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江南梅萼
待到完全清醒时,外头天光正亮。她来时见过的那名妇人坐在床前一张矮凳上,正低着头专心致志地编着一张渔网。
长安感觉自己躺得浑身骨头疼,就侧过身用手肘支着床铺准备坐起来。
陈若霖这张破床稍有些动静便嘎吱直响,那妇人瞬间回头,见长安起到一半,忙放下渔网过来扶她,口中热切道:“弟妹,你醒了。”
长安略尴尬,坐稳身子后便对那妇人道:“我不是陈三日的媳妇,你叫我长安便好。”
妇人似乎没想到她会这么说,脸上的笑容僵了那么一下,但很快便接受了。
她转身从桌上给长安倒来一杯水,仍是笑盈盈道:“好吧,长安,你觉着好些了吗?可还有哪里难受?”
长安喝了半杯水,看着妇人温厚和蔼的圆脸,点头道:“我好多了,多谢。”
“我叫青螺,夫家姓方,你叫我方大姐或者阿螺都行。这有两身衣裳,都是十五送来的料子做的,因为颜色浅料子又轻薄,我这等干活的人穿实在是浪费,所以做好了一直也没穿过,你别嫌弃。”青螺抱来一叠衣裳放在长安床头,温声道“你昏睡了一天一夜了,我下去给你端些粥来可好?”
“不用麻烦了。我躺得也有些难受,麻烦你在外头等我一等,我换了衣服与你一道下去吧。”长安道。
青螺见她人虽显得还有些虚弱,说话的模样和语气却似十五一般自然而然地透着股不容置疑的味道,就笑了笑道:“也好。”
长安换上她拿来的衣衫,虽不太合身,但也只宽绰了些而已,并不妨碍行动。
出了门,她发现这座石砌的房子果然位于整个海岛的制高点,站在屋前平地上便可环顾百分之九十的海岛及附近海面。
“这间屋子是你们为陈三日专门建的?”长安问青螺。
青螺摇头,带着长安一边往山下走一边道:“这原是我爹的房子。那时候,每当岛上的渔民要出海捕鱼,我爹便来这里观察天象,预测未来几天里海上会不会有风暴。后来十五来了,他喜欢这间屋子,我爹便让他住在里面。”
长安闻言,没再多问。
“他有跟你说过他是如何来到我们岛上的吗?”青螺问她。
长安摇头。
青螺笑了下,竟也没说下去,带着长安径直来到山下建在椰树丛中的成片的木屋里。
长安好生洗漱了一番,人才觉着舒服了些,捧着粥碗坐在屋前的木头平台上一边吃一边看着前头不远处那片月牙形的洁白沙滩。
这里好像她上辈子去过的度假海岛,只不过人更少,环境更好。
青螺坐在她身边。
“岛上怎么好像没什么人?”长安问她。
“大部分男人都被十五带出去了,岛上如今就剩下老人、妇人和孩子,还有少部分负责警戒和保卫海岛的男人。十五说,待他继承了王位,就把我们全都接到岸上去过好日子。”青螺侧着脸看着长安。
“这一天大约不远了。”长安道。
“我知道。”青螺回。
“嗯?他与你说的?”长安看她。
青螺道:“不必明说。自他十八岁起我便操心他的婚事,他只道,要先称王,再成家。他一向说到做到。如今他既带你来岛上,还对我说你是他媳妇,显是已有成家之意,那在此之前,他定会先称王。”
长安吃完了粥,青螺便拎着个木桶出来,对长安道:“我去石滩上捡些蟹与螺,你要同去吗?”长安瞧她似是有话要对她说的模样,便站起身随她一道穿过林子往海岛的另一头走去。
“还记得我第一次见到十五时,他才只有这棵小树这么高,没想到一眨眼竟也要娶媳妇了,时间过得真快。”青螺伸手抚过路旁一棵只有半人高的小椰子树,感慨道。
长安听她这开头,就知道她想对她说陈若霖的过去。她虽不清楚这刚见过两面的妇人为何想对她说陈若霖的过去,但还是配合地问:“他乃福王之子,榕城离此有一日夜的航程,他这般小的时候,你如何得见他?”
青螺伸手一指林子外头的那片石滩,道:“他被海浪送到那片石滩上,我爹在山上的房子里头瞧见了他。”
被海浪送到石滩上?长安皱眉。榕城离这里这么远,陈若霖绝不可能是从榕城漂过来的,难道他半人高的时候就已经出海了?
“那都是十七年前的事了,那时候他九岁。你别看他现在长得人高马大的,九岁那会儿,他比这岛上与他同龄的孩子还要瘦小些。我爹将他从水里捞出来的时候,他身上没有一块好肉,满身的伤口都被海水给泡烂了,左手整个被烧得跟焦炭一样,当时岛上十个人有九个人说他活不过来。好在我爹在这岛上还有点威望,坚持要救他,不然的话,这会儿他坟上的椰子树怕是都能结果子了。”
长安本来听她前半段话还在思考这话里有没有夸张的成分,结果听到最后一句猝不及防笑了出来。
青螺惊愕地看着长安,似是绝没想到她居然会在这时候笑出来。
“对不住,你这比喻有点新奇,我一时没忍住。在来这里之前,用来形容人去世很久的说法,我只听过坟上草都长半人高了这一种。”长安解释道。
青螺叹气,望着长安道:“你果然对他没什么情意。”
第647章 孤男寡女
长安本就无意假装,被她看穿也不觉有什么不妥,泰然自若道:“你不必为你捡来的弟弟觉着不值,他虽对你说我是他媳妇,其实他对我的情意也有限得很。”
青螺眉头微皱,问:“那你们这是在做什么?”
“他想要名正言顺地继承他爹的王位,我想要有个地方可让我不受管束。各取所需的合作而已。”长安道。
“如果是这样,他没必要带你来这里。”
“或许他就是想让我知道他的过去,又觉得自己开口有卖惨之嫌。”
“图什么?”
“女子大多都有同情心。”
“是吗?我瞧着你就没什么同情心。既然我都瞧得出来,他又怎么可能会瞧不出来?”青螺问。
长安没心没肺地弯着唇角,“那你的意思是,他爱我入骨所以才带我来此吗?”
青螺没回她,转过身继续往不远处的石滩上走。
长安跟在她身后。
“我与你说他的过去,不是想让你同情他,而是想叫你知道,他有今天,靠得不是他的出身,是他自己的本事。一个出身好的男人不一定能让自己的女人一辈子顺心顺意,但一个有本事的男人就一定可以。”青螺停下来,回身看着长安,神情严肃“我爹虽然只是这岛上一个普通的渔民,但他一辈子谨言慎行不苟言笑。十五,是唯一一个让他说过‘此子日后必成大器’的孩子,你道为何?”
长安没说话,只微微扬了扬眉尾,示意她在听。
“十五当年被救上来时,整只左手被重度烧伤,最后长好了也是皮肉黏连手指僵直,根本没办法再用。有一次他独自外出,回来时整只左手鲜血淋漓。我爹给他包扎时发现他左手指间黏连的皮肉被尽数割开,整只手所有指关节处的疤痕都全部崩裂,血肉模糊。我爹以为他被岛上的孩子欺负,一再追问他才交代,说指间黏连的皮肉是他自己用刀划开的,关节处的裂伤是他自己用力握拳所致。我爹问他为何?他说他不想让自己变成一个残废。你能想象吗?一个九岁的孩子能对自己下这样的狠手。躲在无人的角落,咬着袖子,疼得满头大汗满脸是泪,也要一次次握紧舒张自己满是鲜血的手,只为了和其他人一样,有两只手可用。”
青螺说到此处,似是想起当时惨状,眼眶微湿,停顿了一下,收拾好情绪后才继续道:“当时我爹并不知道他是福州陈家的儿子,所以他决定收养这个外貌与我们不同,但却有着大人也未必能比的毅力和血性的孩子。”她看着长安,眼神中带着点骄傲和不屑,“你说他想要你同情他,你错了,他从九岁开始就已经不需要任何人的同情。他梦魇时会哭着叫娘,哀求告饶。但他从来没有告诉我们他那满身的伤到底从何而来,他常常一夜喊到天亮的那个娘,又究竟去了哪里。孤幼无助时尚且不需要的东西,难道现在反而会需要?”
长安被鄙视了也不尴尬,只有些疑惑:“所以,他是在这岛上长大的?”
“不是。事实上,他在这里只住了十四个月。”青螺移开目光看向远处,“那年夏天,一伙在海上打劫为生的强盗误打误撞摸到了这里。全岛的男女老少都被他们驱赶到沙滩上。当他们把岛上所有的女人都捆起来并杀了第一个胆敢反抗的男人后,十岁的十五站了出来。我还清楚地记得当日的情形,他站在那群凶神恶煞的海盗面前,用稚嫩的声音对他们说,他爹是陈宝琛,福州陈氏的家主。海盗们只要将他带去榕城,随便跟陈家要点赎金都会比打劫我们这样的穷渔村要合算得多。如果海盗们不放了我们,他就自尽,这样海盗们就会损失大笔金银。海盗们半信半疑,派人去福州打听,果然探得陈家确实有这么个红发碧眸的庶子,且失踪了一年多。最后海盗们带着十五和岛上几位及笄不久的漂亮姑娘走了,再也没有回来。我的四妹,也是被他们掳走的姑娘之一。过了整整七年,十七岁的十五第二次来到岛上,带来了当年打劫我们的海盗头子的头颅,还有我四妹的死讯。”
想到伤心处,青螺应是不想让长安看到她的表情,于是便又回过身去往石滩上走,边走边道:“从那时起,十五每隔三四个月便会来一次,给岛上送粮食布匹,各种药材,甚至还送来了一位先生,在岛上办起一间私塾。我们以为他日子终于好过了,都为他高兴。直到后来,几个岛上的小伙子一时兴起,驾船到榕城去找他,结果看到他给人牵马执镫,被人像下人一般呼喝使唤。”
两人终于走到石滩上,青螺放下手中的木桶,弯腰就从石头缝隙里检出一只招潮蟹扔进桶里。
“你现在只看到他站在这里,你却没有看到他是如何一步一个血脚印地走到这里的。如果你对他不是真心实意,那就请你千万不要嫁给他。或许在你心里,你高烧昏睡时还不忘念叨的那个什么慕容红才是最好的。但在我心里,十五是我最好的弟弟,他配得上这世上最好的女子。他前面二十几年过得太苦,我不希望后面这几十年中,他的身边人,不是那个真正对他知冷知热的人。”捉了几只招潮蟹后,青螺直起腰来,看着身旁的长安正色道。
长安:“……”她发烧的时候说梦话叫慕容泓了?不可能,她并没有这么想他。
“能答应吗?”青螺见长安不语,追问。
长安难得乖顺,点头道:“好的。”
青螺见她答应得这般干脆,没有半分犹疑,一时也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只得默默转过身去,继续在石滩上捡拾蟹和贝壳。
长安学着她的样子捉了两只招潮蟹,问她:“这么小的蟹怎么吃?”
“裹上鸡蛋油炸,或者捣碎了做酱。”青螺道。
她毕竟是个心智成熟的妇人,所以虽然知道长安不是她一心期盼的十五媳妇,倒也没有因此就给她脸色瞧。
长安扶着石头往前走的时候,发现石头缝里突出来一层像疣一样的东西,乍一看去有点恶心,细看才发现居然是挤得密密麻麻的螺。
“诶?这不是佛手螺吗?”长安从石头缝里拔出一只螺拿在手里看。
青螺回头瞧了瞧,道:“这东西我们这儿叫狗爪螺,没多少肉,就孩子爱嗑。你喜欢吃就弄点回去,十五做这种螺很拿手。”
长安笑:“你是说他还会做菜吗?”
“他会的多了。”青螺一边麻利地摘着佛手螺一边道,“不过你既然不想嫁他,想必也没多少兴趣去了解他。”
“这话我不认同。俗语云,知己知彼,百战不殆。为了打胜仗,敌人都有必要去了解,又何况是身边的人呢?”长安道。
青螺抬头看她,刚想说话,目光却又越过她的肩看向她们方才来时的树林。
陈若霖人高腿长,出了林子看到两人,几步便来到石滩之上。
“离开一会儿人就不见了,你好了吗就到处乱跑?”长安抓了两手的螺,刚转过身就被陈若霖给拦腰搂了过去,与此同时一只手贴上她额头。
“还有点热度,便这般闲不住?”陈若霖看着她笑得亲昵而无奈。
“你冒着狂风巨浪带我来到这里,难不成我就躺在屋子里等你再带我回去?”长安不答反问。
陈若霖笑着一垂眸。长安没裹胸,这夏天的衣料轻薄,隐隐勾勒出她浑圆挺拔的胸部轮廓,看得男人眸色都深了好几分。
“你看哪儿呢?眼珠子不想要了?起开!”长安可不是被男人占了便宜只会闷声忍耐的女人,察觉这色胚看她的胸,当即用手背抵着他的胸膛将他一把推开,回身将手里的螺丢进木桶。
“别说,你穿这身还挺好看的,荆钗布裙,难掩风华。”陈若霖在她身后道。
长安也不回头,只将下颌一抬,冷哼:“我穿什么不好看了?”
陈若霖又笑。
长安走向石滩边缘。陈若霖欲跟着去。
“十五,我有话对你说。”全程旁观了两人互动的青螺叫住他道。
陈若霖停了下来。
青螺看着长安走远了,这才回过头来对陈若霖道:“十五,这姑娘并不想嫁你。”
“我知道”陈若霖直言道。
“你知道?那你为何还对我说她是你媳妇?”青螺问。
“她愿不愿嫁我,与我娶不娶她,这中间有什么因果关系么?”陈若霖反问。
青螺皱眉:“十五,强扭的瓜不甜,你又不是那讨不着婆娘的男人,何必干这强取豪夺的事。再者说,这夫妻之间,若有一方心不甘情不愿的,日子能好过到哪儿去?还不如娶个对你死心塌地的,两口子和和美美地过呢。”
陈若霖摇头:“大姐,这些年下来,即便你不曾亲眼所见,想必也听外头回来的弟兄们说了不少,应是知道,我身边不缺女人。对我千依百顺死心塌地的女人不是没有,只是我不想要。”
“那你想要什么样的女人?”青螺问。
陈若霖朝着远处长安修长苗条的背影一抬下巴:“我看中的。”
青螺与他一同看着在一块礁石上蹲下,就着浪花洗手的长安,眸中有些忧虑,道:“这个女子,我虽与她交谈不多,却看得出她的性情与想法似乎与寻常女子大不一样。而且她好像心里已经有人了,叫什么……慕容红,是这个名字吧?昨晚是你给她守的夜,你有没有听到她叫这个名字?”
陈若霖点头。
“你不介意?”青螺知道他虽命途多舛,却一向自视甚高,不是什么人都能入他眼的。她委实有些不理解,为何他偏偏就看上了长安这么一个脸上有疤,性格强硬,心里还有人的女子。
陈若霖笑着问她:“你知道你口中的这个慕容泓,是谁吗?”
地处偏远孤陋寡闻的渔妇一脸茫然:“不知道。”
“他是大龑的皇帝。”陈若霖给她解惑。