“不瞒你说,这么多年来,这还是第一次我爹使人来叫我去见他。我还真有点发怵,急需千岁壮胆。”

  “壮胆行啊,两个条件,一寻人,二寻物。”长安直截了当道。

  “没问题。”陈若霖比她还爽快,一口就应下了,“那我们现在去王府?”

  长安下颌一抬:“带路。”

  长安顶着九千岁的名头,就算陈宝琛再不待见她,也不得不大开王府中门来迎她。陈若霖跟在她身后,在一众兄弟与世家贵族及福王的注视下从中门进了王府。

  按道理说长安是九千岁,普天下身份比她高的唯有万岁,那应该是福王给她行礼才对。可待两人真正见了面,不等福王有所表示,长安便抢先一步去向福王作了个揖,口中道:“长安见过王爷。”

  见她如此乖觉,福州众人心中甚觉满意。陈宝琛老脸保住自然也是通身舒泰,嘴上却道:“诶呀,千岁何以对本王行此大礼?你是九千岁,按理应当本王给你行礼才是。”

  长安忙笑着道:“可使不得,杂家来福州之前陛下便叮嘱过了,说王爷乃是先帝的忘年之交,杂家若见了王爷,定要秉子侄礼才是。”

  众:“……”一个太监给一州藩王秉子侄礼,怎么听怎么别扭,可这话语里头又挑不出错处来。

  陈宝琛毕竟年纪大了,知道什么该计较什么不该计较,也就没再在这个话题上纠缠,用老人特有的缓慢语速慢腾腾地直切主题道:“本王知道九千岁是为巡查盐道而来,本王作为朝廷治下的藩地之主,对陛下的旨意自然是无有不从。本来此事是交给十五去办的,没想到九千岁来了数日,他带着千岁走街过巷斗鸡走马,唯独不带千岁去巡视盐场。本王对他甚是失望,此番本是想叫他过来做个交代,既然千岁与他一同来了,正好问问千岁,这盐务一事,千岁预备从何处查起?”

  “此事不怪十五,是杂家自己不想去盐场巡视,毕竟杂家听闻前不久盐场刚刚出过人命,杂家不想去冒这个险。至于盐务么,杂家也没想亲自动手去查,一切就都拜托王爷了。”长安笑眯眯道。

  这话让陈宝琛听得微愣,他掀开耷拉的眼皮看着长安,问:“不知千岁此言何意?”

  “杂家的意思是,不管这盐务因何混乱凋敝,既然杂家来了,那王爷势必会帮助杂家整顿清楚的。”长安道。

  陈宝琛略显浑浊的眼珠子顿了顿,道:“你们都退下。”

  满厅的人瞬间走了个干净,偌大的厅堂中只剩陈宝琛与长安两人。

  “千岁话中有话,本王年迈昏聩,听不明白,可否请千岁明示?”陈宝琛盯着长安。

  长安自座位上起身,来到陈宝琛身前,微微俯下身低声问:“王爷可知,您尚有一重孙流落在盛京?”

  陈宝琛道:“本王儿孙众多,他们若在外乱来,本王自然也不能尽知。”

  长安笑道:“王爷说笑了,若只是陈家子孙在外胡搞生出来的外室子,又怎值得杂家在王爷面前提这一嘴?可若我告诉您,您这个重孙子,是端王呢?”

  陈宝琛愣了一愣,猛然瞪大双眼。

第638章 棋逢对手

  陈宝琛呆了半晌方才回过神来,急忙道:“千岁,这等要掉脑袋的话,可不能乱说啊。”

  长安旋身坐回她自己的位置,端起茶盏悠悠道:“王爷,杂家是从陛下身边出来的,话不能乱说的道理,用不着旁人来教。王爷若是不信,不妨将九公子叫来一问。当然,前提是,您能让他说真话。”

  陈宝琛花白的眉头微微耸起,道:“千岁的意思是,这个孩子是老九的孙子?不,这不可能,老九除了陛下及冠那年去过盛京,这么多年来鲜少离开福州,绝不可能有儿子流落盛京,更不可能做下那等大逆不道之事。”

  长安眯眼打量着陈宝琛,道:“杂家并非说端王是九公子的孙子,端王其实是去世不久的三公子的孙子。杂家的意思是,三公子胆敢做下这等偷龙转凤之事,纵然旁人不知,那九公子作为他的嫡亲弟兄,必然是知道一二的。如今三公子已死,死无对证的,要知道真相,也唯有从活人口中去探寻了。”

  “老三?”陈宝琛眉头愈皱。

  “据杂家所知,王爷的这位三公子,可是在盛京旅居了二十多年,前不久才刚刚回来吧?”长安神情平和地道。

  “千岁方才也说了,如今死无对证,便是老九开口,那也不一定就是真的。真相如何,再追查也不过是以讹传讹,千岁又何必固执己见惹祸上身呢?”陈宝琛道。

  长安失笑,放下手中茶盏道:“王爷这一顶帽子扣下来,真是叫杂家万死莫赎啊!这一句固执己见以讹传讹,叫杂家既给先帝抹了黑,又给王爷泼了脏水,若给陛下知道了,判个当街凌迟也不为过。只不过,三公子虽然死了,那大司农夫人可还活着呢,自己的儿子到底是大司农的种还是三公子的种,这世上,没人比她更清楚了吧。”

  她这句话里包含的信息量太大,陈宝琛一时又被她给唬住了,看着她不作声。

  长安却不再给他更多的时间慢慢琢磨,另起话头道:“福州虽然离盛京路途遥远,但杂家的名声想必王爷也略知一二。为声名所累,虽杂家如今身居高位,盛京却已当不得杂家的福地洞天。福州风光秀丽人杰地灵,杂家一见便十分欢喜,想在梧城多住两日,是故并未将此事报告陛下,就当卖王爷您这个东道主一个面子。在杂家暂居福州的这段时间内,王爷该弄明白的事情弄明白,该做的决断也早早做了。如此,待到杂家回京之时,方能问心无愧两不亏欠。杂家这般打算,不知王爷意下如何?”

  陈宝琛一开始还怀疑长安这是为了完成整顿盐务的差事胡言乱语不择手段了,如今见他居然把大司农都推了出来,自己又住在梧城不急着走,心中便已开始惴惴,暗想:“看他这般胸有成竹不怕我查的模样,莫非此事是真?”

  “千岁盛情,本王若不领下,岂非不识抬举?”他缓缓道。

  长安笑道:“不敢,若是王爷同意,那杂家还有一事想要麻烦王爷。如今杂家借住在老十五的府上,老十五虽是招待周全,奈何地方实在太小,诸多不便。杂家前两日在榕城闲逛之时,瞧见城外南边儿有一座靠海的山,山上有座宅子看上去既清幽又气派,不知是何人的宅子?是否方便借给杂家暂住一段时间?”

  陈宝琛道:“千岁既看中了,那不管是何人的宅子,本王叫他腾出来给千岁便是。”

  长安一副欺压旁人惯了的模样,闻言非但不觉不妥,还喜滋滋道:“那就多谢王爷了。”

  话既点到,便无需深聊,她从大厅中出来,瞧见福王的儿子们与下属都未离开。陈若雩与陈若霖独自站在庭院角落里说着什么,听到长安出来的声音,一同抬头向这边看来。陈若雩脸色阴沉,陈若霖似笑非笑。

  长安迎着众人或探究或厌憎的目光,扬起笑靥对陈若霖道:“三日,待会儿你爹怕是有事要与你九哥深谈,你是在此等他,还是与我一道先行离开?”

  陈若霖道:“三日肩负保护千岁周全之重责,自是随同千岁一道离开。”说罢冲身旁的陈若雩点了点头算是打过招呼,就与长安一道走了。

  出了王府大门,两人一同上了马,陈若霖看了长安几眼,道:“瞧你与我爹谈过之后便满面春风,想必我爹定是吃了大亏。”

  长安笑了笑,没接他这话,只问:“云胡说,他的琴在黄家手里,这个黄家,是林家姻亲的那个黄家吗?”

  “应该是吧。听闻黄老太爷前年新纳了一名酷爱音律的小妾,甚宠。不过这姓黄的一家子都是属貔貅的,不管什么东西,让他吞进去容易,让他吐出来,可难。”陈若霖道。

  长安偏过脸意味深长地看着他。

  陈若霖无奈道:“你别什么对我有利的事情都以为是我设计的好不好?我也是人,又不是神。”

  长安冷哼一声,道:“姑且信你一回。那你先回去吧,我去黄家绕一圈就回来。”

  “不必我陪?”陈若霖笑问。

  “不必。”长安双腿轻夹马腹,带着人与陈若霖分道扬镳。

  晌午,长安回到陈若霖的府邸,刚进门就见陈若霖脸上挂着月牙儿等着她。

  “情况如何?”他问。

  长安道:“老匹夫咬死了琴是云家卖给他的。”

  “那千岁预备如何讨回?”

  长安眯眼:“实在不行,就给他来一手釜底抽薪。既然按你所言这琴是他为爱妾夺的,那我扣了他的爱妾如何?”

  “可他这名爱妾身怀六甲,老匹夫本来子息就单薄,这老蚌生珠自是欢喜得不行,将这小妾看得如同眼珠子一般金贵,轻易不让出门。千岁预备如果扣人呢?”陈若霖幽幽道。

  长安看着他:“既然轻易不让出门,那定然有不轻易的法子可以让这小妾出门了。你有法子是不是?”

  “当然。不过,我也有条件。”陈若霖道。

  “什么条件?”

  陈若霖看了眼长安身后不远处的庞绅等人,对她道:“我已在花园备下午膳,不知千岁肯否赏脸?”

  长安回身让庞绅等人先回院中去用饭,自己跟着陈若离来到大院花园的凉亭内。

  夏日炎炎,然一踏入这凉亭,人便觉着一阵凉爽。长安低头瞧了瞧脚下泛出湿痕的地砖,问陈若霖:“亭子底下是空的?”

  陈若霖一边将他们进来那面的竹帘子也放下来一边道:“若不能让它真正凉起来,它又怎配得上凉亭之名呢?”

  “福州气候湿热,便是冬天也不结冰吧?这冰若是从外地运来,保存至今,所耗之人力物力,平摊下来怕是比黄金都贵。你为着吃一顿饭便将整个亭子下面都填满冰块,如此奢靡,你爹知道么?”长安在桌旁坐下,闲闲地道。

  “知道又如何?我再奢靡,靠的也是我自己。”陈若霖在她对面坐下,拎起泡在冰水中的酒壶给长安斟了盏酒,笑睇着她道:“倒是你,明明是靠自己才爬到如今的位置,却不顾一己之安危事事为旁人考虑,实是令人费解得很。”

  长安垂眸看着自己面前琉璃盏中那深紫色的液体,暗忖:这似曾相识的色泽,莫不是葡萄酒?

  “你这话从何说起?”长安问。

  陈若霖给自己也斟了一盏酒,将酒壶放回冰水中,在竹帘隔出的细条光影中注视着长安,道:“你将我告诉你的秘密告诉了我爹。”

  长安笑:“原来你是说这事啊。没错,我告诉他了。许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吧,与你相处久了,我这脑子里竟日也只想着吃喝玩乐,不想正经办差。盐患的根子若真在福州,由你爹这个福州之主出手,定然能事半功倍,比我亲自去查不知好上多少倍。你不也说了么,两人同行,若同行之人心甘情愿分担我肩上的担子,傻子才扒着不放呢。是吧?”

  “花言巧语的想哄谁呢?”陈若霖眼带笑意地看着她道,“你不过还是对我三哥的死耿耿于怀罢了,所以想借我爹的手来查上一查。若我告诉你这秘密是假的,我爹必然会质疑你,我想,届时你定然会毫不犹豫地把我推出去吧?”

  “没错,若你因此而遭遇不幸,正好以你之切身经历告诫天下男子,不要轻易对女人撒谎。”长安一手托腮,笑眯眯道。

  陈若霖失笑,继续道:“可若我说的秘密是真,不管我爹有没有谋反之心,他都不可能让这个致命的把柄掌握在他人手中。他眼下能做的该做的,无外乎两件事。一,我三哥已经死了,如今世上能证明端王是我三哥血脉的,唯有一人而已,这个人就是慕容怀瑾的夫人张氏,因为只有她能证明,慕容珵美是我三哥的儿子。因此,我爹一定不会留她活口。二,杀了你。只要张氏一死,旁人可能不明白到底是怎么回事,但你却会因此而确定端王确实是我三哥的血脉。你确定了,慕容泓也就确定了,试想,我爹又怎会放你活着离开福州?不惜冒着生命危险也要除掉张氏,你为什么啊?”

  “你说我为什么?”长安觉得,和自己旗鼓相当的人博弈,还真是一件颇有意思的事。

  “你为了钟羡。”陈若霖道,“你虽不能确定慕容珵美是不是我三哥的儿子,但端王是慕容珵美的儿子这一点你应当早就清楚了。所以,你劝钟羡回京,一是为他安全着想,二,怕也是为了让他回去推掉与慕容怀瑾家的婚事吧。可是钟慕白作风强势,你担心钟羡为了婚事会与自己的父亲反目,这才决定帮他一把。只要张氏一死,慕容姑娘作为她的女儿,必须为自己的娘亲守孝三年,也就是说,三年之内,钟家和慕容家这门亲事是无论如何都结不成的。至于三年之后,谁知道又是怎样一番光景呢?是不是?”

  长安一笑,眉眼如月唇红齿白,难得的端方妍丽,然而接下来的话却让陈若霖恨不能咬她一口。

  “你别什么对我有利的事情都以为是我设计的好不好?我也是人,又不是神。”

  陈若霖无语地伸手指点着她,一副拿她这痞子完全无可奈何的模样。

  这时下人送了盛着冰沙的冰碗过来,陈若霖便拿起桌上的剪子和钎子,开始料理桌上那只硕大无比的海蟹来。

  “再者说了,你怎么不从自己的角度想想,我这么做都是为了你呢?”长安一边瞧着他在那儿大刀阔斧动作利落地剥蟹一边道,“从你爹立你嫡出的六哥为世子便可看出他是因循守旧之人,余生所愿恐怕就是保住福州这一亩三分地。若你所言是真,我告诉你爹这个秘密,无异于告诉你爹老三老九这一脉做事有多不计后果。这样性格激进的儿子,能让你爹放心将自己的王位和家底托付给他吗?不管是什么东西,三角结构总是最稳当的,一旦将老九排除在争位之列,就等于三角去了其中一角,本来由这三角支撑起来的平衡局面势必倾覆。不用你插手他们便自乱阵脚,在这件事中,你所得之利远比钟羡多得多,我就不信你意会不到。”

  陈若霖掀开长睫,双眸盈春地看着长安,道:“虽是一石二鸟,但你抛出那块石头时心中想的到底是哪只鸟,不好说。”

  “不管我想的是哪只鸟,总归不会想着醋坛子就是了。”长安乜着他道。

  陈若霖乐不可支,将剥好的雪白蟹肉铺在冰沙上,再洒一碟子料汁上去,然后递给长安。

  长安拿起筷子尝了一截蟹腿肉,肉质细嫩料汁清香余味回甘,如此搭配,既不会寡淡无味,又不会冲淡了蟹肉原本的鲜味,十分之美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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